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上——沈纯

作者:沈纯  录入:11-26

女子裹着一袭黑色的大氅,从柔软的皮毛间抬起头来,她有一张心型的美丽小脸,五官细致,眼神灵动。展开个有如春花的笑容,她道:“你是怕我撑不住吧?二哥,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有一个来时辰就可以入关,我们不一鼓作气赶上去,还在这里磨蹭什么?”眼睛一转,又道:“除非……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被她叫做二哥的男子苦笑起来:“我就知道骗不过你。现在不说实话不行啦,”他脸不变色,道:“从早上我们出来起,就一直被人缀着。不把人甩掉,赶上去反而给大哥添麻烦。”

见到妹妹脸上先是一个错愕,然后若无其事的挺直了马背上的腰杆,不露一丝大惊小怪,男子心中赞赏的点了点头。他长年在外跑镖,鲜少在家多呆,对妹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小时候为了一个糖人也要哭闹不休,凡事非要以自己为先的出名任性刁蛮上。原先大哥让他和小湄一起在后接应,他还怕这丫头难以消受的小姐脾气会拖后腿。谁知这一路上,她不但不闹不吵,懂得步步小心打算,还肯处处为大局着想,着实让他对这娇纵的妹子印象改观不少。

前些日子还听说宁湄闹着要去看沈白聿和陆阗机之战,家人不许以后绝食了好几天,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当然不是由来无因,男子低笑一声,楼无月呀楼无月,虽然没有见过你,也要对你收服我这刁蛮小妹的本事叹一句佩服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宁湄盯着自己,脸色嫣红,这才发现刚刚竟然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男子干脆哈哈一笑,道:“难得难得!以前二哥回家,不是看见你的脸气红,就是哭红,居然还有看见你羞红脸的一天,我宁征真是大开眼界啊!”

宁湄脸上愈发如同红霞火烧,想到未婚夫,心底却不由得丝丝甜蜜,只得娇嗔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拿我开玩笑!”

宁征笑着摇头:“还没有嫁人,二哥就已经说不得你了吗?真是女大不中留。”

“二哥!”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总行了吧。”宁征边躲避妹妹挥来的花拳绣腿,心中却是一惊,就在他们说笑间放慢速度的同时,后面一直跟着他们的人已接近至五丈之内。这一天始终被人在二十丈之外不远不近的缀着,虽感觉不到明显的意图,多年的刀剑生涯也让他也知道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抓住妹妹一只手,宁征嘴里阵阵求饶,心神却集中在身后接近的两人身上。

许是觉察到了什么,宁湄迟疑的放缓了动作,右手轻轻扣上了腰间的软剑,好奇的大眼睛带着一丝惧意,望向自己的兄长。她那明净眼神里浮现的惊恐有如小鹿,宁征心里一软:这丫头虽不是高门大户的闺秀,却也是家人掌中珠宝,若非这次实在要紧,大哥又定下这样一个计策,怎会舍得让她出来受这些惊吓。

虽然常不在家,但对这个唯一的小妹的宠爱却绝不比其它人少。顷刻心中便打定主意,今日若难以善了,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保得妹妹周全。

深吸口气,宁征朝妹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忧,然后勒转马头,静候来人。

之前由脚步轻重,宁征判断为两人,现下可凝神静气倾听,片刻,他吃惊的皱起了眉——来人脚步杂乱,且若有若无,似乎是运气在雪地上飞纵,却又不得不暂时停下重新提气。此法大损内力,本不是高手所为,若这整天后面的人都如此跟着他们,那么即便来到近前,也无力有所作为了。

正在不解,身边宁湄却一声轻呼,宁征仔细一看,不断接近的乃是一个红衣女子,长发披散覆面,背上背了一个人。她似是内力时时不继,每行两丈便要停下换一口气,饶是如此,宁征也由起落间看出她内力深厚、身法高明,纯由功力支撑这么远的路,又可不比他们落后多少,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

那女子来到近前一丈,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真气一泄落在地上,就要再次提气。

这时已经可以看清,女子背上负的乃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容貌普通。一张脸青白灰败,身上一道剑伤从左胸而下,煞是骇人。鲜血染的褐衣一片狼藉,他仰面闭眼,一动不动,显是已经死去多时,被红绸绑在女子身上。女子披头散发,只能由下颚瞥见些许秀丽的轮廓。宁征细心打量下,见她衣衫上血迹斑斑,下唇咬得发白,扶住背上尸体得双手微颤,呼吸凌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

女子一提气,又是丈许飞出,越过他们向前,但已可看出不如先前有力。她落地之时有些踉跄,左膝一软,差点跌倒在雪中。

宁征几已能确定这女子不是针对他们而来,否则功夫就费大了。看那女子运气不济,单薄的身子在风雪中不停喘息的模样,他心里一丝怜悯油然而生。

心思还未打定,旁边的宁湄已经猛地一夹胯下的马跟了上去,宁征心中大惊,生怕妹妹犯了人家的忌讳,却阻止不及。宁湄向前几步,停在那女子身边,翻身下马,弯腰探问道:“这位姊姊,你是否要进关?”

那女子喘息未定,头也不转,用嘶哑的嗓子冷冷道:“与你无关,让开。”

宁湄不为所动,更压低了身子,柔声道:“我们道左相逢,不是想管姊姊的事情,只是我有样东西想卖给姊姊你。”

女子这才有些诧异的转向她,右边憔悴柔美的容颜自发间露了出来,她道:“我没有什么要买的,你去卖给别人吧。”

宁征心里苦笑,他们家的丫头别的没有,就是水磨缠人的功夫最是厉害,这女子答了第一句,后面就不免被宁湄牵着走了。他已知道小妹想要做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也下了马,慢慢走进她们。

宁湄果然打蛇随棍上,笑道:“我想卖给姊姊的不是别的,而是这匹马,姊姊可愿意买?”

女子眼睛亮了一亮,随即又黯然。她低下头道:“我没有钱,你找别人吧。”她语气虽冷,却没有刚刚那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宁湄知道已成功了大半,赶忙道:“没有关系,或者你可和我们一同入关,然后再筹措银两给我。”

那女子猛地抬头,厉声道:“你可是施舍于我?!我聂千红一生从不受人恩惠,若你想同情我,那就免了!”

宁征眉头一蹙,谁知宁湄居然不动气,只是诚恳的道:“姊姊既然不愿受人施恩,以后回报就是。现下纵使骑马也要个把时辰才到镇子,若有了这匹马,不是可以让死者早些入土为安?”

女子先是脸一沉,而后回头望向背上的男人,冰冻的容颜逐渐消解。她摇头,凄然道:“若是换了从前,我不但不会领你的情,还会立刻杀了你。如今……罢了。你叫做什么名字?我定会记得还这个情。”

听她将杀人说得轻描淡写,宁湄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她江湖经验不够,虽然听过不可过问他人是非,却不知道原来好心之为也会惹下杀身大祸。不过女子终是接受了自己的马,宁湄向来乐天开朗,立刻就把惊惧忘在脑后,伸手搀了那女子起来,道:“我姓宁,叫做宁湄,他是我二哥宁征。”

那女子见她来搀,居然没有拒绝,她先小心翼翼的将身后负的男子解下,无限温柔的理了理男子被风吹乱的发,再把他轻轻的扶至马上,又用绸缎固定住。才回过头来看他们兄妹,她也懒得顺一下自己的头发,就那样遮着脸,道:“原来是振远镖局的宁三小姐和二公子,我知道要去哪里找你了。今日之恩,聂千红必当回报。”

她纵身上马,又晃了一晃,宁征这才瞧见她腿上原来有伤,血浸透了白色的绷带,又藏在裙摆之下,是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宁湄心中怜意大盛,忍不住脱口道:“聂姊姊,你行动不便,不如跟我们一道入关吧。”

她话一出,心中已经后悔了,这话摆明了看轻对方,见聂千红身子一震,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聂千红叹了口气,没有发作,只是目光落在男子身上,幽幽的道:“有初一就有十五,我既已欠了你人情,也不多这一桩。可笑我一生最不屑之物,居然在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帮了我。唉,小妹子,你心肠很好,我从不跟人道谢,今日却要谢谢你。”

宁湄展颜道:“聂姊姊,你腿上既然有伤,不如我们就下马一起走一段,你也好调息一下。”

她话说的很是得体,聂千红显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将那男子的尸体交给别人看来也是万万不肯的。走一段路休息片刻再上马,也比内伤沉重还要强自赶路好的多。聂千红点点头,下了马,宁湄笑着挨在她身边,以防她跌倒。宁征微微一笑,默默的牵了马跟在她们后面。

风雪袭来,宁征看见妹妹一脸温柔的向聂千红说着什么,聂千红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一双眼紧紧盯住马上缚的男子,嘴角擒着丝微薄的笑意,秀丽的脸庞看起来是那么甜蜜,又那么凄怆。

 

 

一、

将把脉的手从沈白聿腕上拿开,江湖三大神医,京城第一圣手“生阎罗”林泰善捋着长须,脸色忽晴忽阴,挣扎难定。

沈白聿见他大有沉思至日落的架式,只好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难以根除,现在只是想开个止痛的方子,神医有什么话可以尽管明说。”

林泰善这才像是醒觉还有旁人,不住的摇头道:“难、难、难!”

这么云里雾里的回答叫温惜花也终于没了耐心,他脸色几乎比沈白聿和林泰善加起来还要难看,干脆单刀直入道:“请问难在何处?”

林泰善叹道:“沈公子服用十花九叶果和鸠尾赤香草多年,又辅以鹤顶红入药,五脏六腑之中可说都是毒素,经脉也因此呈错乱之相。若非练的内功心法路子得体,早已毒发身亡;但性命也有如怒海孤舟,仅凭坚强得心志保得不覆。止痛药是好开,莫要说一剂,几十上百剂也可以,问题只要有一味用药不当,就会引来毒发。本来沈公子散去了内力,又静心养气,这虽不能治本,也是长生之道。谁知居然又恃强与人动手,现在脉息凌乱,随时都有毒气攻心的可能。唉,年轻人好勇斗狠,也不知掂量轻重。——难啊!”

说到最后,林神医已经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了,他本出身朝野,说话也是一口官气。温惜花越听心越沉,他朝沈白聿望去,正见到对方向自己微微一笑。刚一惊,就见沈白聿站起身对林泰善拱拳道:“多谢神医指点,既然如此,我们就告退了。”

林泰善愕然道:“不行!我给你开两剂补药,你现在最好回家静养,否则……”

“我现在最好回家静养等死,否则死的更快?”沈白聿双眼有如寒塘,波澜不兴,容色和缓,淡淡道:“多谢神医教导,我一定朝晚进香,好好听从。”

他说完话转头就走,也不管后面林泰善抽了一口冷气,气得花白胡子倒竖。

温惜花两三步赶上来,手牵住沈白聿的右腕,一股真气随之而至,探查经脉有无异状。他晓得沈白聿刚刚动了真火,发觉无碍后收起手,皱眉道:“你也不想想现在自己是什么身体,要走就走了,还费功夫跟他啰嗦什么。”

沈白聿眼中冰寒稍解,冷哼一声,抿着唇,也不说话。

温惜花只得摇头苦笑道:“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发过几次火,这位林神医医人的本事未必真好,与人结怨的本事倒确实是一流。”听他说得有趣,沈白聿放缓了表情,温惜花侧了头瞧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嫌他说你不知轻重,——这话有什么特别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沈白聿先把目光移开,他似是想叹气,又似是有话想说,过了许久才悠悠的道:“我十三岁那年,因为一言不合,跟山下农家的一群孩子打了起来。他们欺我年幼,几人一起围攻,他们本不会武功,我自然也没用真功夫,被狠狠揍了一顿。回家后,沈……先翁不许治伤,也不许吃饭,罚我在祠堂跪了一晚,当时他跟我说——‘你就是这么的不知轻重,你是何人,他们是何人,也不会好好掂量掂量’。”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学了个十成十,不但肖似沈楚慕,果然也带着几分林泰善的神情,话音里却隐隐含自嘲和愤懑。

温惜花皱了皱眉,似乎若有所感,却又判断不真切。

如果此刻君奕非在旁,立刻就会明白——十三岁,那就是沈白聿第一次知道养父不是生父,还是杀父仇人的年纪。也是他立定了志向,宁愿自食剧毒,忍受蚀心散功之苦,也要为父报仇的年纪。

沈白聿没有多做解释,抬头看着天上飘过的一朵白云。

那个时候,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以问剑山庄的少主和吴钩将来的主人为荣,每日练剑学字虽然辛苦,却也充满了童真的乐趣。明月只有六岁,每天咿咿呀呀的跟在身后,只伸着胖胖的小手吵着要他抱。

然后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一夜江湖老。

而他还未踏入江湖,就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心计,和许多无法与人分担的心事。纠缠至今,仍不得安宁。

闭上眼睛,把这突如其来的回忆甩到脑后,沈白聿轻轻的笑道:“温惜花,我认识了你很久,却从来没有见你生气。朋友一场,你若有什么修身养性的方子也来教教我。”

温惜花笑起来,道:“你练的是玄门内功,说修身养性,怎么也比我强吧?……不然,难道是一直没有见我出手,积郁在心?”

他话岔的不高明,到最后两句,已经有些调笑的成分。谁料沈白聿居然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只摇头道:“也许吧……也许我只是有些话很想跟你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到这里,他沉静的面孔上罕见的掠过一丝迷茫之色,似乎判断不出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又像是震惊与自己要说的话。这张清秀冷峻的脸过去看了十数年,温惜花再熟悉不过,这个无措的表情,他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

一瞬间,温惜花的心忽然变得无比柔软,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温存。他挨近了沈白聿,柔声道:“小白,不要勉强,还有时间。我会等到你想说的一天。”

沈白聿微笑起来,道:“温公子,我和你不一样。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最缺的就是——”

“温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一声惊呼打断了沈白聿未竟的后话,两人循声望去,路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年纪,模样活泼讨喜,笑嘻嘻的朝他们招手。

温惜花皱起了眉,表情变得十分严峻,但那女孩子迎上来的时候他已换了神情,尽量和缓的问道:“九儿,你家姑娘找我可是有事?”

唤做九儿的女孩儿抚着胸道:“温公子还记得我啊!我家姑娘这些日子天天派人在找你,急也急死了,今天居然给我遇到。她说若是见到你,就马上带你去见她。”

心下一声轻叹,温惜花回头朝沈白聿苦笑道:“我是天生劳碌命,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问剑山庄之行只怕是要延后了。”

沈白聿面上一无所动,点头道:“你既陪我一程,我也陪你一程又如何?反正我们还有时间,走吧。”

赌场的大堂从来都是只认得银子的地方,进了门来就是直奔叮当作响的骰子牌九而去,赌徒都兴奋的眼睛发红,根本没空留意周围又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温惜花熟门熟路,在厅前打发走了九儿,就领着沈白聿从偏厅小门上楼去。

推书 20234-11-26 :铸剑忆情(出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