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连拔营这般大的动静也不知道,江甫微微红了耳朵,羞愧中脑袋也很快清醒了过来,这时周身的兵士车马才陡然撞
入了江甫的眼帘。
愣了好一会儿,江甫才勉强找回声音,犹不死心地转头,则是立刻看见了眼前的高头大马——
“这、这……这成何体统,王爷快放下官下去。”
“这马背之上行军,太傅要去哪里?”
“王爷也知道这是行军?众目睽睽之下,下官被王爷抱在马上,岂不被取笑了去?”
“太傅是要嫁给我做王妃的,谁敢取笑。”
“……”
明念认认真真的答话倒让江甫自觉理亏词穷,一时接不上话来。
“再者,太傅大腿根上全是因为骑马而磨出的伤口,我怎能再让太傅受这等苦罪。”
“……你都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太傅紧张什麽,太傅这身衣服从里到外都是我给太傅穿上的,想看的不该看的都也已经看了。”
“……”
“太傅真的和原来完全没有变呢。”
“……”
江甫决定再不睁眼再不说话,可是那张离自己很近的嘴仍旧喋喋不休几日不停,就连声音也抑制不住主人的愉悦心情,
每句每句甚至每个字都那麽地轻快高扬。
十万人的大军有近半成都是骑兵,前军、中军和後军层次分明,各营各队秩序井然,十万人的行军竟然日行五百余里,
队形齐整,章法有度。
江甫曾站在半山腰的土坡上下望,绵延几十里的大军旌旗飘扬,壮阔波澜,这般的雄豪景象对於江甫这般的文人来说更
要来得震撼,那样激动亢奋的心情像是会蛊惑人心,跃跃欲试,甚至陡然生出马革裹尸的万丈豪情。
也只有站在那个高处,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为帅为将者的傲然豪气。叱诧疆场,翻手盖天,将几万甚至十几万人的生死握
在自己的手里,沈重却又可以点燃万物。
明念一手高举过顶,清朗之声从胸腔奔涌而出,绵延百里——
“苍山北扎营,营前三十里摆阵设岗哨。今日酒肉大饮,明日一早随本王阵前出战!”
“出战!出战!出战!!”
十万人的吼声震天撼地,波浪一样层层叠叠地涌进江甫的耳朵。他也像被感染了一样,紧握了双拳,双目炯炯,褪去了
文人所有的温和,跟著所有的人,振臂高呼。
而双眼,也随著所有的人,注视著眼前白衣胜雪的将帅。
第三十二章
清晨拂晓,十万人马留了一营镇守後军粮草,其余全数开向戎狄。
戎狄三十万南下,行至苍山以北百里的泯罕,这里是山峦前的大平原,是三条河流交会的润泽地带,这对还处在部族游
牧的戎狄来说是最诱人的要塞。这地方北临渭水,南临夏水与浪水,东临庄姚水,方圆千里,山水相连,草原广阔,这
戎狄的单於咸里也不可不谓眼光独到。戎狄大军沿河西布排,密密麻麻的帐篷一眼无际,极是壮阔。
行了约五十里,明念才止了大军,单身一骑走在最前,在满是黑甲的大军中分外显眼。他的身後左右两侧各是一名司旗
的军吏,手执一面大旗肃然於马上,眼见明念停下便立即高高举起黑色红带的大旗猛然甩下,中军的三十面牛皮大鼓陡
然响起,以令人惊叹的整齐的节奏振奋著人心。
“咚——咚——咚——”
一声一声的鼓声直击江甫的耳,他著了全身的铠甲,紧紧跟在帅旗之下,离明念不足五步。这是他努力了一晚的成果,
利用了明念的内疚和担心,为自己争取来得立於战场的资格。
他的眼依旧注视著前方,前方依旧一身白衣的将帅。
“咸里出来见我——”
气吞山河之势排山倒海而去,戎狄的阵前一阵骚乱,盏茶功夫戎狄的半圆形前阵大开,一赤膊大汉策马而出,马蹄翻飞
搅出许多尘土。
大汉四十上下,上身仅一虎纹皮毛从右肩斜至胯上,一口弯刀握在右手,轮著风车一样边跑边喊——
“可是明林小儿——速速洗干净脖子给爷爷砍著玩哈哈——”
大笑之声冲破云霄,尘土中只闻马蹄,不时已在了明念眼前。咸里振臂上扬,刀尖直指明念双目,盯了片刻,奇道:“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何人是也?”
明念也不答,只道:“咸里,不安心做你的单於却来送死,多少也要顾及你臣民百姓的性命。”
“哈哈哈哈——笑话,笑话!小子竟敢口出狂言,找死!”
说罢就是横手一刀,刀口反光,直取明念咽喉。在要嗜血的刹那间,明念却後仰脖颈,离著不过寸毫之险闪过,坐下之
马却是寸步未动。第一回合,咸里显然是败在了他根本未瞧上眼的小子手上。
“叫明林出来!”
“家父早已寄情山水,你等蛮夷竟敢直呼父王名讳,罪矣!咸里,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在你眼前的是我明氏征北大
帅秦王明念!”
“大帅勇敌千军——秦王千岁——”
“大帅勇敌千军——秦王千岁——”
惊涛骇浪一样的吼声振聋发聩,咸里闻之变色,戎狄马队也顿显躁乱,马蹄踩踏,似有不安。
“咸里,废话少说,下面阵前较量!”
说罢,但听大鼓雷鸣,前军立刻铺开形成左右两军,在左右军主将的大旗指挥下立即向南北两个方向疾驰,交叉飞驰片
刻间,俨然布成了一个两翼骑兵中央步兵的大阵。
第三十三章
战场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马蹄踢踏声此起彼伏,扬起的尘土迷蒙了视线,更让江甫不由地揪紧了心口。
“紧张麽?”
“啊……不。”
面对明念陡然回过头来露出的笑脸,江甫更觉得揪心,但却只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摇了摇头。
“太傅,有我在,不用担心。”
明念干脆握住了太傅的手,指腹在手茧上慢慢摩挲,“跟在我的後面,我会保护太傅的。”
江甫眼里的忧虑更甚,“战场刀剑无眼,你穿得如此显眼,我担心你。”
江甫的话还没说完,明念便立刻收了惯有的微笑,脸上僵了半天似是怎麽也摆不出应有的表情,最後低了头,微红了脸
颊,嘴角竟露出一丝羞涩。
其实江甫并不担心己方的将士会败在戎狄的手下,尽管人数相对悬殊,可是明氏规整锐利的黑甲骑兵向来是插入敌人心
口的快刀,锋利嗜血。
鼓声响起,阵型已成。
骑兵和战马全数带著黑色的甲胄面具,步兵的盾牌短刀和强弩长矛仿佛一道冰冷的铁臂,森森闪光。大阵内旌旗飘摇,
剑光闪烁,大军静如山岳,清一色的黑森森的面孔,竟是没有一点声息。
当最前方的白衣将帅手令一指,三十面大鼓震天动地地轰鸣起来,这正是进攻的第一通战鼓。初闻鼓声,便见骑兵以排
山倒海的气势向戎狄的前军冲去,步兵则从两翼迂回进攻。当第二通战鼓以不同的节奏响起时,中军的步兵已经在骑兵
的掩护下急速变换,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向戎狄压去!
几万大军阵型变换之迅速令人目不暇接,江甫看得目瞪口呆,暗暗称奇,心中更是对一手将这大军调教如此的明念陡然
生出敬意。
很快,两军已经短兵相接。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全部化作血色,即使远远的望去,血腥之色仍旧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明念担心的看了看太傅的脸色,柔下声音,道:“太傅,你初上战场便目睹这样的厮杀终是不好,不如……”
“我……没事。”
江甫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两眼直视前方的战场,眼底露出不忍之色。
戎狄号称的三十万之众其实并不能算作三十万的战力,这绵延的三十万人几乎是戎狄全族的人口,每一次战争就像是拖
家带口的迁徙,里面不仅有青壮,更有妇孺老人。
戎狄的中军已经参差不齐的掺杂了许多花白了头发的老人,甚至还有一些不过十三、四岁大的孩子,而他们已经陷入了
明氏的包围中。当他们中的老人孩子陆续倒下去之後,那血一样的红色让江甫几乎要跌下马去。
第三十四章
战场之地,无一处不是拼尽全力的搏杀。拼上性命的时候,没有人会有时间思考,更不用说同情。只有一刀一刀的举起
,一刀一刀的砍下。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十几岁的孩童被一刀割断了喉管,鲜血喷涌而出,尸体倒在草地上,任人马践踏。
战场上没有人去注意,只是在远远的明军大旗下,江甫的脸已然煞白。
两军交战,对敌人的一丝不忍便是叛国。熟读明氏典例的江甫再清楚不过。可是,身体的本能却先了理智一步,抬手便
拽住了明念的衣袖。
“太傅?”
太傅脸上的痛苦神色让他心慌,反手便紧紧握住了太傅的掌心,十指相扣——
“可是身体不适?不如我让暗卫护送太傅先行回去?”
“不……”
纵觉难以启齿,可那杀声震天的喊声不停的撞击著他,犹豫著,却终於开了口,“王爷,那些还是孩子,还有老人家,
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四周似乎一下静默了下来,明念并没有说话,却不知道为何,江甫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愧,别过了脸,脸上辣辣地
烧。
“……太傅觉得能这样心平气和指使他们残杀老丁孺童的我很残忍?”
“不是……只是……”
“够了!”
太傅急急想要辩解却始终说不出辩解之词的样子让他觉得像是猛抽了口气在喉咙间却怎麽也吐不出来,心下发凉,脸却
涨得通红。
“王爷……”
“太傅还知我是王爷,是这明氏的统帅,就休再多言。暗卫,带他走!”
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便一花,再回过神来时已被人携在了腋下,在归路狂奔。
这奔跑的速度委实太快,尽管已经足够平稳,可被过於强健的手臂死死勒住胸口的感觉让江甫几乎要呼不上气来,眼前
的景物飞一样在视线里奔跳,没一会儿,江甫便觉得自己连几天前吃下的东西都要吐出来。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与这黑衣
男子见面不超过五次也绝没有结下什麽深仇大恨,江甫简直就要以为自己定是在哪里大大得罪了这黑著脸的男人。
堪比马匹奔跑的轻功让江甫咂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自己竟回到了苍山北的大营。
看了看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的黑衣暗卫,江甫忍不住开口,“你不是他的暗卫麽,怎麽还留在这里?”
“比起主子,你更危险。”
男人一板一眼地很是严肃,“你要是死了,主子也活不了。”
第三十五章
男人的话震得江甫两眼发花,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勉强开了口,“……壮、壮士说笑了……”
江甫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男人的名字,寻摸了个“壮士”代来称呼。黑衣男人却似乎并没有对这样的称呼有任何不良
的反应,仍旧板著脸,没有半点戏谑,“战场上同情敌人,你被主子保护得太好了。”
“敌众我寡,不制其软肋如何取胜。你只看见被杀的敌军老弱,却看不见那麽多躺在地上的同胞尸骨,老弱值得同情,
那些正值壮年的手足兄弟却也只能永远留在边疆埋於百草之下,你怎麽还能将‘残忍’挂在嘴上?”
“再者,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战争不也是为了你麽。”
“……为了我?”
“你不会了解他的心里究竟攥著多深的执念。”
男人的言语间带著疼惜一样的沈痛,江甫沈默的看著他,看著他眼里的哀伤。一瞬间,像是有什麽划过脑际,却终究什
麽也没有抓住。
大帐沈寂,只有两个人的呼吸,脚底则隐隐感受到百里之外的震天动地。
再次抬眼时,竟觉得眼前陌生的男人生出几分熟悉,江甫整了整袍袖,做了个揖,“既已相识,壮士如不介意,不如告
之姓名也好以後相称。”
“……”
江甫自觉语气已经十分诚恳,心思里也绝无半分不敬,但眼前的男人却的的确确露出不悦又纠结的表情。眉头紧紧蹙著
,低敛了眼睑像是在思索,最後连脸也有了些潮红,然後慢吞吞地吐字——
“我从主姓,单名一个……果字。”
“明果?”
“果敢勇猛的意思。”
“哦……”
江甫本想要说“并不用这样特意解释”,大帐外就冲进个人来,个子不高,动作却奇快,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果果——”
这个犹带著少年青涩的声音对江甫来说再是熟悉不过,平日里太学府的那几个“大爷”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可就算平
日里对各位“大爷”的惊人之举已经见怪不怪,如今突然出现这样的一幕,江甫几乎就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而那个刚刚自诩是“果敢勇猛”的明果则黑了一张脸,黑了的脸隐约闪著白红相间的颜色,被来人死死抱住了脖子,亲
昵地称著“果果”。
江甫也忍不住偷笑了一会儿,方才徘徊在胸口的血腥杀气也似乎因此淡了许多。正要开口解救,大帐里又进来了个衣著
张扬的男人——定王明桐。
明桐冲著江甫点了点头,而後拽了拽少年的衣领,语气里也多是无奈——
“亲热推後,正事要紧,明宗。”
第三十六章
几人言语间来来回回都是戎狄二字,江甫并不太懂,但仅仅从大帐里凝重的气氛都能感觉出,这场战争并不像当初自己
想的那般容易。
等待中,主角很快登场。当看见明念毫发无损的跨入大帐时,江甫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也顿时落回
了原地。
明念对两位突来的访客并不惊讶,只是在看到明宗挂在自己暗卫脖子上时微微闪过促狭的一笑,明果无奈的求救般的眼
神也被他故意的忽略,转而看向明桐,言语间带著赞许——
“来得很快。”
“那是自然。”
明桐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最精锐的三万黑甲御骑,人我是都给你带来了,接下来你得拿主意。”
“三万人扎在何处?”
“自在隐秘处,戎狄绝不会发现,放心好了。”
听到明桐这样的保证,明念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一直紧绷著的神色立刻和缓了下来。
三万黑甲御骑是驻卫皇城的御用之骑,是明氏最劲锐的矛头。如今这三万人竟离开皇都远赴於此,足可见战事之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