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
如果是那位连阎王小鬼都要礼让三分、传闻能令枯骨生肉的神医亲自出诊,南族悖天的男性孕子之事,大概也不会有过
多风险存在。
最坏的打算莫过于南尧月无法依靠自身力量将胎儿娩出,届时青霖也一定能够想到第二条途径来保孩子平安。毕竟我亲
身见识过他的妙手回春之术。
欧阳谨说出这个名字时,虽然同名字主人并无干系,但这两个与一系列不堪忍受的回忆勾连在一起的字眼,依然让我当
下便兴起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憎恶。
……看不出真实年纪的黑衣男子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眼神中一点属于人类的温度都没有。戴着黑色皮手套的五指径直
压上我流血不止的左胸口,冷冷问:“对方从哪个角度把剑刺进来的?”……
当年如果我还有力气,一定会跳起来怒斥他这副活像给人送丧的棺材脸。
但当时我倒在临渲殿冰冷的青色石砖上,满心想着的只是如何不为人知的尽快死去。脑子里唯一的画面,依然停留在进
入大殿后看见雅少铭脚前昏倒的那个人影。
……“三皇弟,别来无恙。”端坐在一把明黄色长椅上的雅少铭,嘴含讥讽的微笑。“没想到父皇的子辈里还隐藏了你
这等人物,整整六年蛰伏不出,韬光养晦,锋芒尽敛。我居然还将你视作孟浪小儿加以看轻。”
他左右并无护卫。我将鲜血染红的长剑下移,剑尖冰凉抵在男人喉口。
“雅少铭,挟持即将登基的东宫太子是抄家死罪,你自己清楚。”
雅少铭稳稳端坐,神色如常。“那么请教三皇弟,纠集四十万兵马上京又是唱的哪一出?”
剑尖在喉口轻轻一划,一道血痕冒出。
我漠然答他:“清君侧。”
“清的哪个君侧?”他看也不看喉咙处随时可要他性命的长剑,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你我心知肚明,先帝过逝,鹿
死谁手还未可知。——或者——”他朝不远处一根廊柱下的阴影掀起嘲讽的嘴角弧线:“三皇弟指的是那边那个废人?
”
我忽然眼皮一跳。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诫我不要转过身去,不要转过去——我保持着长剑笔直向前的姿势,僵硬的扭
过头。
雅少景呼吸微弱的倒在那里。
“大哥中了剧毒,十分钟内得不到解药必死无疑。”犹如从第九狱传来的轻蔑话语,字字都带着深渊的冷酷回音。“现
在给你做个选择。你是要这大雅国大好江山和匡扶正道的济世理想,还是要这心心切切爱着慕着的废物太子?”
他说,当年我第一次抱大哥的时候,雅少慕,你就在门外看着吧。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敢冲出来救他?
他被我侵犯成那个样子,痛得几乎快背过气去,口里却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
我原本不想对他那么粗暴,如果,如果他在被我侵犯时有认真看着我一次,对我哪怕哀求一声;又或者,他不要那样一
刻不间断的唤着“雅少慕”这三个字……只要他叫一声“少铭”……
雅少慕,你当日那样狼狈不堪的从他面前逃走,时至今日你有什么资格来与我争夺这个皇位???
他食指与大么指间夹着一颗小小的淡紫色药丸。只要稍加力道,顷刻就会在他手中化作粉末。
“雅少景的解药与社稷江山。你选。”他说。
我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昏迷的人身上。
江山……与雅少景。
一条命,与天下百姓。
我深爱着的人,与毕生的志向抱负。
我失魂落魄站立许久。
娘亲遁入空门前,对在山寺前磕头磕得泪流满面的小小的我说:“身在皇家,理想总是容易被现实赶上无路可走的绝境
。真有那么一天降临到你身上……问问你更在乎哪些东西。”
我扔下长剑,自雅少铭手中夺过淡紫色药丸。再在他的长声大笑中,俯身抱起昏迷的雅少景。
几个月不见,大哥瘦成这个样子。轻得如同一片羽毛……
这是我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紧接着便是胸口一凉。
再回过神来时,大哥睁开那双好似古井般沉静无澜的眸子,手中握着一柄匕首,刀尖自我左边肋骨处穿胸而过。鲜血像
瞬间活转过来的生命,争先恐后沿着匕首汩汩冒出,从刀尖、到刀柄、再蔓延到雅少景仍然紧紧握住不放的双手上,一
片泅开的刺目殷红。
大哥定定地望着我,眼底看不出一丝感情的波纹。
我霍然扬起左掌,却在半空中久久停顿。
与雅少景对视的这短暂一刻,像是用光了我余生的力气。
拼尽最后内力,踉跄着将怀中的他轻轻放回先前的廊柱旁。
“大哥……”我用染血的唇,含糊不清的在他耳边低低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有零星神智时已是三个小时后,东方露出鱼肚白。雅少铭出乎意料的没有取我性命,偕同雅少景一并不见了人影。娘
亲、少尹、欧阳谨和那个青霖围成一圈全力抢救我,初次见面的神医动作娴熟的挑起我眼睑冷冷道:“不要在我面前装
死,把真气提起来方便我做事。”
在青霖奋斗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一方面是临渲殿上打击过甚,另一
方面是由于这位神医折腾人的本事,委实跟他救人的本事不相上下。
记得他最后离开少尹府邸时,为了不让处于康复状态的我到处乱跑,硬是给我下了足有三人分量的巴豆……
所有不快的回忆全部都连接在一起,环环相扣得导致我一听见欧阳谨提及这个名字就下意识想打冷战。
他给南尧月听诊,本王一定要寸步不离的守在旁边。
小岱子在门外喊道:“王爷,秦将军来访。”
第二十五章
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
南衅虽是降将,但从秦沾想方设法要求南尧月回去安抚他来看,这个蛮族男人在将军府也有着一定地位。打得那么血肉
模糊的回到行宫,秦沾那种耿直脾气见了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我不想跟秦沾当面对质,企图避而不见,借冽蠡脱身。张望了半天,那小子居然没了声响,大白天的弃影卫职责于不顾
,不知潜逃到哪个角落里躲懒去了。
以我俩形影相伴这么多年的经验可以推断出,我去蜀地的这十几天,他八成做了什么惹到秦沾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局面逆转过来了,王爷要替影卫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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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沾却不是为南衅的事而来。
他立在大厅内,轻装简从,等候我出现便一拱拳:“王爷,叨扰许久,秦某在关西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返回王城了
。”
如此甚好,你省事本王也省事。我心说。面上却笑哈哈的挽留:“秦将军来我关西这么些时日一直公务缠身,本王忙于
家事也未曾好好招待,有失地主之谊。将军不如再逗留几日,让本王聊表心意后再议返程。”
秦沾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和身负重伤的南衅照面。难道南衅没有返回行宫?
秦沾忽然面上一红,呐呐道:“不……不了,王爷已经让秦某见识到王爷的好客与热情,……”像是有话语堵在嗓子眼
里,他不安的变换着站立的姿势,脸颊红得更明显。
我纳闷的看着他欲言又止、英气勃勃的面颊上露出窘迫神情。
难道他察觉小杳在行宫书房内被杀的事情,怀疑是我下手,却不便当面询问;又或者雅少铭离开关西前给他指派了什么
侦查我的任务,他寻思着要如何从我口中套话?
不管怎么说,以秦沾一根筋的头脑,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本王的对手。
我乐得等他下文。
秦沾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我一头雾水的微笑和他对视。
本王既没说话也没做任何逾矩之举,就见龙翔大将军如同不断添薪柴的温水中煮着的青蛙,一点一点的从脖子红到额头
;那张在武技赏大会上令无数少女尖叫倾心的年轻俊逸的脸,增添了暖色后,转瞬间竟柔性的多了几分魅惑之态。
喂喂,他看本王的样子,怎么有点……少女怀春的意味……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时冽蠡的传音入密弱弱响起:“王爷,秦将军应当是有话要同您说。请您屏退左右……”
“你搞什么鬼?”我以十倍大于他的音量传音过去,“原原本本解释给本王听!”
冽蠡的声音听起来像卡着一块鱼刺:“先应付完……冽蠡自当向王爷谢罪。”
见我令府上侍从退下,秦沾怔楞一下,面色古怪的也让身后跟着的三个人离开大厅。转过身来,他与我的眼神撞个正着
,一时大惊,慌不择路的垂下眼去。
我脸都青了。
谁来告诉本王冽蠡和秦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冽蠡……吻了秦将军。”
死寂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冽蠡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我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心计城府机智预谋什么统统崩塌在这句视死
如归的坦诚里。
“是在迎了圣驾之后……”
“冽蠡没有把持住……”
冽蠡躲得远远的只敢传音入密告诉我前因后果,我脸色忽青忽白,紧盯着空气,一时气得恨不得把那起码躲到二十里之
外的人碎尸万段,——什么定力不足,什么意乱情迷,龙翔大将军岂是失势已久又是圣上眼中钉的卿王爷轻易碰得的?
冽蠡说当日见过雅少铭的影卫后,秦沾在行宫设宴招待他与少尹。想到第二天还要陪着圣驾巡视关西领地,不知道到时
来的是今天这个还是真正的皇上,冽蠡有点心虚,便一直缠着秦沾喝酒打算套点口风出来。
那天秦沾似乎也喝高了,翻来覆去就是拉住冽蠡问是不是抱了南二公子,恨恨的说他看走了眼一直以为卿王爷是正人君
子,讥讽卿王爷清心寡欲的伪道学做派,还说他若是喜欢一个人定然要叫那人明明白白知道……
声音憋闷得像下一秒就能结出一个苦瓜来:“冽蠡想套的话一个字没套出,反而被秦将军抓着念叨了一个晚上,不知道
是不是酒劲上头,秦将军……秦将军酡红着脸的表情看起来……看起来分外媚人……他又老在我耳畔絮絮叨叨的说话…
…混着一阵阵酒香……我一个没忍住偏过头,刚刚好擦过秦将军的唇……”
我头皮发麻,赶紧制止:“够了不要说下去了!”
这冽蠡描述当时情景如此绘声绘色,我几乎可以身临其境的看着他“不小心”吻住秦沾,看着秦沾惊惶的睁大懵懂的眼
睛,看着那战场上英姿飒爽的挺拔身影像是中了箭般僵硬在当地……
如果哪天他不当我的影卫,改行去酒肆里说书一定大有前程。
你招惹谁不好,居然招惹纯情得跟白纸没两样的秦沾……
我欲哭无泪的飞快在脑海里盘算脱身之计。偶发事件?原本就是偶发事件,——虽然不能排除冽蠡主观上的故意——其
实是不是本王束缚冽蠡太久了让他有点欲求不满——影卫这工作确实不大人性——会造成这种局面也是我思虑不周所致
——
震惊过甚,脑袋轰鸣一片,一团乱麻半天没理个头绪出来。
秦沾的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他磊落胸襟,思考的跟本王思考的完全是两个不同方向。再度确认周边没有第三人在场后
,秦沾低低开了口:“此处再无他人,恕秦沾心直口快,就与王爷挑明了吧。秦沾的确是圣上派来监看王爷的眼线,王
爷身边也埋伏了众多或明或暗的耳目。这些,想必王爷亦有所察觉。”
“……”我瞪视着他,还没完全从冽蠡带来的晴天霹雳中清醒。
他道:“圣上对王爷确是提防有加。秦沾却坚持认为王爷绝非圣上想象的那种人,不然当日临渲殿,麾下重兵就环伺在
王城东西南北四个角落的王爷,决计不会轻易退兵。”
与我视线相交的年轻将军眼底浮起一片深重的阴影,若有所思的沉默少顷,略显迟疑。
我不由自主挺直脊背,眼神灼灼的盯紧他的唇。
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的寂静过后,秦沾轻不可闻的深吸口气,道:“如果王爷觉得秦沾为人可堪信任,临别前请听
秦沾一言,切切牢记。”
“——千万,要当心南尧月。”
******
“呕……”内室传来熟悉的干呕声。端着餐盘的婢女从我身边经过,我瞟了一眼,盘子里满满当当都是食物,从早晨到
黄昏,南尧月就只喝了几口清水。不禁皱眉。
推门进去,一眼望见南尧月半俯在床边,唇色青白,服侍的小丫鬟正拿着干净手帕给他擦拭唇角。
“还是吃不下东西?”我从丫鬟手里接过手帕,看着秽桶内南尧月呕出的清水,丝毫不掩饰恶劣的口气。
新招到内室来做南尧月贴身服侍的丫鬟意柔着了慌,带着哭腔跪下:“王爷,奴婢想尽了办法劝公子进食,可公子闻到
食物香气就反胃……”
“不关……意柔的事。”那人吐得都快虚脱了,还勉强开口替丫鬟说情,“你……王爷不要责怪她。”
他撑着床沿想半倚到床栏上去,我将薄被掀开自己坐到床榻旁,再将他的身子揽到怀里来,自后面环着腰,让他得以舒
适的倚靠在我胸膛上。
“王爷……”起初他似乎有点困窘,想挣脱开,我抱紧了不放。本来就因为严重的害喜症状吃不下东西,浑身虚软,他
也就作罢,温顺的任由我抱住。
将脑袋蹭到他肩头轻轻摩擦:“每天都有按时服药,为何还是这么重的反应?你们南族贵族,每个人怀孕时都这么惊天
动地的折腾吗?”
我在他的长发里钻来钻去,南尧月被我蹭得发痒,有些想笑,半侧过身试图制止我继续在后面乱动:“开始两三个月是
这样的……到四五个月的时候应该会好转些。”
“你的孕期总共才八个月……”我听见自己声音闷闷的从他长发中传出,“一般女子怀胎十月,大概9个多月就会生产;
你也会提前吧?不多吃点东西,怎么有力气应付呢?”
他放弃了要将我从身后捉出来的打算,微微喘息着重新仰靠到我怀里。“不要紧,尧月这点体力还是有的……”他喃喃
道,“孩子是上天赐给南族的礼物,不会变成一场磨难。”
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神色中深沉的嘲讽。
孩子是上天赐给南族的礼物。
换而言之,孩子的父亲是谁都无关紧要。只不过是形势所迫,你南尧月此刻才会怀着我雅少慕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