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早向着亲生父亲露出一个微笑,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管说几次都是一样的,我不会继承爵位的。”
“千早。”
“亲戚里有许多优秀的男子。还是请你收一位养子吧……父亲大人已经不年轻了。我也想要个弟弟呢。”
“哎,该说你什么好呢……算了,总之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去玩吧。”
“是。”千早低下头来,从村田打开的大门中走了出去。马宫边跟在他的后面。
“千早大人,请你等一下!”
之前一度退下的阿绫从离馆的方向拿着什么白色的东西跑了过来。等她跑近了一看,那是一朵白百合花。硬硬的花瓣开
到七分,散发着幽幽的芳香。
“我把花药弄下来了,不会沾上花粉。请把这个装饰在你胸前吧。”
“谢谢你,阿绫。”
千早有点羞涩地将白百合插在胸口的衣袋里。阿绫的眼梢不由地弯了起来,她仰望着长年服侍的主人那完美的身影。
“我走了。”
“您一路顺风。”
在阿绫与村田的目送下,马宫边与千早坐进了黑色福特车里。
“你真的不想继承樱林院家吗?”
在向着赤坂方向开去的车子里,马宫边向千早询问道。
“是的,不要说继承爵位了,我本来就不适合做实业家。而且我也想把现在的生活继续过下去。给小孩子们教书让我每
天都很快乐,也很充实。”
“我听友部子爵夫人说了,她说你是个非常好的教师。不管多调皮的孩子,到了最后都会对你打开心扉。我真的很佩服
。”
“不,亮先生。我并不能算是个教师。”
美貌的绅士柔和地否认了这一点。
“我并没有经过什么专门的学习……只不过比别人有耐性一点而已。”
“有耐性?”
“是啊,生病的孩子们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要慢慢来才行。好不容易学会了五十音歌,之后身体恶化卧床静养一段时
间,就又全都忘住了。可是看觉得这没什么,同样的东西让我教多少次都没关系。因为我老是说:‘大家不要着急慢慢
来就好了。’孩子们都叫我‘慢慢来老师’呢。”
是想起了孩子们的面孔吧,千早温柔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温暖到了连旁观着的马宫边都感觉到了幸福的程度。
“慢慢来老师吗?也不坏啊。”
马宫边知道,千早从事的工作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四平八稳。千早工作的疗养院里基本都是重病的孩子们。甚至有孩子是
握着千早的手离开人世的。当有也有的孩子恢复健康出了院,可是更多的孩子是多年流连医院,为了生存痛着挣扎着的
。
这三年里,千早又在那里看到了多少的生与死呢。
正因如此,他才会变强吧。——不,也许千早原本就具备了这强韧的素质了。
马宫边陷入了回想。
在和邦彦一起到达别墅的时候,千早正安静地睡着。因为身为原护士的侍女给他服下了镇静剂。
“我马上带他回去。现在我只给你一分钟,你赶快跟他道别。”
马宫边冷冷地宣告道。
他再也不想让邦彦见到千早,而邦彦本人也不会再来找千早了吧。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好像幽灵一样定定地站在床边,只
是微微低着头望着千早。他没说一句话,也不让站在身后的马宫边看到他的脸。
邦彦的膝盖突然无力的弯了下去,他的手扶在床的边缘上。
想要碰触千早,可是又怕得不敢去碰——如果自己碰了他,他就会坏掉的,所以不能碰。马宫边似乎从邦彦的背影里感
觉到了这样的喃喃自语。
忽然,千早的眼睛睁开了。
蓬乱的头发,深陷的脸颊——但即使如此,千早仍是美丽的。
千早望着邦彦,微微地笑了。
他为什么会笑?马宫边很不可思议。对于把自己软禁起来的邦彦,他应该显示出来的是强烈的拒绝才对,为什么会露出
花一样的微笑?
千早伸出右手,接着连伤得很重的左手也伸了出来,抚摸着邦彦的头顶与脸。然后他把邦彦的头向自己的怀中拉了过去
,一边抱着,一边发出了歌唱一样的声音:“怎么了,邦彦。”
他还认识邦彦。
那又为什么会做出那么温柔的态度呢?马宫边不懂。自己明明也在他的视野里,可是千早却没有一点的反应。
“不要哭了……没事的,有我陪着你……”
千早抚摸着邦彦的头,呢喃着。就好像在抚慰着孩子的母亲,或者是疼爱幼小弟弟的兄长一样——想到这里,马宫边忽
然明白了过来。
千早回到了幼儿时代。
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千早都不会恨邦彦。千早是爱着邦彦的。而那恐怕既是兄弟之爱,也是恋爱之情。正因为有爱
情,千早才会惧怕邦彦,想要离开他。但是他爱的人却强行抓住了千早,而且还把他推到了最糟糕的环境之中。
但即使如此,千早仍然不恨邦彦,也没有拒绝他。
“我到现在终于明白了。”
在摇晃的汽车里马宫边说道。
“明白什么?”
“也许,你其实在相当早的时候,就已经稍稍地感受到他心里的矛盾和苦恼了。”
“嗯?你说什么?”
完全没听懂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千早,一边与不习惯的领结格斗着,一边睁大了眼睛看向马宫边。
“……不,没说什么,什么都没有。”
就算问了,千早本人也未必明白吧。人啊,总是在搞不明白的时候就爱上了谁。有人想要去独占那个人,而也有人想要
去保护那个人。
如果把这两种类型的爱情分个高低贵贱的话,那是根本没有意义的。那就好像仰望着天空,问它白天和黑夜到底那个才
正确一样。不管人怎么说,太阳始终东升西落,白天黑夜永远交替存在。而爱也是这样的存在。
“能见到就好了呢。”
“……是啊。”
这次千早听明白了。
因为紧张,千早的脸颊有点苍白。今天晚上千早会出席夜会的事情是保密的,邦彦自然不会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也
不在千早面前出现了,如果被他知道了的话,他恐怕会逃走的吧。
想要见到邦彦——在千早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马宫边一时迷惑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千早这三年来的确变了很多,他的哮喘已经有一年没有发作过了,那些处于比自己还艰难的处境中的孩子们,引出了千
早体内隐藏着的坚强。
可是邦彦又怎样呢?马宫边最担心的还是邦彦这边。执着到要把千早软禁起来的邦彦,到底有没有改变呢?听说他通过
留学变得更加成熟能干,还与曾经关系不睦的父亲尽释前嫌,如今已经是三峰家不可欠缺的人才了。
但又听说,他对来自各方面的提亲丝毫不理,这成了他父亲烦恼的根源……
“能问你个问题吗?”
“请问。”
“你要见邦彦又是为什么呢?”
接近宅邸的时候,道路上又开始拥挤起来,在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的福特车里,千早以平静的口吻答道:“我也不知道
。”
“只是……我只是想见他而已,想见他想到不能忍耐的地步。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身体里居然还有那么强烈的愿望…
…从来都不知道。”
“那个男人可是对你施加了近乎暴力的热情啊。”
“……可是很不可思议。就算被他那样关了起来,我还是没办法去讨厌他这个人。”
“万一他再做出同样的事情来呢?”
“他不会的。”
伴随着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笔直的视线。
“我不会让他再这么做。”
望着面带从容微笑的千早,马宫边明白事态已经不容自己插嘴了。千早变强了——为了邦彦,也为了自己,他变得坚强
了起来。
拥堵缓和了下来,福特车提高了速度。
“灰姑娘在晚会上与王子相遇。”
“什么?”
“而今天晚上则是王子与王子的相遇啊。”
马宫边笑着,用手指弹了弹在千早胸口散发香气的百合花。
身着棈致长裙的妇人们言笑晏晏地在大厅中穿行着。
随着她们的步伐,装饰着的缎带与衣袖就飘飘摇摇,发出悦耳的摩擦声。丝绸、花边、饰领……五彩缤纷的服装看得人
眼睛发花彷佛是一片没有规划的花田。无论那一朵花都不是以语言,而是在以视线强调着:“我才是最美丽的,对吧?
”
邦彦手中端着酒杯,以周围听不到的音量叹了口气。
光是进行简单的问候就让他很累了,父亲说夜晚的社交也是工作的一环,所以他也只得无奈拉着一张脸参加了夜会。
自从留学归来之后,邦彦就沉浸在工作中。虽然这是为了到海外去而强行说服父亲的偿还,但工作忙了,的确也就不会
去想多余的事。
事业的结果是以数字显现的,可以一目了然,比起不管怎么想都搞不懂的人心的懊恼来,要好解决得太多了。众所周知
,今晚举行夜会的鹰森男爵家经济状况陷入了窘境,但是目前已经有一个未公之于众的计划,因为铁路可能要穿过男爵
所有的土地。男爵认定这是个起死回生的机会,希望能得到三峰财阀的帮助。而不动产事业的管理已经交给了邦彦,所
以他自然没法无视。
可是,看起来今晚的招待还有着其它的目的。
“三峰大人,请问今晚您过得还开心吗?”
出现在邦彦面前的是鹰森男爵夫人。
刚到的时候就和男爵打过招呼了。而夫人旁边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千金小姐垂着头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丝绸缝制的贴身
长裙,胸口的蝴蝶结实在太大了点,让她看起来有点滑稽。
“请让我把小女介绍给您。来,贞子,这位就是三峰邦彦大人了……哎呀呀,快把头抬起来啊。都说三峰大人是位气派
的绅士,她不好意思了,呵呵。”
邦彦陪着笑了一声,没怎么仔细看那位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来的脸孔,视线到是接触了一下,但也只有“啊,她有两只
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那种程度的感慨而已。不是丑女但也不是美女,是那种出了这屋子一步就会忘掉的模样。
“我叫贞子,能见到您我很高兴。”
听了那细若游丝的问候,邦彦也回了句:“我是三峰。受您的父亲照顾了。”而已。
在过于明显的安排下,邦彦和女孩两个人被留了下来,男爵夫人离开了。是觉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只说过一句客套话的
邦彦就好了吗。
可是不管他们找多么美丽的女孩来,都是没用的。邦彦并不想要妻子。也不想接近任何人。……除了一个人之外。
在与那个人分离的时候,邦彦的心脏就冻结了起来。恐怕这颗心脏一生也不会再跳动了吧。
小姐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羞涩而已。邦彦也没有和她欢谈的意思,但是沉默不语未免太失礼了。
“今天的夜会很出色啊。”
他只能这么说而已。
“是、是的,母亲对我说,今天晚上会见到很难得一见的人。”
小姐红着脸颊说道。仔细看看她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不适合夜会的稚气。说起话来她似乎镇定了一点。
“你说难得一见的人?”
“是。我也是刚刚才听说……那一位佷少会参加夜会,可是很久前大家就传说这个人非常美丽。”
“是吗。是那家的小姐吧。”
“啊,不,并不是女性。”
在小姐这么说着的时候,大厅的入口附近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几个妇人交头接耳地道:
“呀,真的吗?”
“咦,居然是那一位?”
似乎在关注着刚进来的人。
“一定是看到那一位了呢。”
男爵小姐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好奇心,她挺直了背脊。
不是女性,又很少在夜会上出现,却人人传说很美丽的人物——明知道不可能,却想到了唯一爱的人的面孔,邦彦带着
苦笑把葡萄酒喝了下去。
他是不可能到这样的地方来。
邦彦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在长期疗养医院里,给孩子们授课。在听说一个人连指甲都不会剪的他,如今就在医院里的
员工宿舍起居的时候,邦彦大吃一惊,不由得向认识的人打听,对方说:“我听在一个医院里工作的熟人说,他是个很
有耐性又佷有涵养,看不出是华族的人,孩子们都非常信赖他呢。”
有耐性是他天生的优点吧。当然,他一开始也是连茶都不会泡,没少被周围的人揶揄来着。而且他在园艺方面佷有研究
,一年四季,医院里的花坛都有他亲手种下的花在开放着。
他很有精神,真的太好了。这么想着,邦彦发自心底感到安心。
自己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一定给他好不容易才转好的病造成了恶劣的影响,邦彦一直为此而悔恨苦恼着。
只要他好,那自己就满足了。
不,还是应该说这样就足够了吧。如今邦彦也时不时会与樱林院候爵接触,候爵还联络他让他过来玩,可是邦彦跟本就
没有再次踏入那间宅邸的胆量。在那里会有个白百合一样的人站在那里,微笑着吧——邦彦一定会去寻找的。
就算知道他不在那里,还是会去寻找。邦彦极其害怕,怕自己被吸引着走到离馆,又再次陷入深深的阻丧。
“哎呀……传说是真的呢。多么美丽的人啊……不输给他胸口上插的那朵白百合呢。”
晃动着葡萄酒陷入深思的邦彦抬起头来。
胸口上的白百合……?
人们为他……不。不,是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来。
飒爽的燕尾服。走在前面的是带着圆眼镜的修长青年。而他的背后,跟着一位面带含蓄的微笑,但是背脊挺直、姿态澟
然的美貌青年。无论谁看到他都会忍不住发出感叹,他的一举一动吸引着所有人的眼光。
两个人走到邦彦面前,站住了脚。
邦彦没有动。他像是被童话里的魔法师变成了石头一样僵硬了。连嘴唇都不能抬上一抬。
胸配百合的千早也只是默默微笑而已。
“怎么了?”
最先开口的是马宫边,他发出了有点夸张的声音。
“这就好像是三足鼎立嘛。那谁是蛇,谁又是青蛙?先说好,我可不要做蛞蝓。”
只是这样而已。心脏……就好像之前都是停止的一样剧烈地鼓动起来。
千早定定地望着邦彦,然后拔下自己胸口的白百合。
“这个给你……你喜欢白百合吧?”
百合装饰在了邦彦胸前,清廉的香气充满了肺部,邦彦的魔法解除了,他从石头变回了人类。
“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