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之三 人间——卫风无月

第三十四章

对我来说，公爵的府邸也好，伯爵的庄园也好，不过是一所又一所包裹着富贵外衣，而内里却总是有着污浊气息的所在

。

与伯爵庄园不同的是，公爵的府邸是城中央，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远远看去，那是一座很巍峨的城堡，周围是一片

茂密的树林，一扇扇窗子里都亮起了灯光，远远望去灯火辉煌。

车夫只在马车转弯朝城堡驶来的时候说了句，倘若不是受邀而来，一般人进入这片树林，常常会被公爵府的人捉住问罪

的。言语间既敬畏，又有种隐约的恐惧。

与去伯爵那里一样，我在大门口就下了马车，步行进去。雕花的漆黑铁门里面，庭院幽深。门柱上有繁复华丽的浮雕，

人们能够把最坚硬的石头一点一点雕琢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是却无法让最柔软的水改变面貌。

所以，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坚硬反而不如柔软。

我裹紧斗篷沿着那条路一直向里走。

这些，就是我向往的，平常人的生活吗？

和我从前所期望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令人，感觉到失望。

也许只是公会里是这样，也许……所有的地方都一样。我永远不会找回幼时作为一条蛇，与同类在一起时那种无忧无虑

的快乐。

过去，我永远也回不去。而期望的未来，我发现，我大概永远也到不了。

天黑下来，我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林间道路上，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象现在一样，这样想念汝墨。

他究竟在哪儿？

城堡的大门口有人守卫，我将请柬递出来，他们客气的请我进去，我看到庭院里也有彩色的灯挂在林梢花间，一派富贵

绚丽景象。来的客人极多，并不只有我一个，倒让我松了口气。

客人什么年纪的都有，而且也并非都坐在一张长桌上，聚在餐厅进餐。我看到院子中央摆着两张长桌，上面摆着各种食

物，一边还有空的碟子随人取用。我走到桌边看了看，取了一只盘子，夹了些烤肉，一些鸡肉冻卷，还有两片甜饼。其

他的东西我没有动。银樽里盛的果酒我舀了一杯，然后端着这些，走到花树下的椅子上坐着，咬一口烤肉，喝一口酒。

庭院里有侍童来往穿梭，宾客三三两两的散聚在一起说话。树上有片叶子落下来，在我的肩头轻轻擦了一下，然后落到

地下。

我把盘子放下，弯下腰去捡起那片叶子。

但是……等一等。

叶子下面，沾了一些深色的痕迹。

有些腥气……这是……血？

现在这具人类少年的身体，嗅觉不是太灵敏。若是以前的我自己的蛇类的身体，那么恐怕离这里几十步远我都可以闻到

这种气味。

不是什么禽畜生灵，这是人血。

我拈着那片树叶有些恍神。

是什么人的血呢？

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把杯子和碟子放在一边，今晚的邀请我是已经算来过了，虽然正主还没有露面，但是我现在离开的话也没有什么失礼

之处。

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说：“各位，请肃静。

然后另一个声音传报说：“露娜小姐到。”露娜小姐？就是那位传闻中的美人，公爵大人的情人？

我也有几分好奇，不知道这位露娜小姐究竟是如何美法，名气这么大，总有她过人之处。

我隔着人丛和花丛看过去，有个女郎提着阔摆的紫色大裙子缓缓走来，她肌肤雪白，金发灿然耀眼，颈项上戴着华美昂

贵的宝石项链，手里捏着一把紫纱扇子半掩住脸，看起来风姿绰约，颈项上戴着华美昂贵的宝石项链，幽雅动人。

的确很美，不过……却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令人神往。相比起来，翠茜女法师的气度，举止，肌肤，都称得上是明艳冠

绝了，比这位露娜小姐要胜出一筹。但是男子……塔罗尔大长老却是风韵楚楚的，一头银发别有风致。

我站在那里，看着有人上去招呼寒暄，向她行吻手礼。一片衣香鬓影，好不热闹。不过，也许是我的感觉并不准确，那

位应该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露娜小姐，为什么举止之间似乎并不开怀，偏过头来与一位男客轻声交谈时，眉头轻轻皱着。

我把手上那片叶子抛开，掸了掸袖子，就打算回去了。

忽然身后的石南花丛簌簌的响了两声，就象风吹过的动静一样，并不引人注意。

我站在那儿没有回头，鲜血的味道更浓了。

“你再待一会儿，就算旁人没有因为血迹和味道找到你，你也会流血至死的。”我坐了下来，轻声的仿佛自言自语：“

靠花园东侧的榉树旁边生有一些矮地菊，那个可以止血消肿，或许对你有所帮助……”这个花丛里的人和我一点关系也

没有，不过我不讨厌他的血的味道──不浓浊也不腻，应该不是个十分凶恶的人。

我说完话，起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衣摆一紧，裤脚被什么扯住了迈不了步。

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脚踝，我没动，只说：“我帮不了你什么。”那人匀过两口气，轻声说：“怀歌，是你吗？”

第三十五章

回到了马车上才松一口气。想想多少年我没有这么紧张过了，这样的心情真是有些招架不来。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面色苍白，憔悴惊人的青年。他很瘦，黑头发黑眼睛，手脚上都是斑斑血迹，脚踝上扣着一个金澄

澄的镣铐，打造的精致非凡。可是再怎么精美，这也是一副结实的镣铐，而且内圈还有尖齿，脚踝上扣着一个金澄澄的

镣铐刺的肌肤上点点痂痂的都是伤痕红肿。

我初见他时的震惊，喜悦，意外……都被他的一副狼狈状给搅的，全变成了啼笑皆非。当然幸灾乐祸是不对的，可是堂

堂的一代魔神就算是附在普通人的身体上，也不至于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啊。

──他一定和我初到此地的时候一样，力量也一时被限制无法在普通人的身体里使用。这样看来，汝墨他到达这里的时

间，要比我晚得多。所以我的力量已经在慢慢恢复的时候，他还能让人折腾的这么狼狈。

刚才他抓住我的时候喊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声音虽然轻，却让我觉得耳畔如惊雷乍响，神魂都被震慑的几乎找不着方向

。愣了半响，才缓缓的回过头去。

看到蜷缩在石南花丛那个人的时候，我实在……实在很难相信，总是从容不迫的，一代憎恶魔神墨菲斯托，竟然……会

有一天弄成如此狼狈潦倒的样子。

看着他的样子，我实在……实在很难相信，我真是……心里面的感觉复杂之极。

马车向前驶动，车夫虽然对我告辞的这么早有些意外，但是他毕竟是跟从安奈弗老师多年，闭上嘴什么也没问就开始赶

车。我带汝默上车的时候还瞒过了他，否则他一定惊讶更甚。

汝墨一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我两手扣住那黄金的脚镣，发觉那东西构造十分巧妙精密，一般人没有钥匙是别想能够打得开它。我用指甲在那细细一

道接口烙痕处划了一下，然后轻轻一掰，那个黄金脚镣断成整齐的两半。

车上有个小小的酒囊，我倒出酒来替他清洗伤处，然后撕掉衬衫的下摆替他裹一下。

“我今天还想起你，不知道你在哪里。”我轻声说：“可是想不到晚上就遇到你了。先前我还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不

来参加这个晚宴的。”我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感觉那肌肤之下的血脉流动，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气息，让我忽然觉得

眼眶发热。

两个人只相爱，是不够的。

相爱而不能相守，那比不相爱，还要来的残酷。

我长长的叹息，眼中落下的水滴沾在他的手背上。

汝墨轻轻托起我的下巴，顺势将吻印在我的眼睛上。

我们的唇终于触到了一起，他的吻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在黑暗的摇晃不停的车厢里，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似乎要把对方化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再也不会离分。刚才那些恍惚

，惊讶，心酸，伤痛……在这一刻全都褪去，只余下了爱情纯粹炽热的甜味。

过了半晌，我才微微喘息着坐直身，朝后靠了靠，低声问：“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到的这个地方？怎么又会出

现在公爵的府邸里呢？”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哧的一声笑出来。

我能觉察到，汝默他不是不尴尬的，不过他这一笑却让气氛轻松起来。

“你上次越过了百年时间，而这次我们却来到了一个陌生世界。”汝默低声说，他的声音虽然轻却并不单薄：“我们灵

魂与身体脱离，灵魂会自动寻找与自己的灵魂和力量最接近最契合的身体。” “那，我们原来的身体呢？”汝默说：“

不必担心，等力量全部恢复，这具身体也就可以抛弃，或是你可以同化它，就让它变成你的。” “我今天……睁开眼睛

的时候，”他一面忍笑一面说：“这个人正在反抗另一个男人的施暴，而且，这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只不过这次双方抗

挣的厉害，”他一面忍笑一面说：“一个不肯放过，一个不肯屈从。然后这个倒霉男人……”汝墨抬起手来，点了一下

自己的鼻子，脸上带着一点淡然笑容的他做起这个动作来显的倒有几分生动俏皮：“被撞到了头，其实当场就咽了气，

于是，我变成了他。”我也笑了。

维拉莫里尔如果不是撞到了头，我也不会变成他。

“然后呢？你想办法逃出来了？”汝默含笑点头，抬起手来看看：“一点力量都没有，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啊。就象……

身体还是你的身体，却如一只空空的水桶，一滴水也没有。”我笑着握住他的手：“不用怕，好歹我现在也是个魔法学

徒，可以保护你。”他反握住我的手，他这具身体看起来还不错，起码手指干燥修长，掌心温暖，十指白皙，看起来与

从前的差别不算大。

“说起来，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附身在小孩子的身体里。”他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兴味与探究，还有一点令我感觉

到危险的……灼热。

“喂，你不是想……”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一把抱住我的腰：“你这具身体超过十岁了吧？小孩子的身体又柔韧，

又敏感……”我骇笑：“喂，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会以前就做过这种坏事吧？” “喂喂，真的不行，你身上还

有伤呢……”我们在车厢里搂搂抱抱，可是没什么预兆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我探头出去看了一眼，怔了一下。

拦在前方路中央的人，月光幽幽洒在树上，路上，洒在他的身上，那人银发似一匹白练，穿着一件黑色的锦缎长袍，那

个白天看起来俊秀而夜晚则有些柔弱妖异的男人，站在那里的样子有几分诡异，也有几分飘然，几乎如鬼魅一般……也

难怪车夫立刻停了下来。

这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锦缎长袍，赫然是我认识的。

大长老克罗尔，他的一头银发几乎成了标志，再好认不过。

我回头对汝默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留在车厢里，自己推开门下车。

“你想做什么？”我个头儿比他矮很多，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在仰视他。

“把你车里的人留下。”他语气尚算温和：“不然会有大麻烦的。”这是最不可能的事。

我摇摇头：“你今晚也去了公爵府上吗？” “是，我从后面追来的。”他说：“公爵府的势力，你不会想要去挑衅的，

是吗？把那个人交给我，我把他带回去，你不会想要去挑衅的，你可以避免麻烦，公爵府的人现在已经在四处搜寻他了

。”他的语气温和，听起来显的很真诚。

“抱歉，这个我不答应。”汝墨……我不是让给任何人的。公爵算什么？就算国王要抢我都不会给。

他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你不知道，不管是在雷林城，还是在整个美兹兰大陆，雷林公爵都是不可以冒犯的人物。就算

你有些本领，但是势单力孤，还是不要一时冲动。” “我从来都没有冲动过。”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少冲动。

就算是那次离开汝墨，分离百年的举动，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冲动，然后也不后悔。

“你会惹上大麻烦的……”他叹了口气，看来不大打算用强迫的手段带走汝默。我却有些好奇：“他是什么人？”克罗

尔意外：“你不知道？” “不知道。”克罗尔忽然笑了：“他写情诗，热烈追求公爵大人的宠妾露娜小姐，两个人还相

约要私奔。结果不但露娜没到手，自己还成了公爵的禁脔……”竟然是这样？

我真是……啼笑皆非。似乎我还有本这个人的诗集呢，想不到汝默竟然变成了他。这个人也真是个倒霉鬼。

克罗尔低声说：“你想清楚了？得罪公爵的后果，你承担了吗？” “他以前是什么人与我无关，但从今以后，他是我的

爱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如果有人想伤害他，那也就是与我敌。”他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好吧……今晚上我

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公爵的势力无孔不入，你要当心。”我点一下头：“好，多谢你的提醒。”他转过身，右手

在空中点了一下，忽然间身体就被一团乍开的银蓝色包裹住，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转过头去，车夫已经面色惨白。僵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我在心里叹口气，倒忘了他了。

我抬起手来，车夫已经吓的不会动作。

一点白光从我指尖释出，没入他的眉心。

他的脸色逐渐好转，有点怔怔的，揉揉眼问我：“维拉少爷，怎么……在这儿停车了？” “嗯，没事，继续走吧。”我

上车，汝默微微笑着看我，马车晃荡着继续向前走。

“那是什么人？” “魔法公会的大长老。”我说：“我现在是公会学徒。”我瞅着他笑：“想不到啊，你竟然也有被人

……呵呵，这么一天。”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汝默虽然说的淡然，可是神情却并不是这样：“且放他一马，等我的

力量恢复了，这笔账是要讨回来的。” “其实他又得手……”我的话语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消了音，改说：“好，只

是这段时候恐怕我们得东躲西藏了……”他的脸庞轻轻移近，微凉的唇印在我的唇角：“你刚才说的话，可得算数的。

”我有些恍神：“什么？” “如果有人要伤害我，那么你一定会保护我的……”他说话时的气息在我耳边颈上回旋轻扰

，我觉得那气息象一团丝绵，又象根羽毛，柔软而轻盈，洒在他的身上，扰人难安。后背有些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