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天冲着致远轻轻一笑,胸有成竹的道:“阿远,你放心吧。今天去崖边瞧过了,有一块巨石正好用来固定。大师兄那边半山道上已是搭起了三座绞盘绞架,我带来的绳索够建二条索道呢。咱们百来号人,顺利的话最多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也都能全部回万蒿山了。等他们来时,咱们早去远了!只可惜了我那些木鸢,白白便宜了他们!”
说罢,少年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又道:“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虽说这陆地上的栈道修复起来容易些,只是这亭柏坡毁得这般厉害,其实这工程也是极浩大的。怎么几个败兵残将竟有这本事,短短一个月,便几乎把路全然修起来了呢?”
“王藤大势已去。”风致远轻轻瞟了笑天一眼,深邃的目光幽微洞烛,冷静明亮,不急不徐的道:“你三师兄司堂谦一直在西北游说周朝驻守幽州雁门关的阮空山将军,晓以情,动以利,终于在半个月前顺利策反了王藤手下这员兵力最多的大将!如今,阮空山带兵反扑河内郡,与曾静的十万大兵成南北犄角之势,东郡与郑州都已经攻破,王悟宇的兵力至今已不足一万,如今也不过是留驻河内郡作垂死挣扎而已!是以,这回我受困亭柏坡,王藤破釜沉舟般派出几乎全部人马赶修驿道,意欲将我生擒活捉,稀图籍此反败为胜……”
“那确然是你不好么!”笑天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的瞧了致远一眼,低低的道:“那薛晴又不是什么重要将领,不过是王藤的一个心腹侍卫罢了,你亲自带兵追她做什么!这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么!我大师兄和孙将军他们也不拉着你,都是胡涂透顶!”
致远紧紧抿着唇,沉着脸,握着笑天腰身的手掌骤然一紧,痛得少年“唉哟”叫唤一声,四肢都下意识的缩了一缩,像只小猫儿般蜷在致远怀中。
瞄了瞄那人黑沉的脸色,少年突然觉得心情很是舒畅,偷偷笑道:“阿远,你是因为我,才那么恨薛晴,所以,才不管不顾的去追她的,是不?我就知道,你那时跟我说你心里头再没我的位子这些个话都是骗人的!阿远,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
致远刹那的神情很是复杂迷离,却并不答话,只抿紧双唇轻轻抬眸凝视少年。那一双如夜空般黑的瞳眸静若沉潭,清冷的月色丝丝沉淀在眼底,遮住了那一抹瞬间流动的眼神。
“阿远,你此时不想说也没关系。”笑天轻轻叹了一声,便将小脑袋乖乖巧巧的伏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低低喃喃的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知道……真傻,为什么我以前竟会怀疑呢?阿远,让我再爱你一次吧,我会比以前更用功、更努力!最后一次……”
他,像个孩子般的执着,带着一份青涩的勇气,又仿佛有着一种成熟的忧郁,这样的矛盾,如同一面明镜,让人分分明明照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迷离。
“我知道,我没法子骗自己。”曾倔强的自尊,曾刻骨的骄傲,但,自己骗不了自己,什么自尊,什么骄傲,都争不过对怀里这个小家伙的思念,分分刻刻,日日夜夜,心一点一点的碎。回忆过往的甜蜜与悲伤,致远的声音虽然低沉得有些沙哑,但在这深夜朦胧的月色中,却显得格外的平静从容。
略微迟疑了一下,致远抬首望向笑天。少年的眼睛依然清澈得如一泓幽潭,在淡淡的月色下散发着眩目的光芒,含着炽热的期盼,恍若燃烧的水晶似的光彩夺目,让周围的一切都暗然无光。
这样温暖的光华让致远心头凝结的坚冰融开一条裂缝,让他再也无法用平静或冷漠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摘下戴了许久的面具,温香暖玉在怀的人终究袒露了自己的真性情,忍不住撩起少年的衣衫,抚上他那柔润细腻的脊背。口中,却突然转了个话题问道:“一个多月前清玥去明县找你,便听范离说你已是由乔楚护送着往东海郡出海回琴麻岛去了。按路程你怎么可能这么快便赶回亭柏坡?”
“那几日我心情不好,阿楚便陪着我边走边玩儿,可逛了好些地方呢!也幸亏走得慢,不然,哪能这么快便赶回来呢……”这会儿致远对他的举止亲密了起来,让少年的心里头如同喝了蜜般甜丝丝的,便吃吃的笑道:“本来,阿楚还要带我去青楼喝花酒呢,听他说那地方可好玩的紧。不过,那日听到了你的消息,便没去成,直接赶了回来。”
致远在听到乔楚一路上带着笑天游山玩水之时,脸色虽依然保持平静,眸中却不免带出一丝不快来。而抚在少年背上的手在听到青楼两字之时更是一阵抽搐,僵硬的脸庞上那一对眼珠子都几要吊了出来!
青……楼?!乔楚这个混蛋!致远这会儿心里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只是脸上还不好显出来,只得极力压抑着怒意,装出一副平平淡淡的口吻道:“青楼这种地方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日后可不许你再跟着他这般胡闹。”
笑天自悔失言,不过心里头却甚是不服气,便嘟着嘴哼哼唧唧的道:“原来去青楼便是胡闹么,那你以前不也常去青楼玩的么!而且,不仅娶了冰蓝姑娘作如夫人呢,还生了个小娃娃呢!我可没真去,更没娶什么如夫人,更更没跟谁谁生小娃娃!”
望着小家伙小鹿一般无辜的眼神,致远终于忍不住淡淡一笑,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让少年着实喜出望外。要知道,自二个多月前的那事发生后,这还是头一回见着他展露笑颜,一时,心里头似有暖流经过,熨得身子热乎乎的好不舒坦。
两人凝眸对望了半晌,小家伙忍不住甜甜一笑,把头一歪,亲亲热热的在他胸口蹭来蹭去,柔声道:“阿远,我再也不走了,任你不理不睬也好,冷言冷语也罢,反正就是赖定你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再生我的气啊!阿远,那次误会了你跟着薛晴不声不响的离了汝阳,是我的错;还有上回吵架那次,我也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千般万般都算作我的不是,只盼你恕了我这一回……”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致远那清冷的如同黑水晶一般的眼眸中划过一缕沉沉的墨色,微微一顿,才继续道::“那天,你怒不可遏的对我说,‘就算你不再要我,也不该如此羞辱我!若是你日后反悔,回头想着来找我,都不会再有去到琴麻岛的船!’……这一句话,每一个字,我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笑天双唇微微嘟起,低声道:“那时,我以为你故意儿那么骂我就是为了赶我走呢,谁晓得是宁儿和曼华真的在你茶水里搁了那个什么催情药啊!我可还委屈着呢!我……”说到这儿,少年眼角轻朝着致远轻轻一扫,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了两下很快便又垂了下去,淡淡的羞涩,浅浅的娇嗔,在这短短的一瞥之中,展露无疑。
四周静静无声,偶尔风吹过,草堆上的树叶子飘飘然落在少年的发际,悄无声息的轻软。致远手不自觉的抬起,拂去那几枚深碧的叶,又随手解开他的束发带,拨乱了他那头银缎似的长发。修长的手指,顺着他那在夜风中飘散开来的发丝,滑过少年那张面如敷玉的脸庞,一点一点,缓缓轻触。
先是那俊秀的眉骨,蒙着一层薄薄雾气的眼睛上,那一层又黑又密的长睫毛微微翘着,随着指尖轻轻扫过,便会似蝶翼一般扑扇着,饶是可爱;然后是挺直的鼻梁,如玉凝脂般,划过一道完美无缺的弧度;接着,是光滑温润的双颊,在自己的触摸下,一下便飞上一片绯红,粉扑扑的,甚是莹润动人;最后,便是点了胭脂般明媚诱人的红唇,嘴角弯弯的,扬成一个诱人的弧度。如此种种,怎不叫人魂牵梦萦。
小家伙这会子由着致远一阵温柔爱抚,已是被撩拨得血脉贲涨,俊颜酡红,整个身子都软软的贴在他的身上,熨得每寸肌肤都发热发烫。半张着迷蒙的星眸,微启着红润润的唇,一个浅笑浮上来,眼光似不经意般对致远瞟了过去,少年怀春,自是别样动情。
已是意乱情迷的笑天正准备主动把自个儿的双唇迎凑上去,俩人好好儿亲热一番,孰料致远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大煞风景。
“笑天,你那句话的意思,可是因为琴麻岛这个地方,不熟悉那片海域的人是找不到的缘故?”
在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后,致远略思索了片刻,便缓缓道:“等打赢了这场仗,如若她不自尽的话,我也不杀她,便将她安置在琴麻岛,这倒是个好法子。”
“呃?”笑天睁大了双眼,蕴着情欲的雾气丝丝散去,怔怔的道:“阿远,你在说哪个?薛晴?还是……王藤?”
致远轻瞟了笑天一眼,抿了抿唇,不动声色的道:“你说的这两个人,都没有可以活下去的理由。我预备囚在琴麻岛上的人,是王文卉。”
“那……阿远,你真的会杀了王藤和薛晴吗?”少年忽眨着双眼,眸中神色甚是复杂难言。
“会。”回答他的,只简简短短的一个字。断然、干净、利落,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笑天噏动着双唇,心底很是想为薛晴与王藤求个情,但瞧了瞧致远的脸色,知道若直接相求,必定会被他驳回。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找了套说辞说道:“阿远,你这一生所苦苦追求的,不就是匡复汉朝么,如果夺回了皇位,又何苦一味赶尽杀绝再多伤人性命!这些时日打仗已是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何不宽容仁慈些个,也能在天下人面前显出你大度的气派。”
致远面无表情的望着笑天,唇角挂着冷冷的笑,淡淡的道:“风家一族与王家一族,从数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谁都不能心存仁慈,必要争个你死我活,否则便是整个家庭无可避免的走向湮灭。若当时王藤不是因为要装点他那并非篡位的身份,留我风族一个空头亲王的名号,不敢明着置我于死地,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此劫。同理,日后若我一时起了宽容之心饶他们不死,却也难保日后还会不会再有死灰复燃之故事!是以,我肯留下王文卉,已算是大度之极。”
幽暗中,致远双眸似泛起两点星火,忽明忽灭,平静无澜的眼神中,却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子残忍,让人望之不寒而栗。
笑天望着他那冰寒得几要让人窒息的眼神,舔了舔唇,再没多话。
月色淡淡的,深蓝如丝绒般的夜空深沉静谧,浩翰星辰如遗落在海滩上的美丽珍珠,闪耀着神秘的光芒,疏密不等,直延绵至苍穹的尽头。
“三婆婆曾对我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阿远,是这样的么?”
少年支着小脑袋昂首望着夜空疏朗繁星,突兀的嘣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犹自沉浸在沉重的宿命与噬血的渴望中的致远微微一愣。半晌,才平静的道:“像王藤这种多行不义之人,就不会,他们该下地狱。”
“我也会下地狱么?我设计的武器也害得好多人送了性命呢……”笑天忽眨着双眼,滴溜溜的眼珠在眼睑下晶莹闪动着流转莫测的目光,泄漏了少年心底一丝小小的不安。轻声嘀咕了一句之后,又幽幽的道:“不过,我不想下地狱,待我死了之后,我想变成星星的……(叉!好好的人不做,要做猩猩!这会儿小云云脑子烧坏掉了,亲们请无视= =||),然后挂在天上,还可以一直看着你,看着师父,看着师兄们、阿楚……一直看,一直看……”
“好好儿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还这么年轻,哪里就说到这个上头了,也不怕忌讳!”这么说着,致远内心深处到底还是莫名的涌起一丝隐隐的不安,下意识间便收紧了搂在少年腰际的手臂,不着痕迹的,将原来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整个圈进自己的怀中。
“嗯……”笑天轻声应着,他自己也万分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便闭拢双眼乖乖的蜷在致远怀中,渐渐睡去。
清冷洁白的月色下,摇曳的松叶泛开一片浅光浮影,风云二人安静相拥的姿态是那么契合,在这片荒凉的野郊外平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偶尔,有半枯的叶轻轻飘飘的打着旋儿落下,划过这恬静的夜色,拂乱一丝空旷的悲凉。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完结章
星辰渐落,曙光熹微,夜色渐渐淡去,而天边,启明星已开始闪耀。拂晓的风送来一丝山林中独有的阴冷,卷起一抹淡近似无的晨光,披撒在熟睡中的风云二人身上。
天,就要快亮了。
一惯早起的风致远悠悠转醒了过来,侧过头瞧了瞧乖乖巧巧躺在自己臂弯,依旧睡得香甜的小家伙,眸色不由得一暖。忍不住便凑近了些,怕惊醒了他,只轻轻落了一吻在他那鸦翅般的睫毛上,如羽毛般轻柔拂过。
正在这时,原本栖在一旁松柏上的通灵翠鸟突然展翅飞高,接着又俯冲而下,盘旋在风云二人头顶之上滴沥啼啭不已。那一声声急促的鸣叫无比尖利,听来甚是大异于常,睡在四周的将士们陆陆续续都被它闹醒,睁着朦胧的双眼纷纷爬起身来。
风致远皱了皱眉,心头顿时生起一分警惕,便迅速披衣起身,轻轻的将犹自睡得酣沉的笑天摇了起来。拔高了声音俯在少年耳际道:“笑天,醒一醒,快醒一醒!你听,秀儿如此急促是在叫唤什么?可是有什么事了么?!”
笑天被摇得一阵昏乎,勉勉强强睁开迷蒙的双眼,翠鸟已是急速飞到他的面前,又连续发出一阵短促的低鸣,这罕见的一幕立即将少年浓浓的睡意一扫而空。
笑天忙一个咕碌翻身起来,万分诧异的道:“咦,秀儿这是在向我报警呢,好像是它察觉有什么危险临近了?难道,这亭柏坡又要山崩?!”
“这些日子只有前几日下了一场雨,断然再无山崩之事。”致远双眉紧蹙,心中的弦一时绷得更紧。微一沉思,便伸手招过游程轩,沉声道:“程轩,你派人去前头士兵守卫警戒处查看一下,瞧瞧周朝军队是否有什么异动!”
“是!”程轩忙应了一声,正欲转身立即安排士兵前往,前方却隐隐传来阵阵沉闷的隆隆声,震得土坡上的风云二人所睡的那处草铺上的树叶青草发出一阵簌簌声响。
侧耳细听片刻,风致远黝黑的眸子倏得一黯,果断的招回程轩道:“情形不妙,只怕薛晴的先锋队已趁夜逼近此地。程轩,你赶紧带笑天、若兰和其他有伤在身的将士去崖边,搭起过山索道回万蒿山。我带着其余士兵暂留此地抵挡一阵。”
“少主,这怎么成!”程轩大急,忙道:“既是如此,自然是少主您先与云少若兰前去,由我带着其他将士们去抵挡一阵!云少冒着危险飞来亭柏坡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将少主您救回万蒿山,怎么能让你在前头阻敌!”
望着不远处林中惊起的一片飞鸟,致远微微泛白的嘴角坚毅的一抿,不疾不缓的道:“此时事态紧急,程轩你不必多言,先按我吩咐去安排。”
这时,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已是转醒了过来,面带忧色聚拢在致远身旁。这会儿又听得他不愿先走而是要与将士们共同御敌以便让伤兵们先行离去,一个个心潮澎湃不由得都更是群情激昂起来,争先恐后的都要与少主共进退,谁都不愿先走,一时场面趋于混乱。
致远只是用他那鹰隼般的目光冷冷扫视了众人一眼,那凌厉的神色便让每一个人都乖乖的闭了口,山坡上就陡然静寂了下来。
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在这里的都是致远的亲兵或贴身侍卫,对他的脾气秉性哪个不是了如指掌。此时见他脸色凝重,都再不敢多言,忙按着程轩的吩咐分作二拨。一拨搀扶着若兰和身上有伤之人往崖边而去,一拔便忙着筑起防御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