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小姐,你并不是讨厌那位先生吧?」沙里姆也提出质问。
「他人太好,好过头了。他是有钱的大少爷,跟更适合他的大小姐结婚就好啦。而且打从一开始,认错人这点就很糟糕
……」
把小汤匙陷入杏仁牛奶冻身躯里的玛莉喃喃道。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中的时候吗?」
「讨厌~安岐先生该不会连那种事都跟鱼住说了吧?」
「嗯。他说他从车站楼梯滚下来的时候,是穿着水手服的玛莉帮了他……」
玛莉打断鱼住的话。
「别说了、别说了,给我忘掉那种事。」
旁边的久留米边舔指头上的香草酱边说:「你才奇怪吧?跟更适合他的大小姐结婚?会说这种话还真不像你。」
确实如此,鱼住也这么想。考虑两人之间是否相配,不像是玛莉会有的想法。事实上,只要事关安岐,玛莉所采取的行
动就失去了她平常的作风。
「要怎么说呢……不管面对怎样的男人,我都能一刀两断地跟对方切得干干净净。可是安岐先生像是缓冲材料,不管我
对他使出多强烈的攻击,他全都可以吸收。」
「啊,玛莉小姐,他该不会就是之前那位高级跑车被撞坏,却连一句话也没有抱怨的人吧?」
「对对~就是那辆跑车的主人。」
「原来如此。」
玛莉开跑车跟其他车辆擦撞时也坐在车上的沙里姆,点头说道。
「呜哇!是那辆玛莎拉蒂跑车吗?分手分得那么糟糕,事到如今,如果对方要求你赔偿修车费的话,看你怎么办!修车
费的金额根本高得你无法想像。」
「如果他是会说那种讨人厌话语的男人,事情倒好解决,我也乐得轻松。」
很难得玛莉不是盛气凌人地这么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又要了一碗杏仁牛奶冻。
鱼住也连忙把碗递给沙里姆,结果被大家取笑了。
下个礼拜四,鱼住接到玛莉打来的电话,报告她跟安岐的对话。
『安岐先生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那边怎样?在那之后还有接到奇怪的电话吗?』
「唔……有时候还是会有无声电话。」
『讨厌,今天也有吗?』
「没有,今天晚上还没接到。而且又不是安岐先生打的,没事啦。」
『如果是就好啰。』玛莉叹气道。
跟玛莉约好如果有什么事一定会联络她之后,鱼住就挂断电话。玛莉现在搬离了安岐的高级公寓,搬去和女性友人同住
,所以顺便告诉鱼住,她朋友家里头的电话号码。
然后隔天星期五时,安岐铁青着脸再度造访研究室。鱼住这次倒不怎么惊讶,或许是有预感他迟早会来的。
「真的非常抱歉,鱼住先生,可以麻烦你给我一点点时间吗?」
他今天是穿西装,大概是安排完工作之后才来的吧。
「滨田先生,我可以离开三十分钟吗?」
「是没关系啦。那位是……」
「就是之前玛莉的那个。」
「咦?他……」
丢下还想说些什么的滨田,身穿白袍的鱼住带着安岐到没人使用的接待室。他用纸杯端乌龙茶给安岐,但安岐只以蚊子
的音量啜泣说:「请不用费心招待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流淌在两人之间良久。
「玛莉小姐她……」
安岐挤出声音说。
「玛莉小姐说,我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玛莉小姐。我只是对玛莉小姐怀抱着幻想,并把那当成是恋爱。」
「嗯……幻想吗?」
似乎变成十分难解的恋爱论了。
「不过,因为不管玛莉小姐怎么说明,我都无法理解,所以她才和鱼住先生演了那场戏。她还很温柔地跟我道歉,说了
『对不起』。」
「道歉?」
鱼住实在无法想像玛莉那么做的样子。
「鱼住先生,请你告诉我,我真的那么不了解玛莉小姐吗?对我来说,玛莉小姐是从高中开始就完全没有改变的温柔女
性。或许她开车的技术是有点糟糕,还多少有些浪费成性,即使如此,她依旧是温柔得让我不会去在意那些事情的女性
。平常非常关心人,不过有时也会很严厉,就算那样,那也是玛莉小姐温柔的一部分啊。」
「那个……打个岔好吗?安岐先生。」
「再加上又是个聪明的知性美女,配我这种人确实太可惜了。可是、可是……被玛莉小姐说我完全不了解她——太令我
难过了。」
肩膀颤抖得安岐极力说明。
鱼住逐渐了解,玛莉在安岐面前是个什么样的女性了。这么看来,玛莉未让安岐看到她平常的样子。其实,玛莉的驾驶
技术并不差,久留米也说过甚至可谓得上是高明,只是很粗鲁而已。关于浪费成性这点,她也没有偏好奢侈品的习惯。
温柔倒是真的,只不过并不是安岐所说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温柔。
玛莉一直在演戏吧?不过,鱼住不知道玛莉为何要这么做。
一开始因为安岐是店里的客人,所以玛莉只是适当地应对……不对,这两人在高中时,就已经见过面。
高中生……水手服……
「啊!」
鱼住相通了,喉咙里的鱼刺掉落。
造成不协调感的原因就在这里。
「安岐先生,那个……你搞错了哟。」
脸上的眼镜快要滑落的安岐抬起头。
「我、我搞错了吗?想要更加了解玛莉小姐的这份心情搞错了吗?」
「啊,不是那件事,而是你搞错了最根本的地方。玛莉念的那所高中,制服并不是水手服喔。」
鱼住的话虽然传进安岐的耳里,但好像花了点时间才到达脑部。
「——咦?可是……」
「安岐先生,你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有问那女孩的姓名吗?」
「当、当然,我很有礼貌地问过对方的姓名,也不可能忘记,她姓鞠谷,鞠谷丽子小姐。」
「那是她姐姐。」
「——啊?」
这次的话语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到达脑袋,安岐好一阵子都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一下子说「咦」、一下子又说「可是」
。
「你心里有底吗?」
「嗯,只有一个人。之前,有个跟我上同堂课的学生向我搭话,我们还一起吃中餐,那时候我就和他说了失恋的事。虽
然我没有说出鱼住先生的名字,但是他却知道你。」
「咦?他知道我的名字?」
安岐点头。
「我想,我第一次来找鱼住先生时,大概是被他看到了吧。在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有问他的名字吗?」
「有,他自称夏目,不过我觉得那可能是假名,你认识吗?」
鱼住想了一下。好像听过这名字,又好像没听过,至少不是会马上想起来的人物。
目送安岐离去后,鱼住边丢掉装乌龙茶的纸杯边思考。
他试着想象:知道迷恋自己的某个人,其实真正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别人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感觉会很讨厌,也会很悲伤,而且试图要跟他划清界限也没效。
——你一开始邂逅的是这个人,然后才遇到我。那么,你现在会选择谁?
如果玛莉的姊姊还活着,玛莉该就能和安岐分得干干净净。可是,连这么做也是种奢求。
鱼住想起玛莉不同于往常、不敢不脆的态度。这么做不就是不希望安岐悲伤吗?换句话说,玛莉队安岐有好感。而且仔
细想想,玛莉从未说过她讨厌安岐。
——他人太好了。
玛莉曾这么说。
所谓的恋爱,真的好难啊——恋爱初学者鱼住,怀着象是国中生才会有的感想。
「鱼住,谈话结束了吗?」
滨田探头询问,时间早已经过了三十分钟的预定。
「啊,对不起。」
「不会,没关系。话说回来,不是那个人呢。」
「咦?什么?」
已经准备要回家的滨田,拿着印有蜗旋纹图案的伞敲着自己的肩膀。
「啊,这件事我只跟玛莉提过。之前,有个怪怪的男人向我打听你的事。他问鱼住线在是在哪个研究所。」
「乖乖的男人?怎样的奇怪法?」
「嗯……其实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但我所感受到的印象。是畏畏缩缩和死皮赖脸的综合体。我跟他说,你现在就读日野
教授的免疫学研究所,并反过来问他找你有什么事,结果他听了只是嘴巴咕囔着说些什么,然后就离开了。」
「啊啊,是那家伙吧!把我的倒转苹果塔弄掉在地上的人……」
接着,鱼住把方才从安岐那里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滨田。滨田眼睛往上翻,边思考边磨擦下巴。
「真可疑啊,我遇到的男人也是……嗯,虽然尚了年纪但看起来还像是个学生。呃……有问他的名字吗?」
「有,安岐先生有问,叫——」
正当鱼住要说出口时,研究所里的电话响起。
「啊,现在大家都回家啦。」滨田边说边小跑步过去接起电话。「喂?哎呀,好久不见了。过得可好?嗯,啊啊……在
喔,等一下——鱼住,是荏原小姐。」
这通电话来自春天开始到制药公司的研究部门上班的荏原响子。直到去年为止,她都和鱼住一样,是在这个研究所就读
的硕士生。上个月时,鱼住还跟他见过一次面并一起吃饭。
「响子吗?」
『鱼住,上次真是谢啦。过得还好吗?没感冒吧?』
「嗯,过得普普,但很有精神。」
『那就再好不过了。那个呢……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会让你想起以前讨厌的事情,不过,我认为还是非说不可。』
响子还是大学生时,曾是鱼住的女朋友,回想起来,两人交往的时间还蛮长的。而响子说是会让自己想起以前讨厌的事
,应该就是指两人分手时的事吧?现在想想,被甩的虽是鱼住,但受伤深的反而是响子。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是啊……你要冷静地听我说喔。文学系研究所的朋友联络我,说在学校里看到夏目。她问课务组的人,才知道夏目
复学了。』
夏目?刚刚曾听安岐提到这个名字,但为何响子也会提起这个名字呢?
「你说的夏目是谁啊?」
鱼住提出疑问,而电话那一头、应该还呆在公司里的响子,好像说不出话来。
『讨厌耶……鱼住,你忘了吗?市那家伙啊!那个最低级、最恶劣的男人,夏目恭平啊?』
下一秒,鱼住叫道:「啊啊——夏目恭平!」
夏目恭平——鱼住记住他姓氏底下的名字,因为响子以前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他是强暴鱼住的男人。
4
教授语言学等必修课的大教室,位在正门附近的二号馆。那时大学一年级和二年级学生最常适用的校舍,鱼住几乎已经
有好几年不曾进去过了,最多只是经过前面。
他混进德语必修课程。
因为期中考试快到了,所以学生的出席率很高。即使混在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学生李,鱼住也不会显得很突兀,只不过
女学生不知为何都窃窃私语地看着他。
鱼住平静地以眼神搜索夏目,他应该会出席这堂课才对。
门口附近,墙壁旁边,然后——找到了,坐在窗户旁边的驼背男子。
跟那时候相比,他臃肿了许多。当时身材还有点紧实,体格和久留米差不多,腕力也很强,所以鱼住才无法反抗。
脚有点瘫软,沉在底部的记忆接近表面。
那时候的感觉,早就该忘了。
痛楚、屈辱、恐怖,还有愤怒。
那时候,鱼住把那些感觉全都扼杀,因为不这样做,自己就再也站不起来。那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差
不多马上就能这么认为,也不可能真的那么认为。而是他把那样的想法,像是活埋一样一个一个给杀掉,很讽刺得失,
鱼住相当习惯这样的作业。
鱼住慢慢接近夏目,在他旁边坐下。
夏目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鱼住。
老师进入教师,开始上课,接着说要变更考试范围,使学生们都慌张地打开课本。
只有夏目和鱼住静止不动。
鱼住打开带来的笔记本,从胸前口袋拿出铅笔,在白色页面上书写。这样一来,不需要出声也能沟通。鱼住并不想跟他
说话。
『你想跟我说什么?』
然后,鱼住把笔记本移到隔壁座位,让夏目观看。
夏目的脸色有点苍白,看着鱼住好一会儿。他的眼睛下方凹陷,呈现不健康脸色的面颊微微痉攀,或许是在笑吧。然后
,他写下回复。
『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到现在。』
虽然毛骨悚然,不过那是预料中的答案。
鱼住立刻又写着:
『我非常讨厌你。直到前阵子我都忘了,但是一看到你的脸就想起来。你这强奸我的男人,我厌恶你到了想杀你的地步
。不要再写信和打电话来了,也不准在跟踪我的朋友。』
夏目注视着笔记本良久,那视线看起来带着粘稠的热情,令鱼住感到非常不快。
然后,笔记本被推回来。
『你恨我吗?』
『我瞧不起你。』
『——好高兴喔。』
鱼住的胃液翻涌,真恶心!
夏目露出微笑,继续写着。
『我喜欢你,说什么都想得到你,所以才做出那种事。』
『不对,你喜欢的是你自己,你只是喜欢能够如自己所愿地压倒对方。』
『里有什么的都无所谓。怎么都没差……请恨我吧。』
看到那句恳求文字的瞬间,鱼住浑身发冷。
『清尽管恨我,不要忘记我。请不要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不对,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了解,我不会再袭击她了。我跟你
越好,可是,请你不要忘记我……请你一直恨我……就算不喜欢我也无所谓。』
好想吐。
黏在身上的恐惧,以及偌大的愤怒,同时袭击鱼住。
这男人对自身的存在没有自信,就因为这样,便以性暴力为手段,把自己的存在强加到鱼住身上。他是个脆弱到必须那
么做才能彰显自己存在的胆小男人。只要是为了自己,就算是伤害别人也没关系。
他不在乎,对于他人的痛楚,他也没兴趣表示同情。
真的要吐出来了,连一秒钟也不想待在他身边。
鱼住扔下笔记本和铅笔站起来,在老师和学生们的注视下离开教室。
他就靠着那样的双脚回到公寓。
不舒服到没有跟教授和滨田报备,就擅自回去了。
一回到公寓,鱼住真的吐了。它坐在厕所地板上,边流泪边吐到胃袋空空为止。
关节嘎吱作响,全身疼痛难当。
简直就像是身体被侵犯后就直接回家。
别在意,只是久违的看到那个男人,所以才陷入轻微的恐慌状态——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却没什么效果,就跟做噩梦的
时候一样痛苦。明明知道这只是梦,却又无法醒过来。
总之先爬回卧室,钻进被窝里。
以前,不知道在哪看过书上写着:「强奸是杀死人心的行为。被害人除了身体受伤,心灵也被扼杀。」
死。
又是死。
死亡一直挥之不去。
——幸乃……我,又这样了……
鱼住对着如今已不在世上的少女吐露内心的软弱。
视线扭曲,然后开始闪动。这是贫血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