那桃夭他,终究是个妖孽啊。无论谁都躲不过他的媚术,连他的儿子亦是如此么?
“罢了,只此一次,去罢。”连王叹息,慢慢离开。
桃夭还坐在远处,见他来,最初流露出的诧异转变为了惊喜,“奕!”他起身,扑入了对方的怀中。
“奕……”他抬头看他,泪光盈盈。
“我带你走,好不好?”奕温柔地抚摸桃夭洁白的脸,目光的余角扫到了一株放在瓷瓶中的桃花,心下了然。奕轻轻拥
抱住了桃夭。
桃夭在他的怀中用力点头,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奕竟然愿意为自己做这么多!桃夭本就要求不多,身为媚虫,他完全不
觉得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身边爱着另一个人有什么不妥。而现在,奕是希望自己能完全属于他啊……
即使很快就会死去,又如何?能和奕在一起,他无畏于死亡。
奕带着桃夭从密道离开,桃夭跟着他走。连宿体也一并交给他保管。
他相信这个男人,不论奕做什么,都不会威胁到他。奕一定会保护他的。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桃夭气喘吁吁却仍然坚持牵着奕的手往前走。从密道里出来时,乍然进入眼中的强烈光线令桃夭不
适应地眯了一下眼。等到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色熟悉而美丽。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奕。”
“什么?”对方亦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要从御花园走?”桃夭问到。连王常常带他来此处赏花,就连他向奕吐露情意的桃树,亦是在御花园中,且就
在不远处。
御花园外,士兵的巡逻不断,极容易被人发现。桃夭虽心思单纯,却并不笨。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奕慢慢松开了他的手,并转过头来,他的表情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冷淡而居高临下。奕动了动唇,声音里透着嘲讽的
鄙夷,“桃夭,原来你并非空有一张脸啊。”
桃夭一惊,本能的后退,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回头,竟是连王。
“奕!”他向奕伸手,却被对方挥手打开。
“只不过,你还是很好骗的。也对,一条虫子能有什么心机,空长着一张绝色的皮相,里头也还只是一条虫子。”奕的
语气极为厌恶,“每次碰到你,想起你是条虫子,我就觉得恶心。”
桃夭的脸色煞白,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滋味,令他一时间失了反应。直到奕挥手叫人取来火盆,他才惊叫了起来,“
不要!”他知道奕要做什么,他的宿体在奕的手中,他的宿体……
眼看奕从怀中取出了那一株桃花,桃夭的全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要,求求你。不要那么做,
求求你……”媚虫不可以离开宿体太远,失去宿体的媚虫,不出片刻就会灰飞烟灭。
他的奕要杀了他!
这个认知令他全身都在发冷。
不为所动的,奕将那一株绝丽的桃花投入了火盆之中,“我答应带你出来,死在这儿你应该也很高兴罢?”
桃夭的周身开始冒烟,他低低地叫着,眼中泪光盈盈,“奕……”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不顾一切地上前,抓住了奕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呢?你说你爱我的,我只信你一个人啊……”
滚烫的触感仅在片刻便消失不见,因为桃夭的身体自指尖开始片片碎落,散落成沙。那张绝美的脸亦随之消散,奕冷眼
看他消失,手背上却多了一点冰冷的湿润感,低头见是一滴泪。
一条虫子,也是会流泪的么?
他怔然,听见了桃夭哭泣般的呢喃在耳边回荡,“奕,我爱你啊,奕……”一切,随风消失不见。
曾经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而今不过一把尘土,过不久,便将彻底消失于这天地间。
连王的申请似怅然若失,却闻得奕一声冷笑,“父王,莫不是在心疼?”
“若他不是媚虫,倒是世间少有的单纯之人,赤子之心仿若白纸,落得如此下场,唉……”连王摆手,“孤累了,你若
想要王位,将诏书拿去便是。”他走远,背影苍老。
奕在三天之后登基为王。一个月后,发兵攻打丰国。
由于丰国依靠媚虫而在短短十多年间从一个小国扩张至今日的广阔土地,领地之上,形形色色不同的种姓文化令丰国的
统治者极难管理这么众多的子民。连国一发兵,不到两个月就攻下了数十座城池。
成为了新一任的连王,奕的休息就变得极少。成百上千的奏章,国事重重,偶尔的透气时间,他什么也不做,兀自待在
御花园里发呆。
桃夭死了,但又仿佛尚有魂魄存在,夜夜入他梦中,反反复复念的,都是那句临死前的诘问。斑驳的美丽面容,流着泪
,一遍遍地问着那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媚虫,他是危祸君王的媚虫。他若再待在连国,他的父王难保不会彻底被他迷住。斩草除根,要彻彻底底地断
绝危患,他必须死。
我爱你啊……你说过你爱我的,我只信你一个人啊……为什么……奕……
他只是一只媚虫,会懂得什么叫爱?他只是一只虫子——奕闭上了眼睛,脑中闪过了桃夭看向自己时那双含情脉脉的眼
睛。
眸光盈盈,美丽不可方物,仿若一个纯真的少年。
谁让你是媚虫呢?奕睁开眼,起身,慢慢走开。
柒 击鼓(下)
半年后。丰国大半城池陷落。奕以连王的身份,亲自出征。
鏖战四个多月后,终于攻下了丰国的都城。丰王自刎于大殿上。丰国自此瓦解,并入了连国的疆域版图中。
奕踏入丰国后宫院落最偏僻的一处,一名侍卫报告说还有一名女子待在那儿,但那人并不在丰王的后宫名册上,且会使
用蛊术,无人敢轻易靠近那里。
他推开了那并不华丽的木门,里头一片漆黑,却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一点烛火慢慢移近,他发现是一名清瘦的女子,苍
白而年轻,却有着一头雪一般的长发。
“你就是桃夭爱上的人罢。”丽花放下了烛火,脸上甚无表情,“你杀了桃夭。”
“对。”奕点头,“孤知你是蛊术师,可愿归降?”
丽花摇头,“不用了。我寿命将尽,亦应随丰王而去。”
“你将其余媚虫的去处告知于孤,孤承诺让你与丰王同葬。”奕开出条件。丽花爱丰王之事,天下无人不知,若不然,
她不会甘于留在皇宫中。
丽花目光平静,“没有了,我只剩桃夭一只媚虫,再无其余,他们都死了。”
奕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神情有些阴沉,“死了?”
“你不信也不足为奇,连丰王也不信。但,他们都是因为爱上了人才会死的。我告诫过桃夭,若不想死,便杀了你,以
得延命。他却宁可让你陪他一起死,也不愿独活。”
“他只是只虫子,根本不懂情爱。”奕冷眼看着眼前申请枯槁的女子,“你既如此说,孤便信你。来人,带她去大殿。
”
丽花心知他是让自己与丰王死于一处,也不反抗,随侍卫而去,却在迈出门前,回头道:“连王,媚虫的心,是活人之
心,他们所爱之人,必会哎他们。那是我的咒,无人会例外。”说吧,她一步步离去,不做停顿。
奕站在原地,表情时阴时晴,变幻不定。
活人之心……媚虫有活人之心……笑话!若真如此,桃夭怎会一边如此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父王身边,又一边跑来说爱他
!
他不喜甜食,但桃夭为他做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是甜的。甜得就好似桃夭的唇,桃夭的笑靥。
骗子……都是骗子……
他挥手扫落放在桌上的烛火,大步离开这个将变成火海的屋子。
半个月后,奕整顿完已成为丰郡的丰国的事宜,决定返回连国的国都。丰郡的官道常外设一处奴隶贩卖集市,人流时常
凝聚不散。本不想从繁忙处行经的奕为了避免绕道,只好选择从这里经过。
因丰郡几乎无人见过他而弃车骑马而行,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热闹的集市,就不由自主地定住。
他看见了桃夭!尽管对方的面容上满是脏污,但那双眼睛是不会错的。妩媚而干净,眸光盈盈,美丽得好似上好的玉石
。
奕当下调转马头,往那里而去。
桃夭正被人当成奴隶拍卖,他跪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平静得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在一人出了五百两银子之后,再无人出价。
“一万两。”正当卖家要敲定买卖之时,奕出声,并吩咐侍从将桃夭从那儿领了过来。
“孤以为你已经死了,桃夭。”奕坐在马上,看着始终低着头的桃夭,而对方在听见他的话的时候,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离得这么近,奕这才看清他脸上有着一道狭长而狰狞的伤口,自右侧额角一直划到了唇角,一张倾国的容颜被完全破
坏。
“我不是桃夭。”对方静静地回答,“他和丽花都已经死了。”
“不可能,那个蛊术师说这世上仅剩桃夭一只媚虫。”
“在她眼中,我确实已经死了。”他说,“我比桃夭先出生,十年前,是我让丰王得到第一个别国的领土。”讨要在立
即离开后才代替了自己的任务。桃夭才三岁,却太早爱上了人。
奕的目光一冷,“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桃华不说话了,他再度低下头去。而一旁的侍从则低声提醒奕该及早继续前行,再不久就到驿站了。
奕只得作罢,命人牵了一辆马车给桃华,再度前行。
到达驿站之后,奕将桃华叫了过去。
“现在该告诉孤你为何在那儿了罢?”
“我爱的人自尽而亡换来我的存活。毁了容的我对丽花而言失去了作用,流放在外,被人买卖也不奇怪。”桃华无意细
谈,洗净脸后,脸上的伤口更显恐怖,但依稀看得出当年的倾国容姿,那是一张和桃夭何其相似的容颜,“你是桃夭爱
的人么?”
奕不说话,不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桃华却是笑了一下,“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他最爱的就是温柔的人,别人待他越温柔,他也越容易爱上那个人。不过,
他完全没看出来那只是你的表象。”桃华的眼神虽然清澈却也沧桑。面前的男人有着温柔的笑容,却有着冰冷的一双眼
,“他是我们之中最年幼的媚虫,也难怪会死在你的手里。”
奕心下一紧,“你怎么知道的?”
“媚虫的泪是烙印啊。”桃华纤指遥指他的手背,“我闻得到那泪水的味道,你背叛了他。”
“你若没有毁容,你的下场会和桃夭一样。”奕冷声道。对于“背叛”这个字眼,他觉得分外刺耳。
“媚虫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很快就会死去,我爱的人死了,我才苟活至今。媚虫是杀不了自己的,你若是想杀我,倒算
是了结了我的心愿。”桃花看着他,坚定的模样像极了桃夭那日将手放入自己的手中时的样子。
“容颜尽毁的你,危害不了国家的社稷,对于孤来说,毫无威胁性,杀你何用?”
“呵,你可知,媚虫爱上的人,必定会爱上媚虫么?”桃华忽然问,意味不明。
奕扬眉,“你是说孤其实爱着他?”
桃花却再度摇头,“那是你的事,更何况,套已经死了,你纵使爱他,他也无法再度重生。”桃华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那背影与桃夭别无二致。
自那晚起,奕在没有梦见过桃夭。却开始,渐渐地想念起了他。起初是不经意跃入脑中的片段,到后来,竟是不可抑制
地思念他。
至今未立后纳妃的他始终独自入睡。而在一年多以前,他曾多次拥着一个人入睡。那个人拥有绝美而柔软的身体,一如
娇艳的桃花。
奕开始失眠。梦不到桃夭,怀中亦早已失了他的温度。每当这时,他总会在御花园中看见桃华的身影。
若没有那道伤疤,桃华与桃夭那近乎完全一致的面容必定会令他产生错觉。但其实,他很清楚,桃夭已经死了,是他亲
手杀死了桃夭。
正如桃花所说。即使他确是爱着桃夭又如何?桃夭已不会再活过来。并没有过多的懊悔和自责。奕只是觉得心底某个角
落的裂缝正在逐渐扩大。
心中的东西在流失,慢慢的,空了。
桃华由他爱人的性命所换来的生命在逐渐走向尽头。冬季过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的,连走路的力气也失去,终
日躺在床上,却有了奕的陪伴。
“也许,桃夭的眼光并没有错,他选择爱上你,是因为你真的有待他好过。”桃华在某一天偶然地吐露出了这么一句话
。
正在眺望窗外桃树的年轻连王转过头来,“不,我只是觉得有负于他。这么做,只是让自己好过些。”
桃华闻言,笑了笑,不说话。
“从没见过你的宿体,也是桃花么?”
“对,丽花她喜欢桃华。但我的宿体已经没有了。”桃华看着自己的指尖,“能活这么久,连我自己都很诧异。”
“如果没有所爱之人来抵命,你们可以活多久?”
“没有爱上人的媚虫是不会死的。只要媚虫蛊咒不解,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但一旦爱上了人,就只有半年可以
活。”桃花说,“在我之前的媚虫是雌性的,她还来不及为她的丈夫生下孩子就死了。”
奕忽然不说话了,看着桃华的目光之中掺入了一丝痛楚之色。
桃华的眸光盈盈,“我么都没有后悔过,爱上一个人,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孤,从来没有让桃夭幸福过。”奕的声音里透着叹息,“但孤依旧不后悔杀了他。”
“是啊,媚虫本不应存在,违逆天理。”桃华闭了闭眼,似乎有些累了,“等我死了,这世上就真的再无媚虫了……”
说完,他慢慢地进入了睡乡。
奕坐在床头,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触碰,最终却还是收了手。
春末时,桃华迎来了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奕坐在床边,一如先前那些日子那般守着他。
桃华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微而虚弱,“连王,你定是让桃夭感到幸福过,所以,他才那么……”话未尽,他的身
躯化作尘埃,在清晨的阳光之中,随风消散不见。
心中终于如同手心一样,空无一物。
年轻的连王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桃树下,他对桃夭说过的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的桃夭,是不是感到了幸福呢?他从没见过桃夭笑得那么灿烂过。原来桃夭所要的幸福,只是那么简单。而他,连
这一点,都是欺骗他的。
桃夭啊……
素来冷静而自制的连我那个,望着空落的掌心,眼角落下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