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昴心中难过,守在缪憬榻边一夜未眠。
第二日傍晚,缪憬缓缓醒来,看见离昴坐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看着窗外,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缪憬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
离昴察觉缪憬动作,连忙转回头,抚着缪憬额头,柔声问道:“可觉得好一些?”
缪憬笑了笑,道:“这一觉睡的真好,我有些饿了。”
离昴连忙吩咐宫人准备膳食,趁着他走开时,缪憬撑着身体慢慢从榻上坐起,伸手用力捏了一下小腿,只觉得一片麻木
,无知无觉。
忍不住苦笑一下,续魂丹毕竟难以完全压抑体内毒素,这一双腿大约是要废了。
缪憬不想令离昴担忧,便极力掩饰,但毕竟瞒不住离昴,第二日便被他察觉出来了。
离昴单膝跪在地上,伸手慢慢的揉捏着缪憬双腿,眼睑垂下,掩去了眼眶中的湿意。
续魂丹只剩下六粒时,葆梓的紫藤早已谢了,掖留的枫叶也红了,西州的大军,距离掖留已不过百里。东州茂王刚刚攻
破了南离关。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
掖留城内一片恐慌,眼看着大势已去,朝中官员大多已收拾了包裹打算出逃。余下之人,不过寥寥。
缪憬对离昴说道:“逃走的人,或者贪生怕死,或者想弃暗投明,将来未必不可用。留下的人,也许气节高尚,也许只
是忠愚,也不见得可以全用。”
他叹了口气,任离昴搂着自己。
隔着敞开的窗,抬头看了看天色,长日已过,天黑的早,萧瑟的秋风中,百花凋谢,掖留皇宫显得异常的清冷。
缪憬瑟缩了一下,往离昴身上靠了靠。喃喃道:“西州大军已经快到掖留了,你……也该回去了罢……”
离昴身躯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神情,又是不舍又是不安,说道:“我……我……”
用力握着缪憬双手,注视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要欺骗你,其实我……”
缪憬淡淡一笑,道:“我相信你。”
忽然昂首迎上离昴,薄薄的唇贴上离昴双唇,仿佛被暖意所感染,微微的吮吸起来。
离昴霎时瞪大双眼,心下涌起一阵狂喜。
这是缪憬第一次主动献吻,离昴知道,缪憬心里毕竟还是对他有了深刻的感情,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不由的用力反吻,舌尖探入缪憬口中,细细描绘着唇齿。
唇舌相交,传递着彼此的气息,两人情动,吻的越发激烈,这一吻结束时,均气喘吁吁,深深凝视着对方。
注视许久,缪憬脸色微红,垂眼轻轻道:“我觉得有些冷。”这样说着,却仿佛无意识一般的将领口拉开了一些,隐约
露出光洁的肌肤。
离昴只觉得体内情欲猛然窜起,无须多言,已伸手探入缪憬微敞的衣领,指尖触及线条优美的锁骨,温柔的抚摸着。
缪憬低喘数声,迎合上来。长长的眼睫掩去了心中的苦涩与悲伤。
黑暗中,两人拥抱在一起,喘息混合着呻吟,彻夜缠绵。
满室的淫靡气息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绝望。
天光微亮时,缪憬在离昴耳畔低声说道:“离昴,回去吧……”
离昴只是静静躺在缪憬身侧,仿佛并不愿意开口。因为他知道,一旦开口,他无法,也不能拒绝。
然则,掖留皇宫的这一场梦终于还是要醒了,无论是离昴,或者缪憬终究必须面对现实。
这个世界太残酷,有太多的无奈夹在两人之间,无可化解。
缪憬的主动示爱也只是梦醒前最后的放纵罢了。
天一点点的亮起来,几乎可以想见,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在西州军雪亮的刀枪上,反射着耀目的光。
离昴心情沉重,终于一声叹息,缓缓坐起身,穿上衣裳。
最后用力拥吻了缪憬一下,推门离去。
缪憬看着离昴的背影消逝在门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榻上。
脸上,却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三日后,掖留城门大开,西州大军排着整齐的列队入城。
皇宫之中,侍从侍女大多早已逃走,空荡荡的宫殿,遍地散落着不急带走的珍物,秋风中飘荡着泣声与悲歌,仿佛在哀
悼一个王朝的灭亡。
议政殿前,一顶垂纱软轿稳稳着地,左右立着西州励王随侍忘风与贤王世子慕容岱,大半年的征战令两人的脸上都布满
了霜尘,却掩不住因为胜利而带来兴奋之色。
忘风微微的弯腰,隔着垂纱,低声道:“陛下,议政殿到了。那个人……他就在里面。”
一只手自轿中探出,掀开了垂纱,接着一个修长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穿着深紫色绣银华服,宽广的衣袖在风中飘摆,散出淡淡紫藤香气。鎏金王冠下乌黑的长发束的整整齐齐,发尾处更
按着西州传统缀了紫晶饰物。只一个背影,便显出无比的端庄华丽。
慕容岱不禁略有些发怔,励王素来神秘,除了近侍外,从不在人前显露模样,慕容岱自投奔西州后,至此方真正见着励
王,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也可想见其人风度。
殿门被缓缓的推开了,站在门外,隐约看见幽暗的深处,高台御座上端坐着一人。
励王独自踏入殿中,一步步走到缪憬面前。
只看见缪憬一身黑色礼衣,坐姿异常肃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轻轻说道:“离昴……”
——上部·完——
下部
第 12 章
幽暗的大殿之中,他们必须靠的极近方能看清楚彼此的每一个细微神情。
呼吸间萦绕鼻端的是西州王室特有的紫藤熏香,香气淡而优雅,如春天的风温暖动人,一点一滴渗入冰冷心肺。
缪憬微笑着,笑容中带着欣慰、解脱、以及黯然。落在离昴眼里,令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我……”一时间,离昴有些踌躇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是心中想像过无数回的时刻,他离昴,最终还是不得不以这样一个身份来面对缪憬,同时面对的是对自己最不
想伤害的那个人的刻意隐瞒所带来的心痛与愧疚。
离昴心想,缪憬是觉得有些伤心么?他这样的笑着,心里面是不是其实很难过?
离昴想要试图解释,可是他又觉得这个时候,一切的解释都显得苍白而可笑,并且多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事实是他
确实刻意的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是西州励王,将要取代靖帝的那个人,或者说,是缪憬想要托付这天下的那个人。
缪憬看着离昴的神色变化,伸手轻抚他皱起的眉头,笑道:“你的眼睛和汶承很像,连身上的熏香都一模一样。”
离昴一怔,这时他心里才真的有些确定那个猜测。
不是没有怀疑过,缪憬身为天朝之主,为什么会那样轻易的相信他,又将操控天下的大计与他商量。仅仅一厢情愿的把
他当作励王的下属乃至亲信而托付与重任,则未免太过于轻率了。
他是靖帝,那个能够不动声色扳倒摄者贤王、能够运筹帷幄控制战势、能够敏锐的洞察人心的帝王,倘若只是因为他的
孤独与痛苦,而以为他是孱弱的,那就错了。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离昴不是没有想表明真正的身份,但总在鼓起勇气即将表白的瞬间,被缪憬阻止了,是无意还
是有意?
仿佛求证一般,离昴猛然握住缪憬的手,说道:“难道……你……”
缪憬仍是那样笑着,道:“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你不会怪我罢。”
离昴松了一口气,接着苦涩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松气是因为原来他并没有伤害到缪憬,他苦涩,却不是因为缪憬明明
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故意装作不知。而只是为了他的隐忍感到心痛。
“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缪憬低声说道。
第一眼看到离昴的时候,缪憬就猜到了。那与汶承如此相似的眉眼,那西州王室特有的熏香……乃至于他直率而大胆的
自报姓名。
西州励王,正式的名讳是丹,不为人知的本名却是离昴。那是当年与汶承相交时,缪憬听汶承亲口提到过的。
汶承说:“我那个侄儿,比你小几岁罢,性子却有些顽劣。不过小孩子好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在他虽然是这样
的性子,却很听我的话,我有时候教训他,他也会认真的反省。”
缪憬当时笑了笑,他心想,若非父皇早逝,也许缪憬他自己,也如汶承那侄儿一般。
他与离昴,本是相差无几的出身,曾经的个性也是相似的,却因为后来的际遇不同,于是走向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汶承死后,缪憬知道离昴继位,渐渐把西州治理的富足强盛起来。他心里隐约是有些嫉妒离昴的。他想,若易地而处,
他为励王,离昴为靖帝,则他缪憬也能把西州治理好,而离昴也许为了应对贤王而日复一日的疲惫无奈。
但是,缪憬知道这样的设想毫无意义。这些念头也不过只是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汶承的那个少时顽劣、长大却能力
卓绝的侄子,在缪憬的心里也只是渐渐化为了一个名为励王的符号罢了。
直到那一个夜里,这个叫离昴的人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沉淀多年的诸般感慨忽然泉涌而出。
最终,说出了那一句话。
缪憬说,离昴,和我做笔交易罢。
他们以为,交易的是这天下。
却不曾想到,付出的是彼此的心。
爱他么?缪憬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把这天下,这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己所无法好好拥有的一切,全部交给离昴
。
延续了二百五十三年的天朝已经结束了,但是新的盛世还没有开始。
所以,他坐在这里,等待离昴。是想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盛世。
或者只是想,这样看着他。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传递着暖意。这短短的一瞬,他们都希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陛下……”
殿门外,传来了侍从忘风的唤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忘风的唤声带着一丝狐疑与不确定。他只觉得,自从励王陛下独入掖留之后,便越发的难以捉摸起来。这时节,在殿中
与靖帝独处,却不知究竟在说什么。
他以为,对那暴君有什么好说的呢?即便现在不杀,也该是立刻将之关入牢中,择日定罪处死。天下便自然服从于励王
陛下,于是一片繁华盛世。
非但他这样的想,只怕这天下间多数人都这样想,谁又会知道励王与靖帝之间,会有那样的纠缠呢?
似是被忘风的声音惊醒,缪憬猛然回过神来,语气间略略带着些急促,说道:“宫中的侍从侍女都逃散了,你快派人看
住阿凌……有她在,凌家便容易为你所控,阿海才可能臣服于你。”
又道:“请你不要太过为难她了,待局势稳定之后,就为她与阿海赐婚罢,他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不是因为我
,也不会被迫错过这十年。”
见离昴眼里浮现讶异神色,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得叹息一声。道:“我纵使不能再爱她,但毕竟这许多年的感情,并非
说放就能放下。”
离昴默然片刻,沉声道:“我答应你。”
他心里却也不无欣喜,他爱上缪憬,若缪憬对凌妃的恋情迟迟不能放下,总究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但缪憬现在虽然这样
说了,却反而表明他已经能够正对那一份伤痛,放不下的只不过是兄妹朋友的情谊罢了。
既然如此,离昴自然不会拒绝缪憬,何况他也知道,入主掖留,并不表示就得到了这天下。
南方,茂王虎视眈眈。中洲,天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东楚关,海凌手握数十万兵马。还有混乱的南州和民风彪悍的北
州,这一个棋子错乱的棋盘,还待他仔细整理,将棋子一枚枚归位。
缪憬又决然说道:“一旦阿海臣服之后,便要他完全接收北州的援军,那十万兵马,决不可放回北州。”
离昴一震,已想到缪憬的用意,北州翔王年迈,虽然他并无逐鹿中洲之意,但难保他的继承者没有这样的野心,若翔王
崩,新王继位,届时战火再起,离昴南北受敌,不免陷入困境。
倒不如趁现在这机会,收编北州军队。这十万人兵强马壮,显然是翔王派出了北州大半精锐,若这些兵马不回,则北州
内部空虚,难以起事。等离昴在掖留站稳脚跟,北州便也只好俯首称臣。
这是当日缪憬向翔王借兵时便暗藏的用意,他这样利用翔王的忠心,不免有些卑鄙。但于缪憬来说,为成就那盛世,便
是满手血腥亦毫不在乎,何况是这样的小小手段。
这一点,离昴也心知肚明,深以为然。
用力反握了握缪憬的手,道:“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令这天下臣服于我。”
话说间,猛然迸发出傲然的气势。
缪憬点头道:“好!”
这时,殿外再次传来侍从忘风的唤声。
缪憬抽出手,道:“你的属下要等不及了。”
离昴神色一黯,他知道,风雨将至,他们必须要面对真正的残酷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离昴甚至想,趁现在众人还未进入这殿中,他带着缪憬离开,找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与缪憬隐居
在那里,从此不问世事。
但无论是缪憬或是他自己,都不会认同这样的抉择。他们生而为帝王,心里有得是野心,同时又必须肩负责任,远走高
飞只是一种对世事的逃避,骄傲如缪憬,如离昴,是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但是,如果不离开,那么一旦西州众臣进来之后,缪憬必然会沦为阶下囚,而离昴身为励王,他的立场使然,便绝不能
公开的包庇缪憬。
面对缪憬决然而催促的眼神,离昴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沉声道:“来人。”
缪憬收敛起淡淡的笑意,神情忽然变得异常严厉傲慢,仿佛在昭示着,从这一刻起,他们两人,一个是靖帝,一个是励
王,仅此而已。
早已等的有些不耐烦的西州人一拥而入,当先带头的是忘风与慕容岱。
侍从忘风生平第一回亲眼看见这传闻中的暴君靖帝,不由微愣了一下,他想不到靖帝虽然神情冷厉,却竟是这样一个容
姿清俊之人。
但与他一同踏入殿中的慕容岱却全然没有这一分讶异,注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慕容岱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向脑门,刻
骨的恨意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眼前这个人,慕容岱曾经是多么的敬仰他、依赖他,可是这个人却渐渐变得丑恶,甚至杀死了慕容岱的父亲,使慕容一
族陷入了流放的悲惨境遇。慕容岱忘不了那突如其来的噩耗,气势汹汹的官兵,流放途中的寒冷、饥饿、痛苦以及屈辱
,逃亡时的胆颤心惊,请求励王出兵时的失落。他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贤王世子,理所当然的受到所有人的宠爱,他
正直善良、天资过人、才华洋溢,受到世人的称赞与羡慕。他的世界本是充满幸福阳光的,却被缪憬在瞬间全部毁去,
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在满是肮脏的泥浆之中,不是面对侮辱的嘲笑,就是忍受同情的目光。
这叫他怎能不恨?
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高台,狠狠的拽住缪憬,用力把他往下拉。喝道:“缪憬,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缪憬双腿无力行动,被慕容岱这样一拽,跌倒在地上,手臂撞在御座棱角处,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