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出脚,就听沈白聿又道:“碧霜天降,踢他心口。”
纪小棠对沈白聿是全然的信赖,想也不想,立刻飞身向下唰唰唰就是三腿。黑衣人好在应变机警,就地一滚,背后却还是着了一下。他亦忍无可忍,飞爪就要脱手。沈白聿立刻断然道:“右方,‘大道无为’,出全力!”
黑衣人下盘扎实,上身功夫却破绽不少,才要翻身而起,就觉纪小棠已应声出掌。那人避只不及,倒像是爬起来送上去给人打似的,立刻丹田中掌,向后稀里哗啦带倒了桌椅。只觉一股怪异之极的内力一分为二,其一极寒走任脉,其二极热走督脉,经脉真气瞬间逆行,痛不可当。
纪和钧的无为掌老辣沉稳,取阴阳合一之道,双手掌力天差地别。这掌法若中经脉,内力不够扎实者立刻真气紊乱,当年不知叫多少好汉饮恨。纪小棠虽性子急躁,功夫却学的极是老道,这下十成全力多少也当得纪和钧三四成。只三四成,已经可以要了黑衣人的命。
纪小棠停下了手,脑海中一片空白,竟不敢相信自己赢了。她自气喘吁吁,却听黑暗中那人也粗喘如牛,沈白聿的声音又响起,却是两个字——“点灯。”
从衣裳里拿出火石,纪小棠就着记忆点燃了床前小几上放置的油灯,屋内渐渐明朗,只见地上桌倒椅翻,沈白聿面容苍白,侧过头定定地看着倒在那里的黑衣人。半晌,他叹了口气,道:“真的是你。”
黑衣人身形中等,覆面捂腹,似是在笑,又似忍痛,龇牙咧嘴了好会儿,才同样叹道:“原本我并不想动手的。”
这人声音瓮声瓮气,带着点老实,纪小棠只觉自己从未听过。
沈白聿却像是跟他十分熟识,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已活不了多久,不想露了形迹。却发现我仿佛同小棠交代后事,生怕那秘密泄漏出去,是以不得不出手。”
黑衣人嘿声道:“不必给我面子上好看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如今之势,无论有没有和小姑娘说话,单她见过你一节,就已足够一个杀人灭口的理由。”
纪小棠听得云里雾里半点不懂,只听此言,自己不查之时,竟自鬼门关走了一转,不由打了个寒战。
黑衣人似乎望了她眼,又续道:“却没成想,你竟是在交代她如何对付我。”
沈白聿缓缓道:“形势如此,我已没有本钱再错,只能事事最坏打算。无忧公子方才轻易放走了杨班头,殊不合理。所以我猜他必定还有同伙料理后事,才能不着急去追人。只是没有想到,来的竟然真的是你。”
黑衣人苦笑两声,道:“我吓唬这小姑娘不成,又收走地上的燕子镖,后来想起此举欲盖弥彰,真真可笑得很。那时你就在怀疑了罢?”
沈白聿摇头道:“不,我那时还没有想到是你。只因这定阳城里,我认得兵器的熟人,虽不算多,却也不少。”他顿了下,才道:“但是,我却知道,天下间轻功能好过温惜花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黑衣人忽然嘿嘿笑了,带着几分得意道:“若论轻功,天下间能好过我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沈白聿望着他,灯下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叹道:“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
黑衣人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道:“其实,我也曾这样以为,——是真这样以为。”
他语气中有无限悲凉,亦有隐而不发的惭然,两人心中百味杂陈,半晌相对无语。隔了不知多久,屋中依旧静的可怕,纪小棠心下正惴惴,沈白聿忽地漠然道:“他死了。”
纪小棠一惊,这才发现黑衣人的头已歪向一边,蒙面布巾下黑血正缓缓流出。不知何时,这人竟服毒自尽了。她一日之间在此处见到两人活生生死去,只觉手足冰凉,木然走了步,才想起要去揭开那蒙面人的布巾。
沈白聿猛地喝止道:“不要揭!”
纪小棠手缩了回来,不由望向沈白聿,却发现后者的目光里闪动着些自己并不懂得的情绪,是悲哀,还是痛惜?
她道:“你认得这个人。”
这是一个肯定句。
沈白聿并没有否认,却忽而悠悠道:“我和温惜花有个朋友,叫做燕九宵。他是个很笨的贼,虽然有天下无双的偷术,自己却总是在饿肚子。他也是个讲义气的贼,失手造擒后宁可被打死,也绝不出卖朋友。”不等纪小棠反应,他又道:“上一次见到燕九宵,我们刚刚吃了霸王餐跑出来,温惜花从他身上偷了一百两银子。”
现在说起这些,已恍如一场大梦。如果不是那天温惜花的无心之举,他甚至根本不会怀疑燕九宵:事后再想,一个人身上带了一叠百两银票,还大清早连跑两地当铺找当东西,本身就很奇怪。那日燕九宵绝不是去当东西的,而是查看居古轩有没有应旨关门,这方是他们相遇背后的真相。
昨日之事不顾而去,今日之事不可再留。想起他和温惜花嘻嘻哈哈从醉仙居上逃出来的情形,沈白聿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他本不该继续深想下去,却不由自主地要把所有事情想个清楚明白。无忧公子的话浮上心头,或许,这真的就是聪明人的悲哀。
但若他不够聪明,今夜早已死了十次有余。沈白聿只觉气力渐失,最后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永远欠他一百两银子。”
纪小棠正在手足无措,这下倒是一激灵清醒过来,双手交握住沈白聿冰凉的右手。纵不懂医理,也发觉手中脉息越来越微弱。
她不由惶恐已极,嘴里不停,手更加握的死紧,连声道:“沈大哥,你怎么样了!我是不是该去找大夫?还是……还是该去找我爹?!”
沈白聿勉力一笑,道:“不太好。这是旧伤,大夫治不了的。小棠,你回家去罢。”
纪小棠看着他,只知死命摇头,仿佛一旦开口,眼泪就会忍不住要掉下来。不是不明白这话中的好意,但现在纵使真的刀斧加身,她也绝不肯离开半步。
沈白聿见她脸上掠过凄怆决绝之色,情知无法将之劝离,只好柔声道:“那就陪我一阵好了。温惜花若来找我,你就把今晚的事说给他听,再告诉他,‘无忧公子杀了雷廷之,也杀了左风盗’。记得,一件也莫要漏掉。”
纪小棠听他语气甚是温柔,胸口更是郁结难当。她只记得答允了绝不流泪,所以强自冷静,颤声道:“我都记住了。还有呢?还有什么别的话没?”
沈白聿怔了下,目光中生出些惘然,半晌后才笑着眨了眨眼。他没有再说话,唇边却露出丝柔和天真的笑意,就像是倦极而眠般,静静阖上了双眼。纪小棠怕惊动了他,大气不敢出,呆呆地凝视那平静的容颜,就那样跪在床边,握紧沈白聿的右手,一动也不动。
纪小棠不知道油灯明明灭灭,亦不知道门扉开开合合,只满心紧张地盯着沈白聿微弱的呼吸。就这样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其实仅一柱香的功夫,咣当一声,门给人猛地踢开了。纪小棠正在草木皆兵,闻声骇得放开双手,惊起转身,和来人碰了个面对面。
她脸上忽然狂喜,抓住那人的衣袖,泪已绝堤,大哭道:“温惜花!沈大哥……沈大哥……”
温惜花当时可谓狼狈已极,衣裳染血,头发凌乱,气息急促。正在心急如焚,给她抓住这样痛哭,心下顿时凉了一大半。他也不说话,木然推开纪小棠走到床前,伸手探了下沈白聿鼻息。浅浅的吐息喷在指尖,一丝暖意油然而生,温惜花忍不住闭了闭眼,甚至来不及分辨是欢喜还是庆幸。又去搭脉时,脸色霎时一变,起手就是灵犀指,把沈白聿任督二脉要穴一路点下来。
纪小棠见他面色不善,忧心再起,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墙壁站好。温惜花点遍两脉,又附掌沈白聿丹田,缓缓送过去一道内力,保住他不至油尽灯枯。
做完这些,温惜花不由默然。
他来得已经太迟。沈白聿的身体恰如暴风雨中岌岌可危的小舟,无论何种药石治疗,都已不堪重负。温惜花轻轻伸手,握住了沈白聿的右手,只觉冰寒彻骨。
“温惜花……沈大哥说,他叫我跟你说……”纪小棠只觉胸口内息杂乱,眼前模糊,却记起沈白聿的交代,突然开口。
温惜花这才想起她来,扭头见到纪小棠面色异常潮红,说话断断续续。不禁眉头一皱,知道这是七情攻心,走火入魔之相。
纪小棠还待开口,道:“说无忧公子杀了雷……唉……”已经被温惜花挥袖拂过睡穴,顺势倒了在他怀里。温惜花松开沈白聿的手,从地上扶起个凳子,把纪小棠靠墙坐了,又解衣覆在她身上。见纪小棠鼻息酣甜,轻道:“辛苦你啦。”
温惜花又走过去俯身揭开黑衣人的蒙面布,熟悉的面孔跳入眼底。他本聪明绝顶,环顾室内,已然将今夜之事想明白了七七八八。望着朋友的脸好阵子——这已是今夜死去的第二个好友——纵以温惜花之潇洒,嘴里亦不禁泛起艰涩难言的味道。摇了摇头,清理开周围的木屑,温惜花将燕九宵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平,重又将蒙面布盖了上去。
起身来到小屋外间,居然见到有盆清水。他自然不晓得昨夜杜素心曾于此滞留,微感诧异之下想也不想,将盆子端进屋内。温惜花坐回床沿,沾湿了衣袖,轻轻解开沈白聿的发,掸去灰尘,擦拭他苍白的脸和灰土血迹弄脏了的双手。
温惜花慢条斯理做完这些,又脱下了沈白聿的靴子放在床边。想了下,生怕沈白聿还觉得不舒服,伸过手去解开襟扣。这个动作温惜花曾作过许多次,每一次,心中都充满了柔情蜜意,只有这一回,竟无法抑制手指的战抖。
沈白聿衣襟散漫,容颜淡定。静静躺在床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但温惜花很清楚,若这次他不能醒来,势必永远这样沉睡下去。握住沈白聿冰凉的右手,察觉指间传来的脉搏虽缓慢,却始终在跳动着。
十指交缠,温惜花表情平静,扣住了沈白聿的脉门,在心中数着:一、二、三……
油灯闪了闪,终是灭了,温惜花似乎毫无所觉,继续在黑暗中一路数下去。只要那微弱的跳动不停,他就会不管不顾,这么一直数下去。
阳光直射至温惜花眼中时,才突然发现天已经亮了。眨了眨酸涩的眼,不觉间竟已枯坐了整个晚上,腰背上阵阵麻痹。依着指尖的温热,他松了口气。终于有暇转头去看睡得正香的纪小棠。后者鼻息沉沉,红唇微带笑颜,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见她无忧无虑,温惜花也不由心头郁结稍减,忽然,指尖脉搏突突一跳。
他猛地回头,就望见沈白聿一动不动,睁了漆黑的双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目光晶莹。
愣了好久,温惜花才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抚摸沈白聿的脸颊。他本是雄辩滔滔之人,如今乍惊乍喜,竟自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白聿笑意渐深,开口却是:“花欺欺没事吧?”
任凭温惜花智能天纵,也想不到他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手僵在沈白聿脸上半晌,温惜花才苦笑了下,漠然摇摇头。这下也不知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沈白聿望了他一会儿,却忽然都明白了。
反握住脸颊上的手,沈白聿淡然一笑,静静地道:“温惜花,我若是你,也会那么做。”
温惜花猛然扣紧了沈白聿的手指,良久,微笑道:“谢谢。”说完,珍而重之地将沈白聿搂进怀里,心中一片宁静。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沈白聿被没头没脑地搂得死紧,轻轻抚摸温惜花的发尾,悠然道:“温公子,我发现你好像比昨天还要狼狈。”
温惜花放松了手去看他,两人眼眸里都映出彼此憔悴模样,不禁大笑,道:“我们彼此彼此,这可不是常人说的‘每况愈下’?”
哈哈笑完,他又微笑道:“小白,昨晚我握了你的手,数你脉息,到方才醒来,共计三万四千九百一十七。”
沈白聿先有些不明白,后来却渐渐的懂了。他沉吟片刻,淡然笑道:“你竟没有说错,我们真的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见沈白聿目光温润,薄唇含笑,温惜花只觉心头一荡,凑近过去低声笑道:“若不是有人已经醒了,我一定要亲亲你。”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有人”赶忙道:“我没醒我没醒,我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呀!”
纪小棠方才给温惜花笑声吵醒,见二人腻在一起,本眯着眼装睡以免尴尬,这下出声,真真此地无银。见温惜花沈白聿齐刷刷瞅着自己,都是忍俊不禁,纪小棠才知道他们早有所觉,刚才分明是故意说了急她的。
细看下见两人指尖相扣,腾的,纪大小姐干脆闹了个大红脸。四道目光中笑意更甚,纪小棠也再坐不住了,站起来喃喃道:“我肚子饿了,要去吃早饭,早饭吃什么好呢……”自顾自说话解释,她就像被烧了尾巴的猫,“非礼无视”地就这么直直冲了出去。
温惜花实在憋不住,终于在背后哈哈大笑起来。正笑得打跌,却觉衣襟被拉了拉,不由低下了头。
纪小棠好好阖上房门,脸上火烧火燎的才凉下来不少。外间晴日方好,阳光艳艳暖暖,直奔胸怀。她深吸口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过去,只见这头的大树上新芽早发,郁郁荫庇,雨燕喳喳,来回奔忙。小巷深静,有语声吆喝隔屋隐隐传来。纪小棠呆呆在门口站了片刻,越来越觉说不出的快活。
门扉一开,温惜花自背后拍她,笑道:“小棠,来帮我做几件事。”
纪小棠现在心中欢喜,见到他竟也不窘不羞,高高兴兴点了下头,道:“你说罢。”
温惜花双眼异常明亮,衣裳好像也有些乱,笑了笑,俯身在纪小棠耳边嘀咕几句。后者越听越见疑色,却还是乖乖点头,一样样记得清楚,又自默念了两遍,才抬头道:“我都记下了。”
见她神色,温惜花已然明白,微笑道:“莫急,到时候,自然会有你这救人危难的女侠在场。”
纪小棠一听之下心满意足,再回神又觉温惜花似是在调侃自己,正犹疑间,那人已经砰的关门,又了退回去。她吐了吐舌,心道小气,运气提纵,重重跃上房顶往锦绣阁去了。
沈白聿听得房上丁零当啷的脚步,不禁微笑道:“你又说了什么话,气得有人想拆房?”
温惜花已经叫屈道:“我什么也没说,只叫她帮个忙罢了。”
沈白聿片刻无语,沉声道:“你都明白了?”
温惜花道:“原本不明白的地方,听完你的话,也已经明白啦。”
沈白聿皱眉道:“但我却有很多不明白。”
温惜花抚摸他乌黑的长发,叹了口气,道:“只因有些事,你并没有看见。纵火,杀人,徐师爷,左风盗,左手刀,贡品单子,落凤亭,大理石,雷廷之,居古轩……这些都串在一起,想不明白,已不容易。”他沉默了好会儿,才道:“小白,我们竟然都错了。”
沈白聿默然道:“大错已成,说这些再无意义。”
温惜花的动作停了下来,慢慢地道:“不错,但我却不能不说出来——因我曾应允过雷捕头,一定要给他一个真相。纵使这真相,已来得太迟。”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