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回答:「在沙城广场。」
我磨着牙逼问:「别打马虎眼,我问你人在哪里?」
他过了几秒回答:「我回老家了。」
我讶然又意外:「你没有出国?」
「出什么国?我的鸟语说这么差,出国怎么过啊。」他甩过来一句:「你呢,你现在住律超那里?」
「是。」
「原来我还想去投奔你来着,你都不给我机会。」
我沉默了下来。为什么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是能那样的对我付出。可是我现在却连怎么安慰他都不知道。
心情很差的时候,被他调侃安慰,通常心情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现在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他。
秦浩要和孙悦兮结婚,太残酷了。
等于同一时间,悦朋同时失去他们两个,他最看重的两个人,一起都失去了。
他以后还能够再站到这两个人面前吗?
「你现在玩什么游戏了?」
「幻剑。」
回答的时候觉得很心酸,我和他,竟然只能聊这种肤浅的表面话题了?
为什么我没办法慰藉他的孤寂和悲伤?
我在沙城广场找到他,他正蹲在地上卖东西,都是他穿过和用过的东西,垂着头坐在那里的姿势好像一个老人,可是其
实他比我还要小三岁。
我在他的摊子上翻翻,看到他很喜欢的一条腰带,只卖一千五百索,简直就是一个放弃一切的价格。
「反正不玩了,半卖半送,白搁着太可惜了。」
我没说话,默默的把身上穿的装备什么的都脱下来,又开了仓库,开始和他一起摆摊。
「你也不玩了?」
「对。」
这是个游戏中的沙漠之城,大风吹过脸颊,干热得像粗糙的砂纸一样,那种微麻的痛感是这个城的特色所在。
我和悦朋都没有说话,根本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开解他。
更何况,他的样子,也并不需要人去安慰。
他从来没有钻过牛角尖,纯澈的笑容下是比任何人都淡泊坦然的心。
「幻剑好玩吗?」
「挺好的。」
「唔,」他拉拉我袖子,小声说:「其实我也申请过幻剑的账号,不过一直没有玩。你现在是不是练得很好?我去跟你
混好了。」
我意外而惊喜:「好呀,你过来,我包钱包药包练级。你叫什么?」
他嘻嘻一笑:「叫小迷。」
他在这个游戏里没有做任何美化,所以显得特别文瘦,手臂细细的,手腕更是像一用力就会断掉一样。
「对了,下个月他们结婚,我就不去了。你帮我送件礼物吧。」他忽然说:「替我……说恭喜。」
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心口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沉沉的喘不过气来,很艰难的答应了一声:「……好。」
他痛快地把曾经珍爱的装备都卖掉了,然后到系统的银行那里去把金币兑成现实币。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带着恬淡
的微笑,我却觉得呼吸困难。
也许……悦朋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了。
律超也会恋爱,也会结婚,到时候,我可能没有悦朋这么潇洒,这么坦然接受。
「一笔小财。」他看着转账单子笑:「能买样不错的礼物。你觉得金表好不好?」
我揉揉他的头:「钻表更好。」
他做个鬼脸:「钻表啊……这点钱大概够买表带吧……」
我陪他走到王宫后的刑场拱门下头。
他笑:「好了,我要去自杀了。你也来吗?」
我说:「好兄弟么,当然是同生共死了。」
他笑着走到刑架下头去,我看着那巨大的锋刃朝他劈下去,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他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再过一分钟,他就会完全在这游戏里消失。
我走过去看他。很多的血,从被斩成两段的身体里流出来。
缓缓流淌的深红液体迅速被沙地吸干,只留下一片暗红的涸渍。
在现实中流不出的眼泪,现在全部化做鲜红从他的身体里倾泻出来。
头顶寒意冲下,我抬起头来,巨大的砍刀朝我落了下来。
悦朋,我们是一样的。
怀抱着世俗不容的爱情,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把自己杀死埋葬。
身体似乎感觉不到痛,但是一瞬间就从游戏中弹了出来。
GAMEOVER。
我摘下头盔,端起一边的水杯喝了两口水,律超站在一旁看着我:「怎么了?」
我觉得有点脱力:「没什么。」
他的手忽然伸过来,在我眼下面擦了一下,然后伸给我看:「你哭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还有他指尖的水光。
是么?我哭什么呢?
这应该是悦朋的眼泪,只是他没有流出来,而我替他哭了……是这样吧?
「谁哭呢。」我懒懒的笑:「是用眼过度,有点疼。」
他注视我一会儿,说:「少玩会儿吧,明天还有个谈判。别太晚睡。」
我发了一会儿呆,重新把头盔戴上,登进幻剑游戏。
登上游戏,就看到飞来的信息:「你在什么地方?」
我笑着报了坐标过去。
没等太久,就看到远远的一个瘦小子跑来,一跳跳上来抱住我的脖子:「呀,小剑小剑小剑……想死我了,你还是打扮
得这么好看。」
我把他托住,手摸上去简直是一把皮包着的骨头,不动声色的说:「你练的什么?法师?咒师?」
他赖在我身上活像只猴子:「我是咒师。」
我把他抓下来,他居然把相貌设定成这个样子,不要说找不出什么他的原来特点,简直就是面目全非……眼睛又圆又大
,嘴巴却缩得黄豆似的一个小红点,再戴顶尖帽,就可以去马戏团扮猴子了。
「啧,一看你现在就是有钱人。快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哥哥我今天要吃大户了!」
我笑着拉起他:「好,放马过来吃吧。」
他一副十足的新人样,呆呆的看什么都新鲜。我付了城费,领他进了苏州城。
「饿吗?」
「饿!」他老实不客气,指来指去:「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要,给我包一包。」
我一边付钱一边笑话他:「你小心撑死。」
他一皱鼻子:「这些东西算什么,了不起撑个半死。」
他穿着件新人袍,头发乱糟糟的,居然还光着脚。我把食物买下来让他拎着,先拉他去后头的店面。
「喂,去哪里?」
「你不是要打劫吗?我这就去开门贡献,省你的事。」
他笑着跟在我后头。
我把店门关上一半,进柜台找东西:「你坐下歇会儿,吃点东西。那边桌上有水……」
他左顾右盼:「啧,现在我知道你的钱都哪里去了。你真够投入,公寓都卖了,盘这么大的店。」
我笑笑没说话。
「位置不错啊,其实你眼光满准的,过一段时间可能这地段还要涨,你就算不开店,把门面全租掉,收入也很不错了。
我早知道你不会做赔本生意。」
他拿着个包子坐在椅子里,盘着腿大口咬下去,然后眉开眼笑:「咦,是蟹肉味的!我喜欢!」
我拿了衣裳走到他跟前去,先递了袍子给他:「换上吧?」
他咬着包子,把身上的破布扯下来,七手八脚把袍子往身上套。
这个游戏很真实,进入游戏时候的扫描也很反映身体状况的。
我站起身来帮他,他的手臂伸进袖管里,瘦得骨节看的清清楚楚,手腕更是细得像火柴棒。
「悦朋。」
「嗯?」
他的头还罩在衣服里没有钻出来,我心里酸得厉害,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唔唔……」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挣扎起来。
我把衣裳向下拉,他的头从领口伸了出来,包子全塞进了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我倒了杯水给他,看他仰着脖子抻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
「喂……大哥,你是不是母鸡情节发作啊。」他白我一眼,那个大眼睛快要瞪出来,分外滑稽。
游戏里的天黑了下来,屋里的四个角上都点着灯,小朋趴在桌上翻一本咒术进级书,一边喃喃自语的念咒。我只能听懂
是火系咒语,但是却听不懂具体是哪一种咒术。
手里的镯子渐渐成型,铜胚上面缠绕着金丝,刷上瓷釉,然后准备把琢好的蓝色水晶颗粒镶上去。
那边念咒的声音突然停了,小朋趴在桌上不动。我轻轻喊了他一声,没应答。
走过去低下头看他,手轻轻拂开他额上的头发:「小朋?」
「唔……我没睡着。」他小声说:「只是看累了,歇一会儿。」
他的声音里有浓重的不容忽视的鼻音,我当做没听到,拿了一瓶元气丹给他:「靠休息恢复体力太浪费时间了,吃药比
较快,立竿见影。」
他没抬头,含糊的说:「你也真有钱……一般人都是靠休息啊,虽然慢一点,但是很省钱的。」
我揉揉他的头发:「好了,你不是说要跟我混吃我的用我的,那还客气什么。」
我坐回去,重新开始对付那只镯子。
忽然听他叹了口气:「剑平……」
「嗯?」
「相濡以沫到后来……是不是总会走到相忘江湖那一步呢……」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呵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剑平,你最渴望得到什么?」
我笑笑,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幸福。」我淡淡的说:「但是这样东西常常求而不得,于是退一步,渴望得到有缺憾的幸福。虽然
有缺憾,但毕竟还是可以尝到一点幸福的滋味的。」
「有缺憾的幸福?」
「嗯,虽然最渴望的东西得不到,但是生活并不是特别的不幸运不顺利,还有许多朋友,还有事业,还有健康,还有美
食……」
他笑出声来,虽然嗓子依旧低哑:「对,还有健康,还有美食。」
我爱怜的拍拍他的背:「城里开了一家满香楼,酒菜第一,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他抹把脸,拾起头来,虽然眼睛微微发红,却已经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好,我要吃穷吃怕你!看你下次还充有钱人
!」
满香楼的生意的确好,虽然是虚幻的拟真游戏,但是既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又不担心身材会因为摄入太多营养而发胖,
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有许多人进入游戏,甚至就是为了吃些美食而已。
味道当然不如现实真正的食物,可是色香俱全,还是可以接受的。
小朋点了整整一桌的菜肴,还要了一小坛酒。
我看他拿大碗倒酒,有些惊讶:「这个……没酒味的。」
「我知道!」他说:「不过有菜不能没酒的。就算当样子,喝着玩也好。」
游戏里的酒没有酒味也没有酒的效果,并不是游戏公司开发不出来,而是受到许多规则界定,痛感不许太真实,触感也
不能太真实,当然酒这种会有麻醉或是快感效果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够存在。
因为在拟真游戏刚上市的时候,就有毒品交易渗透进来,在游戏中让人得到吸毒的快感。当时这消息一爆出,所有仿真
游戏都被下令停运接受审查和整顿。后来一系列的规定出炉,方方面面都做了约束。
「来,干一杯!」
我笑着和他碰杯。酒有些甜甜的味道,像是稀释果汁。
「这个鱼……唔,鱼味儿还是很真实的!」他称赞那块鱼肉,然后整个吃下去:「嗯嗯,还有刺的感觉,不错不错,真
的很仿真。」
我笑着帮他夹菜。
谁能说这一切全是仿真的呢?明明是如此真实,温度、香味、口感……
现在沉迷于游戏的人越来越多,现实中的不满足,都到游戏中弥补。
然而我和小朋,要找的东西,却是在这里也找不到的。
我的空虚,他的失落。
可是他正在猛吃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眼睛看着盘子里的鱼。像是突然失去了电源的电动玩具,极动和极静那么分明。
我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他又在想那句话。
水竭时相濡以沫,水满则相忘于江湖。
他揉揉眼,又舀了一勺汤,汤的热气升腾起来,掩饰了他眼里在蕴集的水气。
「剑平,你干么不吃?」
我笑笑,冲香菇扒菜心伸出了筷子:「秦浩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你。」
他哦了一声,把嘴里的汤咽下去,慢慢说:「我大概下周就回去。」
我愣了下:「你不是不参加婚礼了吗?」
他笑笑,可是那个笑容却让人心酸:「姐姐的婚礼,我怎么能缺席。就算没钱买礼物,人也还是得去的。你……帮我和
他们说一声,就说我因为接个工作所以不得不离开,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百感杂陈,叹了口气:「不想去的话,我可以替你和他们说……」
「总不能一辈子再也不见面了。」他笑着,但是低下头去:「我收拾一下,明后天就动身。」
说完这些话,饭菜再吃到嘴里也没有香味了。
我看着他,只觉得无力,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无可奈何,走到哪里也避不开。悦朋把那没有酒味的酒喝了大半杯,脸上
微微发红。应该不是因为酒。
「我曾经想过,要是我没有出那次车祸,要是我追到德国去……又或者,他们没出国……一切可能不是现在这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一只手抓着桌上铺的绸缎桌布,指甲尖尖的陷进布料里面去。我轻轻握住他一只手,没有说
话。
「可是想一想,姐姐她和浩子情投意合,能相爱相亲,互相陪伴扶持,其实是件大好事。」他慢慢的连耳朵都红了,声
音低低的说:「他们幸福就好。」
他头埋在我胸口,气息有着明显压抑的哽咽。
曾经相濡以沫,却终究不得不相忘于江湖。
小朋的心里,现在该是一片什么样的光景?
我甚至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这种失去一切的悲伤,只能无言的抱着他,希望可以给他一点,至少,还有一点温暖。
忽然外面有人说:「就这里了。我们看到的。」
仿古的半副绣帘一动,有人走了进来。
我手没有松开,小朋已经听到声音,伸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
楚江站在门口看我,目光移到小朋脸上,又移回我的脸上。
「你说忙,就是忙这个?」
他的语气很恶劣,好像我欠了他钱拖赖不还一样。
我先前想介绍小朋和他认识,心里本来有些压抑,又被他的语气一刺,我索性坐了下来:「你吃过了没有?一起用点吧
。」
他阴沉沉的说:「我没这么空闲。」摔帘子走人。
小朋有些莫名其妙:「你朋友?」
我摇摇头。他近来总是阴阳怪气,很不好沟通。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就因为我做的第一把剑送给了子锐而不是给他吗?
可是当时两个人都说建帮,我却是先帮助了他,子锐也曾经说过,我却没有能力同时做创两个帮的准备工作。
当时子锐也帮了他的大忙。我把手里能拿出来的钱都拿了出来,子锐帮忙奔走做统划筹备。那是一段艰辛的历程,却也
是实现梦想的过程。我们买门石,发公告,四处联络朋友。一块门石昂贵的让人快要倾家荡产。
我还记得当时三双手捧着门石的样子,三张脸上都是激动的表情,眼睛中的希望和期待透亮慑人。
那一天我们什么都没做,捧着门石,满山的去找一处最漂亮最稳妥的地方把门石安放下来。要地理位置好,方便到达;
要地势好,易守难攻;要风景美丽,因为我们要好好的享受这成功的喜悦。
跑了整整的一天啊,疲倦的我们都迈不动步子,但是终于找到了一处让我们三个人都满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