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傻瓜,相信不了那么自欺欺人的傻话——可是他的心还不想绝望,宁愿相信也不要一无所有。
下一刻,眼前的身影忽然离了地面,飞到空中。
舟河看见一条已经现形的黑色铁链缚着张御晨,将他拖拽向那口大水缸——可是,在到达大缸之前,从半途又杀出来一只巨大的鬼手,一把捏住了张御晨的魂体!
空中传来大鬼司暴怒的声音:“不可饶恕!你们三个,一丘之貉!”
张御晨在巨手里只露出来一颗头,大鬼司扬手一挥,黑色铁链便被生生扯断。鬼张大了嘴巴,捉住张御晨的大手被送至嘴边。鬼眼里喷出了烈烈火光,映着那只手,如同在那手上洒满了鲜血——血泊中的魂,被大鬼司一口吞了下去。
“嗝——”
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大鬼司咂着嘴嚷道:“没味道!没味道!干巴巴的好没味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鼻孔中喷出气体,天地间骤然刮起了狂风,阴寒入骨。
狂风萧萧,将青蓝色的冥火卷向四面八方。
舟河的魂体也在狂暴凛冽的阴风中悬浮了起来,一刻不停地飘荡沉浮、癫狂若痴,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
仿佛要被撕裂了。
……双眼最后陷入黑暗之前,舟河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
远方的天际,忽然有一只巨大的红眼狐狸现出了轮廓,苍白色的云烟和狂风在它背后漫天卷涌。一旁,刚吞下了张御晨的大鬼司正拍着肚皮,那红眼狐狸突然从目中射出凶光,猛扑上前,在空中一口咬住了大鬼司的肩膀……
谁人自黑暗中跋涉千载,去寻那片亘古不变的沧海。
古老的魂井边,斑驳的痕迹上,
记载着谁人的讴歌与狂笑,轮回中消失了的梦想。
你的承诺,还印在我的胸膛。
当这首歌谣被再度轻轻地唱响,请记住我们最初的地方——
魂兮梦兮,归往何兮。
魂兮梦兮,归往何兮……
那之后,舟河一觉睡了仿佛有千年之久。
当再次拨开眼时,他已端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光影昏沉,入目便是熟悉的卧榻、熟悉的布置,不太熟悉的药味飘荡在四周,还有一个坐在榻前的熟悉的人——
“哥……”舟河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老五!……老五你醒了?……你真的醒了?”那人手舞足蹈地唤来下人,“快!快去告知老爷和夫人,说弟弟醒过来了!已经醒了!快……”
“这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太好了,太好了……哈哈!”
“老五,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快告诉大哥!”
“……你怎么哭啦?”
“这傻小子!有什么好哭的!醒了就好啦!没事了,没事了……”
“别哭,没事了……”
第14章(尾声)
是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
南奉县外的老仙岗上,艳丽的桃红好像织锦一般从山脚铺到了山腰,云蒸霞蔚,展现出一片灼灼之姿。
两名青年踩在桃木林间的小径上,正往深山里走。
“奇怪,好像和上次来的时侯,又有一些不同了。”
“没办法,‘他’乐衷于此。”
“……喂,真的不是我们走错路了?”
“你应该相信我。”
“我是相信你啊,可是……”黄衣青年嘀咕着,“你觉得我这样说了,我们就能走对路了么?你看,那上头,除了桃林还是桃林,根本没有房屋嘛。‘他’会不会还不知道我们来了?”
蓝衣的青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而是拿起挂在腰间的一个小瓶子,拔开木塞,用手举着置于风口。
迷人的甜香好像诱饵一般飘散出来。
他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停下脚步。
“……我闻到了,我闻到了!”桃树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一团苍白的火焰在树后闪耀了一下,风吹花落,有个白衣青年踏着满地桃花走了出来。
“是东璧寺的龙眼花蜜,这时节很难见到啊!”
说话间,白衣的青年笑眯眯的,看上去就好像一抹白色的云烟,令人轻松,愉快。
蓝衣青年对他点头一笑。
黄衣青年倒好似有些羞涩,笑着叫他:“子曦……”
“好久不见啦,舟小弟。”狐狸幻化的白衣男子说道,“听你这么叫我,好像过去的时光都还在昨天哪!可真是令人感慨……”转而向蓝衣青年道,“对吧,‘真正的’子曦兄?”
“没错。”蓝衣青年——张御晨点点头。
“啊呀,也不必如此烦恼嘛,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
“烦恼?”
“你的脸色这么告诉我的。”
张御晨笑笑,“狐兄误会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喜怒怨嗔恶,不擅在脸上表达。”
“那么说,心底果然是在烦恼啰?”
“……说不过你。”
嘴上认了栽,人倒并没有生气,应该说这只是一个朋友之间相互取乐的小玩笑。
一阵风吹拂了过去,桃树的叶子纷纷摇动,好像精灵们在调皮地摇头晃脑,这桃林中似乎也蕴含着白衣人的法力。
“哈哈,下次我变作一个老头儿与你们相见,子曦兄的烦恼就迎刃而解啦!”白衣人说着,鼻尖往盛满花蜜的瓶子口上凑,饱饱地吸了一口气,“好香,好香,闻着就快醉了……”
“这瓶龙眼蜜……”瓶子忽地从张御晨手中“飞”起来,转眼“落”到了舟河的怀里,“不是给你的。”他冲白衣人眨了眨眼。
“哦?”
“在你告诉我那次是怎么掉进河沼里的之前,这瓶花蜜都不是你的。”
“这可为难了,你很想知道吗?”
“是啊,因为那件事发生在你身上很不可思议。”舟河转眼望望四周,“而且我想,应该还有很多人也跟我一样想知道吧。”他话音刚落,桃林中似乎响起了许多种声音,鸟的笑声,虫鸣声,花儿的附和声,树叶哗哗摇动声,小兽的跳闹声,悉悉索索的,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没有。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白衣人弯眼笑着,“你还记得遇到我之后,你是怎么把我带回家的么?”
“我想想……”舟河略略思索了一下,“我把狐狸身上的泥擦干以后,就揣在怀里,然后就抱了回去。”
“对了,问题就在此处。我会沦落到烂泥河沼里,全是因为你啊,舟小弟。”
舟河一脸不解,“怎么说?”
“你先看看你胸怀里有什么不同?答案嘛,就写在你的身上,不信,让子曦兄也过来瞧瞧。”
舟河半信半疑地打开双臂,低下头,白衣人便顺势接走了他手里的瓶子。
“哈哈哈,多谢二位厚礼!我这就收下啦。”白衣人身形一晃,在舟河抢回之前,已大笑着飘飞开了。
“啊……”舟河恍然大悟,“你、你耍赖!”他一着急,鼻梁上面微微皱起了几道褶子,瞧着颇为有趣。
张御晨在一旁看得好笑,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捏了捏舟河的后颈,然后就摇着头向前走。
“走吧,走吧!舍下已备好了薄酒,请来喝一杯吧。”
桃花在风中轻舞,白衣人将衣袖一扬,远处的花海之中便如云开月现般地出现了一座小院。但见那里桃红掩映,薄雾缭绕,精巧的竹椅木桌摆在篱旁,五谷杂粮挂满屋檐,俨然一副寻常住家的模样。
院落中,三株五株桃树,绕着绿篱。
狐狸大仙手提一只碧绿的小酒壶,往木桌上的三只酒器中斟满酒。
“狐兄,今次前来,主要是来向你辞别。”舟河在小桌旁微笑着说。他的笑容温润,甚至带有些腼腆,“我和子曦已经决定要去扬州,到了那边先开一家市肆,做点买卖,把行远镖局在江南的生意接过来。”
“去扬州?”狐狸大仙微眯了双眼,“啊,难道这边又有人为子曦兄说媒?”
“狐兄想多了,可不许乱说话。”舟河一本正经地前倾了身子,道,“他的后半生我早已下定,哪还轮得到别人?”
张御晨闻言瞟了舟河一眼,淡然一笑,道:“是我定你。”
舟河捏了一把张御晨的胳膊,转头去对白衣人道:“狐兄!喝酒!”狐狸大仙举杯相合。其实有关这个事情,三人都是心照不宣:张御晨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说法早已传遍十乡八里,哪里还有人家敢送闺女来沾亲?不过这倒也是给他立下了一个“阎王爷也不敢收”的威名,在行内引为奇谈,张御晨的镖师之路从此变成了一段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这是后话。
狐狸大仙摸了摸鬓发,道:“说起来,子曦兄如今身体如何?
“一直都不错。”
“毕竟是死而复生的身体,请千万不要马虎,荤腥之类尽量少沾,太热的地方也尽量少去,等到三年一过,就不必再担忧啦。”
“我知道了,有劳狐兄费心。”
舟河眼角扬了一扬,“狐兄,你说的‘太热’,指的是多热?”夏季就快到了,他对此有点担心。
“这个嘛,比方说烧火房、篝火、灶炉口、三伏天正午的日头,像那些,最好都能够避开。当然了,”顶着一张坏心眼面孔的狐大仙瞄瞄舟河,“近一近色相倒是无妨,这点大可放心。”
“咳,喝酒、喝酒!”
舟河低头端起酒器,三人笑着举樽共饮。
酒是蕴满了山中某一种果香的果子酒,看那颜色,红艳莹澈,就好像邻近的桃花都落进了酒水里。
坐在桃树环绕的院子中央,喝酒人的脸上也如沐春风,如醉桃李。
“狐兄,”舟河咽下一口酒液,“当初也没听你说,你究竟是如何令得大鬼司改变主意的?”
“说起来也没什么。”悠闲地捋着耳后一指长发,狐狸大仙微眯了双眼道,“那时,我先跟他打了一场架,然后再与他讲道理,我说:‘那只魂既已被你吞入腹中,他所犯的罪孽,是否可以算作赎清了?’得他认可之后,我又说:‘既然无罪,你又怎可还将他强留腹中?’趁他哑口无言之际,我便化飞入他口中,把子曦兄的魂魄带了出来。”
“哈哈,然后呢?”
“子曦兄的魂魄被我带出来时,已经快要烟消云散,聚不成形。那时别说是勾魂索,就是一阵阴风,也能让他化为虚尘。我对大鬼司说道:‘他变成这样,你也无法带他入鬼门关了吧,岂不是害得无罪之魂沦为孤魂野鬼。’舟小弟,我的这番说辞虽是诡辩歪理没错,但那个鬼偏生如此才听得进去。说起来,大鬼司大人虽然脾性恶劣,为人倒也十分正直。那个时侯他就问张子曦,愿不愿意做他的勾魂鬼吏,将魂命纳入他的名下,如此便可不用过鬼门关、不受庭审,而直接划入鬼籍。”
舟河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张御晨。后面的事,他已经听张御晨说过大概,也知道他们有个“百年之约”。
百年,是指“百年之后”。简而言之,张御晨是提前移用了来世的阳寿,从而枯骨长肉、死而复生。而做为交换约定,等他这一世结束之后,他便要成为大鬼司身边的勾魂吏,不再投胎。
当然这一切,都是狐狸大仙和大鬼司“讨价还价”的结果。同时也是张御晨心甘情愿的结果——
他已经是一个没有来世的人。
每当想到这一点,舟河就决定要在今生更多珍惜张御晨一分,只在今生。相爱求什么来生来世,好好过完这辈子才是正理啊。
“啊,好巧送来了!”狐狸大仙一拍掌,笑眯眯地站起身来,“请稍等一下。”
说着,他飘然走向屋子后方,在那儿似乎同什么人讲了几句话,不多时,就提着个竹篮子回来了。
竹篮子里装满了各种坚果和种子,还有一些晾晒干了的果肉。
“这是我拜托松鼠送来的,怎么样,尝一尝吧?”
狐狸大仙往一只小碟子中倒入一些龙眼蜜,请舟、张二人将果肉蘸着花蜜享用。香甜的气息变成如同丝网一般,萦绕鼻尖。
“其实……”
嘴里嚼着一片梨干,狐狸大仙斟酌着语句,脸上依稀露出了回忆的神态,“当初,我会掉落进那片河沼里,都源于我跟那只鬼打了一个赌。”
——起初,那只可怜的小狐狸掉落在河边,浑身滚满泥浆,奄奄一息,断然看不出如今“狐大仙”的派头。
“哦?”舟河一副“你终于肯说了”的表情,来了兴致,“什么赌?”
“这个嘛,赌的什么,就不能说啦!”狐狸大仙也一副“偏不告诉你”的样子,挠挠头道,“总之就如你所见,我被那只赖皮鬼害得够呛,连灵力也抑制了好久。不过,若是没我和他的这个赌在先,也就不会有你我相遇、相交在后,更不会有我插手藏起张子曦的魂魄一事了。所以……”
他似乎还想隐瞒些什么,总是说一句拖延一会,半句也不肯多透露。
连张御晨也忍不住问道:“所以?”
“……那只鬼其实也是有些耿耿于怀的吧。”
“耿耿于怀?”
“对啊,不然仅凭我的三言两语,他又怎肯让你重生还阳呢?”
舟河道:“狐兄,你和大鬼司的恩情大德,我与子曦都铭感在心。恕我直言,你们如今难道还在斗气么?”
狐狸大仙笑着抬起一只手,“我和那只鬼乃是孽缘一场,少有不斗气的时侯,只怕他眼下,还在四面八方地寻我踪迹吧!全因我曾经跟他说:若你还是怨气难消,只管来找我便是,我自当任你惩处——可惜,我又怎会轻易让他找到呢?”
张御晨抬头看看四周,眼睛里掠过了一丝了然,“难怪狐兄的住所总是变幻多端。”
“大鬼司他岂不是很生气?”舟河却有些担忧。
“那是一定的啰。”狐狸大仙笑道,“不过那只鬼嘛,没有想到我仍留在此地,我只用上了一点幻化的法术,就足以骗过他啦!只是……唔,这附近时常巡山的小鬼童……比较麻烦……”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迟疑起来。
张御晨立刻有所察觉,“怎么了?”
狐狸大仙忽然招一招手,天边便飘来了一片洁白的云彩。“阎王好斗、小鬼难缠,那小鬼童又来巡山了,为免麻烦,我得先去避一避啦!”他对着张御晨和舟河抱拳拱手,笑眯眯地说,“二位,今次招待不周,切莫见怪,咱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