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人体骨架

作者:人体骨架  录入:12-05

十年后的事情。现在我看到他们,忽然觉得生命其实很短暂。这短暂的几十年的人生,我想要每一日同你一起渡过。

小诚。3月19日。

第 14 章

你好吗,文森。

我刚刚写信说天气转暖,今天就开始下雪。不是那种朦朦胧胧的细雪,而是真正的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山里的气温一

下子降了十几度,早上起床的时候把我冻得直吸鼻子,水管里的水都是冷冰冰的。中午的时候刘医生来敲我的门,让我

多穿两件衣服。医院里的锅炉本来已经停了,现在又要重新烧起来,温差太大,把其中的一根管子崩裂了,修理的人要

明后天才能赶到。他还送了我一件黑色毛呢大衣,一床鸭绒被,几双毛袜子和绒线裤。我本来坚持不收,但是他蹬起眼

睛说:你是不是逼我打电话告诉你姐夫?我一哆嗦就接了过来,翻开大衣领子一看,是我连名字都认不出的高级外国牌

子,摸上去又柔又暖,舒服极了。我本来还问他把被子送给我了医生自己怎么办,刘医生嘿嘿地笑了笑,说:“有人托

我照顾你,我可不能失信于人啊。”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了。本来我转院过来已经让姐夫欠了他天大的人情,现在

还收他的东西就太不像话了。他看着我为难的样子,叹口气道:“傻孩子,别想那么多,再好的东西也是要给人用的,

你谁的情也不欠,谁的东西都用得。” 这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没等我开口问他就到别的病房巡查去了。不过按照刘医生

一贯的不良品行,他八成是板着脸挖了个陷阱等我跳呢,我要是真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肯定得抱着肚子在地上笑得打

几个滚儿。我想了想,决定不上他这个当。

因为大雪的缘故,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在床上把课本拿出来翻了翻,累了就趴在窗口看雪景。自从我车祸住进野关

医院,我看到了许多以前没看过的风景,想了许多我以前没时间去想的道理。文森,我们认识这么久,曾经一起看过几

次雪景呢?好像看过很多次,又好像一次也没有看过。每年的冬天,我们都是踏雪匆匆而来,又踏雪匆匆而去,在雪地

上留下一串脚印,等到天晴了雪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一次我跟你被大黑框罚站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我们俩的家长叫到学校来了。我记得那是十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

午,学生们都回家了,老师们没有事也大多不在。大黑框和两个父亲在四楼办公室关上门谈话,我们俩就一起站在门外

等。大黑框老早就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过要找我家长了,有一阵子我还被吓得每晚做恶梦,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我反而

舒了口气。那天天气特别冷,你敞开棕色皮夹克一只脚蹬在墙上叉手站着,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什么喜怒哀乐也看不出

来。我以前从没在学校以外的时间见过你,连你穿便服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平时就觉得你与众不同,那一天更是

感到我们是两个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正觉得寂寞难过的时候,你突然拍拍我的肩道:“下雪了。”

那是初三那年第一场雪,开始还非常细弱,夹杂着许多微小的雨珠,风一吹,像一片茫茫的白雾笼罩在世间。我不知道

该对这样的雪说什么才好,你突然低声问我:“你冷吗?”

那一年的秋天特别怪,一直到十月中旬还是融融暖阳。中午出门的时候我妈跟我说要变天多加衣服,我看了看天上的太

阳,穿着薄薄的运动外套就跟我爸一起出了门,一路上搭公共车人挤人的不觉得,等到站在办公室门口吹风时才觉得冷

你什么也没说就把夹克脱下来递给我,我不肯接——在皮夹克里面你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你仰头笑笑,把衣服披在我的

身上,抓起一只胳膊塞进袖管里,又如法炮制了另一只胳膊,最后翻起领子把拉链一直拉到喉咙,把我整个人像团球一

样包起来,因为尺码太大,袖子下面一段还是空荡荡的。我急着要脱下夹克还给你,你按住我的手说:“穿着吧,我热

得很。你胸口的伤好了没几个月,就当是让我还债。”

我听了这句话更是不肯甘休。你从没欠过我的债,就是欠了,我也不要你还。

你见我挣扎得更激烈,索性钳住我的手把我反过来搂住。文森,你的力气真大,我两只手也挣不脱你一只手。你搂住我

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胸膛好温暖,像火炉一样把我的背都烫热了,我这才相信你是真的不冷。我不敢回头,不敢说话,我

怕你看到我通红的脸,猜出了我的心思。

你看我停止挣扎,才慢慢地松手,笑着问我:“徐诚,你用什么牌子的古龙水?身上好香。”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谁……谁用古龙水了,我只用肥皂。” 这是真的。我们全家都用舒肤佳洗澡,到今天电视上到处

有明星做沐浴乳广告,我和姐姐也没改过来。

你把手插在裤兜里随便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怀疑地拉着领子闻,除了夹克上你的味道,什么也没闻到。我不死心地到处嗅,刚把胳膊举起来把鼻子凑近咯吱窝,

你突然捧腹大笑,道:“徐诚,你是狗啊?”

我哀怨地瞪了你一眼,说:“你骗人。除了你的味道,我什么也没闻到。” 你笑得更厉害。

说实话,我压根儿不明白你在笑什么,但是看到你开心,我也开心,哪怕你笑我呢。

你笑到一半嘎然而止,好像一瞬间变身成了凶恶的野兽,只差露出獠牙来。我转过身去,看到大黑框站在办公室门口瞪

着我们,身后是你我的爸爸。

文森,我一直知道你跟你爸爸的关系不好。你那么讨厌他,我就忍不住在心里把他想成了一个邪恶而丑陋的人,但是那

天我愣住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爸爸是我见过气质最好的男人,这件事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你站直了身体,把之前眼里的快活收得干干净净,彷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你脸上的每一束肌肉都控制得很完美,连

表情都没有露出一个,好像有一张面具天生就长在脸上。只有你的眼睛冰冷得吓人,里面什么感情也没有,你当初看着

大黑框的时候眼里还有愤怒,但是当你笔直地面无表情地看向你爸爸时,眼睛里只有寒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

恨他。

我们之前在办公室门前大笑,大黑框应该很生气,我以为他要开口大骂,没想到他一个字也没提。你爸爸穿着一身铁灰

色的西装,整个人像是从电影里走下来似的不紧不慢地向前几步,微微侧过脸对大黑框点了个头。大黑框像当地官员碰

到皇帝微服视察一样鞠着躬把他送出来,他那个谦恭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

你爸爸扫了我一眼,看到我身上穿着你的衣服眼里一瞬间露出诧异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他什么也没说就径

直向楼梯走去,你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沉默地跟在他的后面,只留下一个背影。我从没见过你们这么奇怪的父子

,连还你夹克的事都抛在脑后。直到你们走下楼梯,踏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的校园石子路,我才想起来。我来不及脱外

套就趴在三楼走廊的栏杆处向下大喊:“文森!”

你听到了我的声音,身体震动一下,缓缓回头。

那时的雪下得真大,风吹得雪花像白色的纱帐一样飞舞,我怕你看不清我的身影拼命地挥手,大叫着你的名字。

你站在茫茫的雪雾中,好像惊呆了似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很温柔的微笑。什么也没说,你转身跟上父亲,坐

进了等在校门口的轿车,消失纷飞的大雪里。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爸还问我你们家是做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在班上提过。爸爸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唯一的改变就是大黑框。在初三接下来的大半年里,他再也没有找过你的麻烦,有时候还会略带关怀地讨好,不知道这

跟我们那年冬天全校突然装了电气供暖有没有关系。

至于你的夹克,我姐看到了喜欢得不得了,想要偷偷存钱给我姐夫买一件,把牌子和样式都抄了下来,可惜问了许多商

场都没有卖。

那天晚上,我抱着你的夹克入睡,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后还偷偷地哭了一场。我那时比现在还傻呢,虽然现在

也不聪明。

怎么样聪明地爱一个人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

小诚。3月20日。

第 15 章

文森,你好吗?

今天天晴了,气温稍微有所回升,但是还是很冷,树杈上的雪厚厚地覆了一层,隐隐露出棕黑色干裂的枝节。我是被鸟

鸣声吵醒的。它们天刚亮就振翅离巢,在天空中鸣叫着一圈圈盘旋,大概是太冷了不容易找食吃。

我睡得不太好。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突然停电了,也许是被风刮断了路上的电线。我那时正准备给你提笔写信,刚刚开了

个头就陷入一片黑暗。医院里住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睡得很早,不到九点就全部就寝,所以没有人太惊慌。值班的护士打

着手电到每一间病房查看,问大家有什么需要。锅炉水管崩裂,晚上气温最低的时候又停电,护士们让大家把厚衣服都

取出来批在身上,以防夜晚着凉感冒。

我平时睡得比较晚,十一点左右才熄灯,昨天晚上实在没什么可以做的,索性收了纸笔脱衣上床。刚钻进被窝就听见有

人“啊”一声大叫,然后是一阵慌张奔走的脚步声,途中似乎碰倒了不少东西,最后“轰”地一声和不知什么地方的立

柜一起栽倒,茶杯花瓶“叮叮当当”摔了一地。我急忙套上衣服摸黑出病房,这里几十个房间就我一个年轻病人,这种

时候最要人手帮忙。

我循着声音摸墙向前慢慢地走,约莫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有人吸着气微弱地呻吟。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只

好站定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然后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从前方角落处传来:“小徐?”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假牙

老太太啊。我一边着急地向她的方向摸过去一边问:“受伤了没有?” 老太太哼了两哼道:“没有。”

嘿!老太太的性子我太明白了。她要是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出了什么事儿,猪都能长翅膀飞上天。我不禁有些埋怨:

“您大晚上正停电的瞎跑什么啊!” 这不把自己给绊倒了。老太太又吸了两口气儿说:“你甭管我了。老头子刚刚犯病

了,我没拉住他,反而给绊得栽了一跤,什么事儿都没有。小徐你赶快给我去找我们家那个傻货,他这会儿肯定跑到防

空洞里躲他的炸弹去了。”

所谓的防空洞就是六七十年代修的白菜地窖。那时候没有电冰箱,大冬天吃不上时鲜青菜就在秋天收获的季节把白菜像

堆石头似的垒在里面,能放一整个冬天都不坏,可见里面阴冷得多厉害。老头子在那儿呆上一个晚上,命都能冻掉半条

我把老太太托付给赶来的护士,拔腿就往地窖跑。黑暗里呆了这么久,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初看到月光,居然还觉得

挺亮堂。

老头子果然在防空洞里。他穿着单衣秋裤,脚上一双塑胶拖鞋,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冻得上牙和下牙直打颤,神智已经

半昏迷了。我脱了自己的大衣穿在他身上,连拉带抱地把他拖回医院大楼。我的左胳膊不好,使不上力,只能靠右胳膊

活动。老头子虽然瘦,个子却高,一身骨头也有百来斤重,险些把我压趴下。我就这么走三步喘一喘地把老头背了回去

,一路上就听见老头子在我耳朵边用牙齿打机关枪。进了医院,两个值班护士把我围住,一起把老头子扶到病床上,灌

了半杯温水,塞了一个热水袋。因为被子不够了,我就把早上刘医生交给我的鸭绒被贡献了出去。

刘医生因为锅炉的事情,下午就跟着医院的车出去了,晚上也没回来。

我又去看了看老太太。她伤了腰,正躺在床上休养呢。我跟她说了说老头子的情况,让她放宽心。老太太什么也没说,

就抓着我的手指握了握。我知道,她这是感谢我呢。出于我们之间真挚的革命情谊,我也握了回去。

我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终于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也没办法洗澡,只好换了内衣重新回床上睡觉。没了鸭绒被子我才觉

得医院的被子太薄,缩成一团手脚都冻得冰凉,我想把大衣盖在被子上保暖,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老头子穿在身上还没

脱下来呢。我也懒得大晚上乌漆抹黑去找衣服了,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面打转,怎么叫你的名字都没有人回答,举目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

地,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我在梦里大哭不止,然后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摸上我的脸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

见一个铁塔般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前。我吓了一大跳,险些一拳打上去。再揉眼一看,是假洋鬼子。我这两天都没看见他

,这会儿他穿着黑呢大衣,打着领带,皮鞋上还沾着泥,身上一股尘土味,显然是刚刚赶回医院的。

我松了一口气,跟他打招呼:“是你啊。怎么半夜上我这儿来了?”

他把手从我脸上收回去,道:“你大叫文森。”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一做噩梦就喜欢大喊大叫的毛病从小就有,这么多年没犯,没想到让他给听见了。我哈哈地干笑

两声,抓一抓乱糟糟的头发。

他抓过一把椅子放在旁边,开始慢条斯理地脱大衣。“文森……是谁?”

我真的不想大晚上不睡觉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而且这也太隐私了,难道我还要跟他解释我是个同性恋?可是我之前做了

不少愧对他的事,不太好意思把他骂走。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喜欢的人。”

他顿了一下,什么也没问。

我松了口气。如果他接着问我文森是男是女,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假洋鬼子脱掉大衣,松开领带,把衣服叠在椅背上。我以为他想跟我秉烛夜聊,虽然那时我房间半根蜡烛也没有,没想

到他脱掉上衣就开始脱鞋,接着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躺了进来。

嘿!这混蛋!我吓得一激灵,差点掉下床去。

他按住我的手脚道:“我很累,想睡觉。”

我也累啊,可是您就不能睡到您自个儿外婆那里去?我把他往床下推。“你给我下去!”

他懒在床上不动。“为什么?”

我怒了。“不为什么!我不喜欢和你睡一张床!”

他沉默了半天,搞得我都开始浑身难受。“门锁了,进不去。”

我从他身上跨过去,穿好鞋,摸黑去找门。果然锁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值班的护士不小心干的。我不死心地又转一转门

把,没能扭开,只得怏怏地走回来。

假洋鬼子好像知道我会回来,躺在床上压根儿没起来。我脱了鞋把他往里面推推。“就一晚上,明天你就回你外婆那儿

去。”

他搂住我的腰,硬是把我给搬到床里面。我狠狠给了他胳膊上一拳。“干什么你?!”

他哼也没哼就抱着我进入梦乡。

我气得想一脚把他踹下去,但是这个雪夜的晚上没暖气没电灯,想一想又算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夜空的月亮不知道多久才睡着。假洋鬼子的睡相真不好,动不动就喜欢锁喉,满是肌肉的胳膊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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