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聿只管暗自苦笑,却见旁边凌非寒也露出释然宽慰之色,不免意动。他知为何凌非寒她忧己忧、她乐己乐,便像自己、温惜花、定阳城中的人们为何对纪小棠另眼相看一般。纪小棠贪玩、鲁莽、倔强、不知轻重,却也任真、率直、坚持、知错能改,在这凄风冷雨之中,她就是活泼泼、明亮亮的暖阳。即便心肠铁硬如他,也不忍让纪小棠太早知晓这江湖的阴暗,许多猜度推想,亦从不愿出口——这恐怕便是温惜花说的:做大哥做久了的操心病。想到这里,沈白聿已不是苦笑,而是无奈了。
外面雨势渐小,三人便起身结了茶钱,告辞回去。
沈白聿和凌非寒先将纪小棠送回锦绣阁,见到爱女这么半边湿半边泥,衣衫不整歪歪斜斜的模样,纪大掌柜心疼得胡子都根根挤在一块儿了,赶紧安排人烧水倒茶生炉子。连声问候时,眼睛就直不赞同的往沈白聿身上瞟,给纪小棠瞅见,拉了拉老爹的衣袖,道:“我出了点儿事,是沈大哥和凌……凌公子救了我。”
纪和钧多少年没见女儿这么低眉顺目,乖乖巧巧的模样,差点激动得老泪纵横,赶紧换了副笑嘻嘻的弥勒佛脸,看得沈凌二人汗毛直竖。沈白聿交待了几句,忽然淡淡地道:“纪掌柜,我明早再来找你喝茶,凌公子也一起来。”
凌非寒怔了怔,道:“呃……好。”
纪和钧正要说话,沈白聿已道了声再见,翩然出门。凌非寒看了看纪小棠,脸又发红,道:“好好休息吧,明早见。”
纪小棠这才想起前后折腾了一转,凌非寒似已对自己释怀大半,不免喜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凌非寒像是终于想起先前龃龉,他愣了下,才忽而微微一笑,摇摇头去了。
纪小棠拖着脚追了两步出去,望着他和沈白聿消失的门口,痴痴地看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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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白聿到锦绣阁门前,发现凌非寒已早早在那里等候,看模样竟是站了不下个把时辰。他前日故意没有说清时候,便是有心要看凌非寒的应对。两人见礼后,见凌非寒就默默跟在身后,也不再多说。沈白聿倒是在心中叹息:如这般坚忍的年轻人已不太多,只显得他早已习惯等待和忍耐。可叹的是,世间人与人的情感百千难计,却惟有仇恨,才给人如此巨大绵长的力量。
当下隐去心潮起伏不说,进了锦绣阁却发现纪和钧店也没开,和纪小棠一个左一个右,都坐在那里不说话,脸色都摆的好看得很,直似黑风双煞。不知这父女一对宝又闹了什么别扭,沈白聿也懒得问,只微笑道:“纪掌柜连把椅子也不给,好生小气。”
纪和钧这才觉呕气过了,不好意思地赶紧给两人拿来拖来椅子,又问道:“还是黄山毛尖?”
沈白聿摇头道:“这人真罗嗦,我还能挑剔么?紧着棠姐的好茶沏来就行。”
几人坐定,纪小棠瞅瞅凌非寒,望望沈白聿,再回头看看自家老爹,只觉气氛忽而凝重,也不敢造次,乖乖地端了茶盏喝得起劲。大半盏茶喝下去,纪和钧长叹一声,道:“沈白聿,算我服了你啦。”
沈白聿笑笑,也不说话,反转向纪小棠道:“小棠,你回后面休息吧。”
纪小棠怔了怔,却没像往常般跳起来,只是柔声哀求道:“我真的不能听么?”
沈白聿皱起眉道:“这要问你爹和凌公子,我作不了主。”
果然纪小棠闻言就转向老爹,道:“爹,你不准我听?”纪和钧心道果真女生外相,从前女儿要想做什么可绝不朝自己报备,现下旁人一句就乖乖听话,他这个老爹当的只有失败之极能够形容了。当下纪掌柜正自伤情,心中捶胸顿足,女儿又娇喝两声才反应过来。
纪和钧正色抚须,背后流汗,勉力道:“事关他人隐情,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纪小棠今次居然听了进去,咬着嘴唇想了半晌,她起身道:“那我就回后院去了。要是听完了,需得来叫我。”最后的话是冲着沈白聿说的,沈白聿看她行动如常,脚伤已无大碍,便含笑点了点头。
掠过心满意足回到后院的纪大小姐不提,纪和钧看女儿离开,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终于变成满面怅然,转向凌非寒,叹道:“早知终有这么一天,必有个凌家人会站在我面前,向我质问当年之事,却没有想到竟是你。”
凌非寒呆了下,两人昨日初见,纪和钧表现得泰然自若,怎么其实见过自己?就道:“纪大侠,此话怎讲?”
纪和钧哈哈大笑,道:“那时你还小呢,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凌家子弟众多,后生小子也不少,却有你愿矢志报仇,也算难得。”
他也不说难得的是凌非寒,或是凌家,这话凌非寒却当即就听懂了,想到家中同辈与长辈成日只管闹分家顾产的模样,也忍不住俊脸微红。纪和钧见他尴尬,反笑道:“家大业大才来这些烦恼,小门小户想闹还闹不起来呢。你看这武林天下,多么大的盘子深下去,好似一锅红烧肉,鲜香味美,热气腾腾,谁不想分一杯羹?就怕没本事的,端着碗里看着锅里不说,好容易吃下去口,也会烫得吐出来。对不住,我老纪是个粗人,不会那些文绉绉的赋比兴,让你们见笑了。”
见凌非寒容色稍缓,纪和钧又对沈白聿道:“莫要怪我扯东扯西,其实当年种种,实在是和他家这些家门事不无关系。接到凌家飞鸽传书,江陵助拳这前头的琐碎事也就不说了。却说到了之后,我明察暗访,动用各种人脉,想要找出左风盗些许蛛丝马迹,却十几日没见动静。凌家在江陵扎根极深,自凌落人后多年来人才凋敝,逐渐弃武重商,反而攒下番家产。那家中遭劫后剩余的老幼多是不谙江湖事的,见我肯仗义多方奔走,又未见结果,终于生出些嫌隙——哈哈,我把凌公子当作小辈,有话也不怕直说——便有人怀疑我老纪想借机趁火打劫,明为帮忙,暗敲竹杠。”
凌非寒当下便心里暗叹,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晓得家中一些亲戚商人重利、锱铢必较。却把纪和钧这样一个急公好义、鼎力襄助的大侠也给当作防贼般猜度。
他心中思绪万千,纪和钧又洒然道:“我老纪混江湖混得皮也厚了,脸也没了,也不怕他们背后跟前瞎嘀咕几句。只是后来出了件事,倒真把我追凶缉贼的一腔热血给浇灭了。”
知道终于说至戏肉,许久不搭腔的沈白聿也放下了茶杯,和凌非寒凝神细听。纪和钧道:“我查了些时日,总算有了线索,离开江陵了两日。回来就听说,失盗的其中一枚小小的春燕衔泥玉佩,居然在家中一个小厮身上找到了。”
“左风盗来袭的日子,凌家正好有不少佃户月利,老太太也忙着办寿辰收了许多贺礼,哪里有这样的巧事。当下他们便咬定那小厮与外人勾结,私设刑堂,把他打得不成人形,我回来之时已只剩下半条命,双手尽成废人。这小厮倒也硬气,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头,死活说这玉佩是凌家大少奶奶私下给他的赏钱。可惜他不说倒便了,一说可不是捅了马蜂窝:凌家大少奶奶已死于那晚左风盗来袭,这样讲不止死无对证,还惹来有人闲话。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我看那孩子生的眉清目秀,双眼坦明,若非是大奸大恶之辈,就是个真心真面之人。他才不过十四五岁,如何有那等心计,心中不忍,就想劝凌家莫要贪急误事,冤枉好人。结果正好给抓住话头,没泼掉的脏水自然都招呼过来。起初我也没动气,只是安心跟他们好好讲理,后来越听越不象话,心头火起,就想今次帮这小厮开脱完,就拂袖而去不管了。
“那小厮当时已被打得站也站不起来,那时忽生蛮力,死命挣脱开来,爬到我面前,噌噌噌给我磕了三个响头……滴水涌泉哪,纪某人不过替他开脱几句,却怎么受得起这样大的礼。我半生为他人奔走,只有这三个响头的缘由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也是最受之有愧的一个。磕完头,他强自翻身坐起,挨着椅子站起来。当时他口中尽是血污,舌尖已给咬破,牙齿也碎得不胜几颗,说的话却似是用了心肺的全力。
他说本想为大少奶奶保全点颜面,既然凌家如此狠毒,也不再替谁隐瞒。那玉佩确是赏的,凌家大媳妇乃是被强娶进门,多年来与人暗通曲款,常常给他东西,让他牵线搭桥。说到这里却还没有完,那孩子目光烁烁,全身的血污也像是要烧起来般;把堂上的每个人逐一看过,看到谁,就把那人的丑事说出来——也不知他小小年纪,怎么知道那么些兄弟阋墙、偷人嫖宿、巧取豪夺、仗势欺人的事情。他最后更说,真正泄漏凌家现银不少的,乃是滥赌输财、欠债无数的凌大少爷。
我见有人对那孩子虎视眈眈,便暗自运气,待谁要杀人灭口,即刻奋力相帮。谁知他才说完这些,就一头撞向大门的柱子,当场锁骨尽裂而死。他实在用尽了全力,颅中热血溅出老高,有几滴还喷上了凌家大堂的牌匾。”
纪和钧顿了顿,才道:“凌公子,你可知你家厅堂内里牌匾上的‘光明磊落’四个字,是怎样来的?”
从小只以为这是家训,尚不知还有什么典故,凌非寒愕然地摇头。
沈白聿淡淡接口道:“这是说的凌家的三个人。第一人是凌家当年开山立派的先祖凌磊光,他本是武当弟子,后来因为性情放任,被贬出门。自创了飞尘诀剑法,剑术上鲜有匹敌,乃是当世公认第一人,风头一时无两。
“第二人是凌家第四代家主凌明芝,她虽是女子,却豪情尤胜七尺男儿。当时正是本朝开国之际,乱世无常,民不聊生。有年大水重灾,家家户户节衣缩食,凌明芝倾尽家产,开仓赈济,送米散药,使千百人能活。自己因照看病患,忽感疫症,韶龄而逝。
“最后第三人,便是百年前武林盟主凌落人。魔教入侵中原,势不可挡,无数门派纷纷以降。只凌落人坚而不退,辗转千里以抗,中原武林才有喘息之力,终能在洛阳温家召集下将魔教逼回海上。魔教已退,武当掌门清微道长思及凌家经此役后高手尽折,心中感慨,才提了这块牌匾,亲自送到江陵府上。凌家与武当因凌磊光之故,向来不和已久,武当掌门对着这块牌匾,言道:‘其人虽没,其情不了。’再深深做了个揖,以他的身份,这却是武当全派上下向凌家低了一回头。”
凌非寒听得心潮澎湃,纪和钧就在旁点头,道:“其人虽没,其情不了……唉,我见那血喷上了牌匾,也忘了说话,直瞪着那四个狂草写就的字。当时厅堂里可站了不少人,多少也有二三十号,全都大气不敢出声。凌家老太太先前本已听得脸色紫红,忽然念了两遍‘光明磊落,光明磊落,好、好、好,你们真没丢尽凌家的脸面’。说完,猛地喷出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年事已高,经不起这样的连番打击,当晚就去了。”
到了这里,凌非寒才觉得能多少喘出口气。他那时还是小小孩童,这些事自然没有人敢提起,记得家人只是说太奶奶去了。去了是什么意思,他稚嫩的心灵里已能够领会,才发现原来世上还有一种死亡可以是如此无声无息的。
纪和钧木然而坐,又干巴巴地道:“那晚凌家乱成一团,我本可早早离去,却怜惜那小厮死的义烈,想给他找个埋骨之处。谁知第二天反倒给凌家人软禁了,他们惧我武功高强,身份不同,虽有灭口之心,却无动手之力。终给我走脱,寻了那小厮的尸身,葬在长江边上。人生一世,能如他清清白白而来,清清白白而去,想也不枉了。我在他坟边坐了一天,直到日头落山,终于想通啦:人如清渠水,打翻浊世浪。江湖已远,我这武林盟主还想往哪里淘去?回家和夫人一合计,就想找茬下台,金盆洗手。我老头子一个,只想跟夫人女儿在家好好吃点热乎饭,这红烧肉还是留给旁人去分吧!”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人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沈白聿纤长的指头轻轻点了几下桌案,才道:“今日之事,除温惜花再不会有第四人知晓。纪掌柜的,我强人所难,抱歉了。”
纪和钧大笑道:“什么时候也学得温惜花那套了,说也是我老纪说的,若是信不过你,我会说吗?何况要我不讲,只怕你要喝茶喝到把这凳子坐穿才肯罢休。”
他二人话语轻松,望也不望旁边羞惭无限的凌非寒一眼。凌非寒知道纪和钧、沈白聿都是为了保存凌家的颜面才当他说了这么多,心中大是感激。
看着天光渐明,早晨起来的乌云逐渐散去,思及尚有几人要找,沈白聿就起身告退。纪小棠在后院早就等得心急,听他召唤,笑容直比春光还要明媚,欢欢喜喜地就拉着沈白聿出门。可怜又急又无奈的纪大掌柜,方才的气势早已灰飞烟灭,要拉拉不住,要阻阻不了,只能吹胡子瞪眼地看女儿这么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沈白聿见凌非寒心事重重,怕纪小棠去烦他,就先道:“昨晚我去了趟冯府,听管家说那药儿姑娘昨日告假回家,今天下午回来,我们晚上再去问问。”
纪小棠的注意力果然给引了过来,连连点头。沈白聿又带她去归去来找叶飞儿,女神捕办事雷厉风行,其余三府的卷宗已经到手了。把卷宗拿在手里翻了翻,又将温惜花的去向说了,却见叶飞儿脸色微变。
沈白聿皱眉道:“叶神捕,潭州有什么不妥么?”
叶飞儿脸带悒色,叹了口气,道:“沈公子,我这人不欢喜说谎话,但也不能告诉你真话。只可说早知温公子要去潭州,我便会着力阻之,让他不必浪费脚程了。”
沈白聿疑窦丛生,却也没有勉强追问,只是跟她道了谢。问起雷廷之,叶飞儿才有了丝笑意,道:“他啊,半刻也闲不住,找冯大人喝酒去了。当年他们两个在京城里就是酒友,现在难得相聚,就似瞌睡遇见枕头,一拍即合。我不欢喜廷之喝酒,见了就要念;再加上他们读书人那些个诗书曲赋我全不懂,就不特地去扫他们的兴了。”
纪小棠睁大眼睛道:“喝酒便喝酒,跟诗书曲赋什么关系?难道肯他们对酒当歌,不肯你对歌下酒?”
先前沈白聿交待过纪小棠的家世,叶飞儿想是对她颇为喜欢,噗哧笑出来,摇头曼声道:“两个落魄人一起喝酒还能喝出什么好来。左右不过是伤遇感怀,长嗟短叹,听了我就窝火的紧,只怕到时候怒上来掀了桌子,大伙儿都只能坐地上了。”
这下别说纪小棠,连沈白聿都有些忍俊不禁,两人跟盈盈而笑的叶飞儿告辞。走了几步,纪小棠就道:“沈大哥,叶姐姐和雷捕头不是钦赐的神捕么?我爹说他们在江湖上名头很大,威风得很;冯大人便是冯老爷吧,他好像从前也是大官,如今定阳县太爷也还要年年拜会。这么两个人,怎么说得上落魄?”
沈白聿略一沉吟,才叹道:“时不予人,势不待我,时尽势微,老而易悲……这些事你还没轮到,就别去操心了。”
纪小棠听他话中也有些许萧索之意,可不知道这话还是从自己老爹身上来的感叹。本来她只是随口问问,既然得了答案,也就不再理会,反而频频往顾,一条路走得心不在焉。
沈白聿悠然道:“别看了,他没有跟来。我们约了晌午城外桃林,回头就见到了。”
小脸立刻臊得通红,纪小棠咕哝道:“什么他不他的,我又没有想见他。”
真真此地无银,沈白聿摇头笑道:“我也没有说你想见他啊,不过……他是谁呢?”
纪小棠被哽在那里半晌,一跺脚气乎乎地道:“不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