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一会,淡淡开口道:“臣身体抱恙,正要同皇上告假,休憩一段时日。”
秦惜朝他伸出手去:“奴婢对丹方之术尚有几分造诣,柳大人不介意的话,让奴婢替您诊脉一观如何?”
柳从眉将手笼入袖中,微笑:“不必。小小风寒,柳从眉自己可以处理。”
“既是小小风寒,又何须另行告假?”
秦惜扮演一个有口无心的丫鬟角色,多日来已是得心应手。
秀丽细眉微挑,笑道:“还是首辅您,果然在回避皇上?”
这话刺得狠,若有所指。
当朝都知道柳从眉位高权重,功高盖主,“回避”两字,往深了论,可以扣上“谋反之意”的帽子。
这是皇帝和首辅间的死穴。
柳从眉眸底一厉,瞬间恢复平和。
但那一闪而过的犀利,没能逃过秦惜的眼里。
少年在内心称奇:淡雅随和的柳首辅,竟然也会露出和平素截然不同的一面,是因为有了身孕?还是因为——雅重月不
在面前,用不着伪饰?
“君臣之间,既无贰心,谈什么回避?”首辅唇角含笑,云淡风轻,“难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认为柳从眉有回避之心?
”
秦惜迎着他探视目光,故作不解:“柳首辅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夕情谈到的这二字,与国政朝纲无关,纯粹是皇上与
您之间的私事。”
他笑得更娇俏,天真无辜道:“夕情是在埋骨林里意外撞见皇上抱着昏迷的首辅大人,为皇上带路有功,而被收到圣驾
身边。夕情对风月之事一知半解,只是冒然揣测,想当然的认为其中或有些许尴尬。宫中现在对皇上与您的关系,也有
诸多谬论呢,所以,首辅大人避开流言也在情理之中。”
柳从眉蹙起眉峰。
雅重月派来的这个丫鬟,口吻老道从容,对答如流,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她话语中摆明了她知道一些什么,又不说明晰,字字都存刺探之意,倒是让柳从眉好奇起她的身份来历。
敢于跟当朝首辅卖弄口舌,窥私捉隐,埋骨林中真是一场偶遇吗?
“是我多心了,请勿见怪。”
四两拨千斤避开他的逼问,柳从眉猛然想起最为要紧的一件事,话语一沈:“皇上所说那日给我摸脉的御医,是你?”
“首辅大人当时昏睡不醒,奴婢冒昧了。”
柳从眉目光转为淡漠,其中隐隐透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
他将手从袖中伸出,掌心朝上摊放于茶具旁;皓白手腕肌肤如玉,看得秦惜有点恍神。
柳从眉微笑道:“方才想起,这伤寒竟是反反复复了好些天都不曾痊愈。你既是摸过脉,大致晓得我的身体状况,索性
再替柳从眉诊诊,这病,到底怎样一回事?”
第二十七章
秦惜三指搭脉,柳从眉冷眼,等他回应。
空气中山雨欲来风满楼,连颦香都若有所感,只是看不穿这两人暗地的各自试探。
片刻,秦惜收回手指,面上嬉笑神色一并敛回。他朝颦香看一眼,欲言又止。
柳从眉让颦香退下,沈声:“如何?”
他脉象奇特,稍通医术即可识破。倘若这个少女当面撒谎,称自己不曾诊出,她怀的什么心态就值得探究。
秦惜斟酌又斟酌,眼神困惑不解,演足了心有所感,又不便直言的表情。
“无碍,你直说。”
“……奴婢恐怕诊断失误,或有未察之处……”秦惜伸出手又想探柳从眉的脉,后者已将手收回袖笼中。
“错或对无需你决断,告诉我就是。”
秦惜不再废话,干脆道:“初次为柳大人诊脉,夕情已觉得大人脉象生平罕见,若阴若阳,双性交汇难于区分,当时存
了几分疑虑。今日再诊,脉象更偏女子之脉。”
犹豫着说:“而且大人身上……好似有了、喜脉。”
明知是这么一回事,真正听到秦惜断定,柳从眉的心还是瞬间沈到底。
“夕情才疏学浅,不如回宫后,柳大人再找真正御医检查……”
“不必,你……此事不可告知第二人。”
方才还锐利的眼神软化下来,首辅话语中尽显苦涩。
过关了。
秦惜内心欢庆,面色忧虑:“这就是首辅大人不愿回王城的真正原因……不禀告皇上,合适么?”
“胎儿与皇上毫无瓜葛,告知皇上,徒然增添圣忧罢了。”柳从眉三言两语断掉秦惜打听的念头,轻叹一声,“夕情,
你言谈有礼,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定然知道分寸。只要你不对皇上起歹意,柳从眉便不去盘查你身家来历,混
入宫中有何企图。”
轻描淡写的话,重若千钧。
秦惜心头一凛,涉险过关的快意全盘飞走。
柳从眉淡淡道:“等价交换,关于我的私事,也就到你这里停止,不准再有外传。”
“……夕情明白。”
柳从眉,外表和善、与世无争,实则老谋深算的狐狸一只啊。
注视着柳从眉缓慢起身的动作,秦惜嘴角扬起不服输弧度。
雅重月身边有你守着,难怪雅少慕放心带着南尧月远赴他乡。看来要得偿所愿、报得大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过,越难品尝到的果实,真正吃到手时滋味就更甜美不是吗?
柳从眉,有你身体奇特之处的把柄在手,我输不了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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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
虽然待在行宫一个多月不去上朝,对于柳从眉来说已是难得的放松与休息,但是颦香觉得主子的气色并不好。
他刚刚还捂着嘴干呕了好长时间,唇青白青白,这种身体状况,要赶路回绛羲?
“再缓几天吧,主子,您这样子,赶回去也操心不了国家大事啊!”少女气鼓鼓的瞪着前院等待柳从眉收拾行装的夕情
,“我去跟那丫头说!皇上不至于不讲道理!”
柳从眉拦住她,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我撑得住。”
说了几句,胸口又涌上强烈反胃感,柳从眉迅速背过身去找秽桶。
他吐得停不下来,双耳轰鸣。服食的少量食物呕了个干干净净不说,到最后没有东西可吐,还在一阵阵呕清水。
颦香给他剧烈的呕吐吓得俏脸苍白,慌忙轻轻拍打主子的背部,声音都变了调:“主子,主子您别吓我,怎么比前几日
吐得更严重了……”
秦惜闻声进房,看到青衫男子佝偻着背,弯腰痛苦呕吐的模样,也有些心惊。
他知道男人孕子相当不易,这柳从眉手无缚鸡之力,看着就弱得要死,难怪早孕反应这么厉害。
他沏了杯热茶递到柳从眉手中,关心的说:“柳大人,不舒服的话不要勉强。”
可千万别半路就流产,肚子没大起来,雅重月那小子说不定不会认账……
柳从眉快把自己吐空,方缓过神。清雅幽沈的眸子里,种种繁复情绪,分分合合。
他不能留这个孩子。
别说将来身形走样,会被外人看出端倪;就他现下害喜害得分不出力气做其他事情的虚弱模样,一定会引来同僚的猜疑
。
一个不期而至的孩子,一个乱伦背德下的产物,对于泉夜帝的名声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雅重月刚刚立稳脚跟,不能
被推倒重来。
那个孩子做错了事,他却还是不忍心,让他承担后果。
双手不经意轻摸到小腹,按了按,柳从眉苦涩的想,不知道舟车劳顿的辛苦,能不能将这个胎儿落掉?
******
雅重月收到秦惜传书,说大概三日后可抵达绛羲。
年轻皇帝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兴奋,当天下了朝就兴冲冲往首辅宅邸奔。御辇没停稳就从马车上蹦下,迫不及待进门。
柳从眉刚刚抵达,正在内室喝茶休息。
他赶得急,日夜不停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一心期望过度劳累,能将那孽子自然流掉。
秦惜哪会让他如意,总以“首辅身体不适,敢加快车速,累到他就要你们命”来恐吓马夫,并在膳食和茶水中偷偷掺进
保胎药物,神不知鬼不觉替柳从眉稳住胎气。
一方想落掉孩子,一方打定主意要保,明里暗里各自拉扯。一路下来,孩子虽然侥幸没大碍,柳从眉身体却开始吃不消
。他刻意作践自己,搞得孕吐反应更重,每天在马车里吐得死去活来。
进了首辅邸,双脚发虚的柳从眉几乎是被家丁半抱着进的内室。
“皇上驾到——”
门外抑扬顿挫的喊声,宣示着帝国之主的驾临。
柳从眉手一抖,端着的茶水洒出,修长手指上烫了一块红润伤痕。
雅重月带着九儿踏进内室的同时,柳从眉将身子背过去,不想与皇帝对视。
皇帝尴尬万分站住,轻咳一声:“柳首辅,朕听闻你感染风寒,要不要紧?”
他没有追究柳从眉见到他不行礼的僭越之举,到底还是心里虚。
柳从眉心中恼他恼得厉害,长途跋涉后腹中又是隐隐作痛,又是腰酸力乏,强撑着坐在那里,一身冷汗。
雅重月又问一遍,九儿在旁边咳嗽警示他。
柳从眉实在很想任性一回,对九五至尊不理不睬,但到底掂量了大局。
今日若是只有雅重月一人前来,他可以给他脸色;九儿在,他们君臣间丑事,不能再给第三人知晓。
柳从眉不好再装作没听见,只得咬牙收拾好千头万绪,回身下拜:“参见皇上。”
雅重月伸手便要搀扶,口说首辅身子不适,迂礼可免。
柳从眉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避开皇帝的手。
雅重月倾身下扶的动作,僵硬住。
他半眯着凤眸,冷冷看着敛眉垂眼的首辅大人刻意回避的样子:“柳首辅,对朕有不能开解的心结吗?”
“……”
雅重月冷道:“这里没有外人。九儿和你一样承欢朕身下,你二人同等相处,不必避讳。”
柳从眉脚一软,险些撑不住身子栽倒于地。
他万万没想到,雅重月不诚心悔过就罢了,竟然变本加厉,将他与九儿相提并论,把那种违反伦理纲常的事就这么赤裸
裸展现到光天化日之下……
凌辱自己的师长,重月,在你是那么无所谓的区区小事?
喉口涌起苦水,柳从眉不得不抬手压住胸口,拼命按捺干呕的欲望。
他嘴唇颤抖,埋着头,身上发寒,万念俱灰。
雅重月只图嘴上痛快,话语脱口而出不经深思;柳从眉摇摇欲坠,眼见随时要晕厥过去,他看到眼里,心阵阵发疼,不
免懊悔。
他又说话伤他,这不是他本意。
一个月来,他天天如坠魔障的想他念他,苦苦思索化解两人间坚冰的办法。本不想揭开未愈合的伤疤,为何柳从眉一做
出拒绝的表示,他就冲动到恶语相对?
嘲讽的话已出了口,冰封障壁又加深一层,雅重月懊恼,也收不回那狠狠刺向柳从眉的一箭。
死寂的沉默里,柳从眉依然跪着,脊背挺得笔直,虚汗自额上细密渗出。
痛的是心,痛的是那对雅重月还留存的少许期冀。
他翕动薄唇,苦涩问:“皇上对那不堪之事,当真一点悔念都无?”
当面质问,雅重月哑然。
如果朕说朕不后悔抱你,只后悔被你识破真面目,你会怎么想?只怕你面上,还是会露出正人君子的痛心疾首表情吧?
既是如此,朕又何必同你说肺腑之言?
雅重月咬牙,道:“木已成舟,朕愿对你负责。”
这是泉夜帝能够做出的最大程度让步,最大程度的变相道歉。
柳从眉勾唇苦笑:“负责?皇上要立柳从眉为男妃?”
“你肯,朕就立。”
柳从眉压着腹部,一头磕到冰凉地面,重重声响惊得雅重月瞬间变色。
“柳从眉,宁死。”
“你!!!”
雅重月握紧双拳,柳从眉额头迅速流出的鲜血让他又慌又乱,又惊又怒,又气又疼。
那人一点不顾惜,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两手撑在身旁,叩头不止。
殷红染遍地砖,雅重月呼吸快停滞。
“给朕停下!”厉喝一声,抢上前去。
再不管柳从眉推拒,将人一把抱进怀里,冲九儿怒吼,“传太医!”
少年慌慌张张冲出门,雅重月紧紧抱着苍白倔强的男子,帝王尊严丢到九霄云外:“不要这样,你不肯从,朕依你便是
!”
腹中传来骚动,柳从眉白了脸,在皇帝怀中挣扎。
雅重月顾不上龙袍给他拉扯得凌乱狼狈,笨拙的找巾帕给他擦拭额头鲜血。
柳从眉一边推他,一边用尽全力压按小腹,狂乱的想,痛吧,越痛越好,痛到什么都不要留住,屈辱、绝望、苦楚,全
部随着胎儿一起流掉!!
忽然间,昏沈的神智感受到雅重月的唇,颤抖着落在他颊边。
年轻的、高傲的、雄霸天下的帝王,轻唤他名字哀求:“从眉,从眉,是朕错了,原谅朕鬼迷心窍,朕的心,快疼出一
个空洞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好不好?”
第二十八章
有什么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不该入这个宫廷,他不该当太子太师,他不该应了雅少慕,辅佐雅重月称帝。
柳从眉紧闭门扉,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心酸难抑,郁结难平;
雅重月失魂落魄守在首辅府,一步不肯踏出。
他们君臣平衡被彻底打破,雅重月抛下帝王矜持,抛下王者孤高,忘江山,忘朝政,心心眼眼只有内室里的人,陷入情
窦初开的少年狂热。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从前他爱南尧月,懵懂的初恋,禁忌的感情,来不及见到阳光便被半途扼杀;现在他爱柳从眉
,他从憎他厌他,到迷恋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又由想要他的身体沉溺于想要他的心。
君与臣,师与徒,这界限难道会比父子难于跨越?
他不曾得到过一次,不愿再放手第二次。
“从眉,从眉,开门,让朕看看你。”额头抵在门扉上,雅重月不知呢喃了多少遍。
那柔若春水的情意,顺着话语丝丝缠绕到门内面色苍白的男子身上,无从抖落,无从逃避。
柳从眉晕眩不已,伏在床侧痛苦呕吐,死死压抑住不发出声音。
孩子给秦惜想方设法保住了,柳从眉浑然不知,误以为这个胎儿生命力顽强,横竖也要通过他来到这个世上。
雅重月道歉了,那个不知悔改的少年直面自己的过失,却不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内疚,而是缘由爱他!
这个打击,不会比他当时掀开他面罩来得轻,柳从眉甚至觉得,雅重月依旧傲气十足对待自己,或许也比现在的处境要
好。
他年长他十五岁,他是重臣,是师长,他怎能爱他?
“呕……呃……”
无法计算晨吐了多长时间,待又一波痛苦过后,柳从眉慢慢收拢神智,捂着小腹,挣扎挪到门边。
对着门那边听到他轻微响动,而欣喜若狂的皇帝低低道:“皇上,请上朝吧。”
“你不舒服,朕不走。”
“臣恳请皇上以社稷为重。”
“不走!”雅重月拗道,软了语调求他,“从眉,让朕看你一眼,你那日莫名晕厥,朕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