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聿道:“何以见得?”
唐妙道:“你脸色不好。”
沈白聿苦笑道:“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染上了一个毛病。”
唐妙来了兴趣,奇道:“什么毛病?我可以帮你治。”
沈白聿悠悠的道:“这个毛病就算是医毒双绝的唐门也肯定没有办法,你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听过。”
唐妙小孩心性,一听便不服道:“在唐门除了老太太,便没有人敢说医术比我好,什么奇怪的病我都听过,我就不信你有什么病是我没法治的。”
沈白聿喝了口茶,才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慢条斯理的道:“说来也奇怪,有这毛病的人还不少,就是一见大小姐就头就会疼。”
唐妙先是一愣,然后脸就红了,她脾气上来手下一抬就想发作。结果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血色一点点从那张美丽的脸上褪去,直到她颓然的低下了头,咬住青白的嘴唇,直到咬的出血。才嗫嚅道:“我……我真的是别人一见头就会疼的女孩吗?”
沈白聿淡淡的道:“就算见了你头不会疼,被碎月针打中也是会疼的。”
唐妙身子微震,习惯的扬起下巴,骄傲的道:“那又怎么样?若是没有温惜花护着你,碎月针早就让你不知道什么是疼了。一个大男人,连我也打不过,只会耍嘴皮子算什么英雄!”
她这话说的十分难听,冲口而出后心下便有些后悔。只是沈白聿却并不动气,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说得对。”
他态度坦然洒脱,丝毫不把刚刚的话放在心上,唐妙的脸反而胀得通红,本来准备的后续就没有说下去。那口恶气因此逐渐泄了,变成了对自己解不开的厌恶。偷眼看沈白聿,对方也不理她,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神色自若的翻起书来。
唐妙的眼睛逐渐转到门外,看见廊间开的玉帘花,那么小那么白,微微颤动着,好像在责怪无情的秋风太过冷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就此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声自问:莫非我真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只会叫人讨厌,不能叫人喜欢?
“不是。”
在旁的沈白聿突然淡淡的接口,唐妙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抬头用圆圆大大的眼睛瞪着这个又冷又不近人情的男子,好久好久,直到感觉脸上逐渐湿润。
沈白聿掏出一块手绢来给她,语气还是冷冷的,道:“擦一擦。”他这口气就像唐妙的长辈,唐妙却不觉得厌恶,只是乖乖的接过手绢,乖乖擦干净泪痕。沈白聿等她做完这些,才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唐妙握着手绢,忽然觉得这个人没有那么的难以亲近,她低低的道:“你刚刚……为什么敢那样说?”
沈白聿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她所问的乃是自己刚刚厅堂上的惊人之语,他摇头道:“没什么敢不敢的,事实如此,我不说也总有别人会说。”
唐妙呆了呆,咬紧嘴唇好一会儿,才幽幽的道:“我喜欢上一个人。但是,这人不喜欢我。”
扭头看沈白聿,唐妙忽然笑了下,笑颜如花,然后摇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长得真好看,尤其冷冰冰好像永远不动容的样子更是引人,怪不得江湖上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你。”
沈白聿静静的听着,也不觉困窘,也不打算发问。
唐妙续道:“温惜花也长得很好看,说话又很风趣,对女孩子也很温柔体贴……可是直到刚刚为止,你们的这些地方,我都没有看到。好看也罢,难看也罢,风趣也罢,傲气也罢,这些东西我全不在意。”她盯着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沈白聿淡淡的道:“那自然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能让你不在乎别人的人。”
脸上泛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唐妙微笑道:“不错。我喜欢的这个人,既不好看,武功又不好,个性更是粗鲁不文,跟你和温惜花这种武林公子,实在半点也没的比较。”她深吸口气,唇边的笑容略显忧伤,道:“可是莫要说一个公子,纵使一个大侠,也未必愿意帮助一个倒在路边身带剧毒的丑女子,这个人却愿意。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他是不计我的出身外貌,真心实意的对我好。”
她摇头苦笑道:“你现在大概也猜到啦,不是童程要我私奔,是我死皮赖脸想要跟他。虽然为了保全我的名誉答应娶我,其实他心里没有我……”
沈白聿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刚刚的话,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唐妙一惊,抬头看着沈白聿,后者悠悠的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他。”
唐妙苦笑道:“告诉他又能怎样?”
沈白聿道:“你告诉他自己的真心话,他必会告诉你自己的真心话。你说是你想和他私奔,可天下人都当是他冒唐门之威拐带你;你说他不欢喜你,可天下人都当是他配不上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唐妙先是面有怒色,后慢慢的开始沉思,半晌才迟疑的道:“你是说,他在保护我?”沈白聿不答,唐妙又想到:“你是说,他可能也喜欢我?”沈白聿还是不说话,唐妙却已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兴奋:“可是若照你这样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白聿淡淡的道:“那自然是因为你也没有告诉他。”
唐妙有些坐立不安,道:“可是,可是我毕竟是个女孩子,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还是该让男方先说,是不是?”旁边有人笑嘻嘻的插嘴,两人抬头一看,温惜花一手扶在门框,对他们俩微微而笑。
沈白聿眨了眨眼,没有说话,温惜花坐在他身边,笑道:“你的想法也没错……我倒有一个办法。”
唐妙奇道:“你有什么办法?”
温惜花勾勾手指,微微一笑道:“来,我悄悄的告诉你。”
送走了半信半疑的唐妙,沈白聿皱着眉不停打量他,一旁的温惜花见了,不得不抬手道:“你莫要那样看着我,唐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给我算计的。”
沈白聿笑了出来,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在奇怪你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温惜花摸着自己的脸,苦笑道:“你希望有什么事?巴掌印?被打的吐血?还是身中剧毒?……小白,我没有得罪过你吧?”
沈白聿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从没见过你打发女孩子,所以有些好奇而已。不过听你这么说,巴掌什么的,想必以前你尝过不少。”
看着他促狭的笑容,温惜花叹了口气,蹭过去道:“小白,这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沈白聿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转了话题道:“亏你想得出这么个借刀杀人的办法,这回唐妙定要大大上你一个当。”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我又不会害她怎样,她既与雷婆婆有旧,雷婆婆定不会为难她,最多囚她几日,等人来救就好了。”
沈白聿眼睛轻转,道:“比如一个要和她成亲的山贼?”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没错。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叹了口气,沈白聿轻揉着额头道:“我已可以见到将来三年,你被唐门和雷家追杀的情形。”
“你、错、了。”温惜花得意的摇头,揽住他道:“不是‘我’,是‘我们’——我到那里也要拖着你。”
几乎真的觉得头开始发疼,沈白聿苦笑道:“你一天到晚拖着我净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一会儿是皇宫,一会儿又是雷家不就是为了这个?如今我身戴贼赃,又落实了跟你篡谋偷雷家的镇家之宝,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温惜花大笑,叹气道:“果然,你说那话真是有意的。”
沈白聿叹道:“我又不像某人脸皮可比城墙,套着交情也好偷人家东西的。”
温惜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辜的道:“你说的某人,可是指我?”
沈白聿板着脸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温惜花往后退了一点儿,左瞅右看,半晌,才叹了口气,摇头道:“小白,你在生气。”沈白聿挑眉冷冷微笑,普通人看到早给满身寒意,温惜花却毫无所动,反而大笑道:“你在气什么?”
沈白聿淡淡的道:“你大可以猜猜看,如果猜到了,不但我们那个赌约抵消,我还多送你一个条件。”
眼睛一转,温惜花已经笑了,伸手拉沈白聿起来,边道:“我不猜。”他笑嘻嘻的又道:“我饿了。现在不想费脑子,只想吃饭。”他有意岔开话题,沈白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居然就跟着出去了。
一顿晚饭吃的各人心中滋味杂呈。唐妙心不在焉,雷真真心神不属,雷婆婆心分几用,不停偷眼打量沈白聿,其它的雷家人就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了。只有温沈二人一切如常,沈白聿则一言不发,吃的很是专注,温惜花一直在席间谈笑风生,让这饭局不至冷场。偶尔他分神关照一下沉白聿,就见席间几人青筋猛跳、眼睛发直。
温惜花心中好笑,忍不住做的更加露骨,说话间就越靠越近,到最后更几乎要贴到沈白聿身上去。这人年纪不小,玩兴倒真大,沈白聿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只得尽量配合他倾情演出,每当温惜花说话就把表情放柔了些,温柔以对。
待到了最后吃完了饭,所有人看他们两人的表情已只有死灰二字可以形容,想是已认命接受了事实。不难想象明日一早江湖第一大八卦势必从雷家传出,加上这两人的名气身世,又会是何等的沸沸扬扬。
“我赌足可以传三个月。”
沈白聿无奈之下,回头朝温惜花苦笑道:“你倒真是赌性坚强。自己的八卦又好拿出来赌的。”
温惜花理所当然的道:“那是自然,输你那一铺我是心服口服,服也要扳回一城才甘心。”
沈白聿摇了摇头,只得道:“我不和你赌这么无聊的事,下次找到别由头的再说吧。”他话锋一转,道:“唐妙会不会想到别的上头去,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惜花笑道:“绝对不会。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江湖经验却太少,是以行事必然用最为直接急进的法子。你看见席间她不停打量雷婆婆的样子了没有?如果猜得没错,她今晚就会有所行动。”
轻轻点了下头,沈白聿叹了口气道:“即是说我们今晚就要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没错。”温惜花笑嘻嘻的道:“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还可以在雷家的追上之前找到艘船,跑得远远的。”
“反正就算运气不好,也有你温公子顶着。”沈白聿悠悠的道:“对吧?”
温惜花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小白,还未成事怎可先泄气,我发誓今次绝对不会再置你于险地了。”
他的话说的奇怪,沈白聿却彷佛明白,冷哼了一声道:“现在你可赢回一铺了。”
温惜花已经垮下了脸,道:“沈公子,沈庄主,我承认了。唐门的人是路匪的事我没说是我不好,带着没有武功的你做幌子引她出手也是我的错。你莫要再气,最多今次拿到的赏金我们五五开好了。”
沈白聿八风不动,道:“不行,七三。”
温惜花苦着脸道:“难道江湖上人省传最是公道合理的青衣楼是开的黑店?六四,不能再让了。”
沈白聿看了他一眼,道:“废话,又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人想请杀手,魔教抽利抽的又高,不开黑店能赚钱吗?六四就六四,我全要通宝银号的银票。”
这事实听得温惜花无言以对,只得摇头,从包袱里掏出一打银票丢过去道:“小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
沈白聿接在手里也懒得点,随便放到一边,淡淡的道:“从我发现真的被你骗了开始。”
温惜花理所当然的道:“不骗过自己人怎么骗得过敌人呢?”他露出个很无赖又很甜蜜的笑容,靠上身后的椅背,道:“何况……你是我的,所以这些,本来也都是你的啊。”
嘿嘿一笑,沈白聿道:“你莫要以为事后说说甜言蜜语,我就会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温惜花笑道:“自然自然,我不是已错过了你先前给我扳平的机会了?反正那个条件还在,要打要杀……任由你。”
明明是怕刚刚说破自己翻脸,所以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居然变成了有意赔罪,还说得十分低沉诱人。沈白聿好像从未见过温惜花一样的看了他好久,最后才叹道:“我错了。”
温惜花奇道:“你什么错了?”
沈白聿沉着脸,肃容道:“我错在不该和你理论。”
温惜花大笑着拍手道:“小白,你总算明白了!人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你该知道:情人之间原就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该是这么解的吗?
沈白聿正无话可说,温惜花已利落的起身收拾了包袱,推开门,一地的月光就势撒了进来。他转身看着沈白聿,眨眨眼,伸出手柔声道:“小白,我们走吧。”
“有贼啊——!!!”
随着雷婆婆走廊上女弟子的一声惊叫,一个黑影窜出花园,几个雷家子弟抄家伙就追了上去。这黑衣人身形小巧苗条,轻功甚是了得,却因为不熟地形,只能在雷家庄左走右跑,身后跟的人满满越追越近。
这黑衣人正是唐妙,她白天听温惜花说该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吓吓童程那个呆子,看他对自己的真心。思前想后觉得甚是有理,自己出事他必不会置之不理,到时便可知道他心里到底如何。现下既然身在雷家,自然最大的事就是雷家的镇门之宝了,反正两家过去又有旧,事后说明还回就好。结果雷婆婆的武功修为远超她所想象,居然连龙头拐看也没有看到就被人发现,又给人追得这么狼狈。
心里又气又羞,背后的脚步声却越是接近,若不是还念及理不在自己这边,唐妙恨不得回头去撒上一把碎月针把追兵料理了。
就在此时,只听东边又传来一声。
“有贼啊——!!!”
唐妙心中正在吃惊,只听追兵也是一缓,显见也搞不清状况,她大喜之下也顾不得追究,三两步加快,几个起落就接近了雷家的外墙。这围墙实在不高,她看也不看就在脚下提气,纵起丈许,眼见马上就可脱离,忽然听飕的一声,从斜下里射出一只袖箭。
这箭羽似是很重,发出嗡嗡的响声,飞的极快,唐妙不敢怠慢,一个旋身,准备错过那箭羽。箭往她身边距了半寸,就在这时,只听嗡嗡声一停,唐妙心叫不好时已迟了。那箭上的羽毛忽的分成几十根牛毛小针,直打她足下要穴。
唐妙此时已真气不济,脚下中针,哎呀一声就摔了下来,眼冒金星的倒在草丛里。
那针上似是有极高明的药物,只是蚊子大的针口已传来一阵酥麻,很快双腿就失去了知觉。唐妙趴在那里,勉力抬起上半身,见到面前一人白衣黑发,面容清秀,在月光下飘然若仙,冲她微微的笑。
“沈-白-聿!”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她嘴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