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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病床上的(朔夜),困倦地茫然望向走向病房的恭介和草薙。
白色的枕头。失去血色的额头……干燥的嘴唇。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恭介想要扑向床上,紧紧抱住他,和他说话,一时
之间却千头万绪,什么都说不出来。
「朔夜--」
草薙推推恭介的背,恭介走进床头,从干涸的喉咙挤出声音来。
「痛不痛?对不起……我……」
(朔夜)系着点滴的手微微一震,抬了起来。但是,坐在枕头边的贵之彷佛不想让他碰到恭介似的,温柔用双手握住那只
手。
「朔夜,等到能够走动的话,要不要暂时到我纽约的住处来?」
恭介胸口一震,望向(朔夜)。不知是否麻醉还未褪去,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去……纽约……?」
「嗯,不管是一个月也好,半年也好,悠闲地观光,好好休息吧!你需要修养一阵子。」
「……可是……」
「缝了十二针呢!要是伤到神经的话,那就严重了。……跟踪狂事件之后,又被卷入这种事,一想到是不是还会发生什么
,我就担心得没办法再丢下你一个人。草薙也几乎都不在东京,你待在我这里的话,我也可以放心了。……而且,我也希
望你能学习和适合的朋友交往。……知道吗?」
「……」
(朔夜)缓缓张开眼睛,望向恭介。茫然的视线,就像在窥视恭介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不要去。呼之欲出的吶喊,却在看到露出(朔夜)衣襟的白色绷带瞬间,在喉间冻住了。
恭介带在着断肠的心情,将视线从(朔夜)苍白的脸扯离。他说不出口。胸口像被刨挖似的疼痛。他知道(朔夜)正目不
转睛地望着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爸爸……觉得呢……?」
草薙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从怀里掏出CAMEL。听见儿子的呼唤,他瞬间抬起眼睛,瞄了床上一眼,但立刻就忙于寻找
打火机了。
「要去的人不是我。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
(朔夜)干燥的嘴唇欲言又止地开了又开,但是立刻就像吞回叹息似的合上了,苍白的眼皮也跟着闭上。精皮力竭的表情
。
「……我知道了。」
长长的叹息。
「我去。不管是纽约还是哪里都好。……我……累了。请让我一个人静静。」
「等--喂!给我等一下!」
巨大的背影叼着烟,就要走下楼梯,恭介从楼梯转角处探出身体,朝对方大叫。
声音在沓无人迹的医院信道大声回响,但是对方的耳朵就像塞了耳塞似的,毫不停留的继续大步走去。脚的长度明明没差
多少,对方的背影却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混帐大叔!王八蛋!叫你等一下!为什么不阻止(朔夜)!」
脚步声终于停了。
恭介深深吸气,朝着看不见的对方身处的黑暗,更加大声说了:「他不是希望你留下他吗?为什么不阻止他?就这样让他
走了,你不后悔吗?」
「喀」地,脚步声再度响起。对方终于没有回答地离去。恭介咬牙切齿,跃过扶手。
「要让朔夜……去国外是吗……」
杉浦的办公室接到来自草薙佣的连络时,又是个雨夜。八楼的窗口闪电不绝。打在窗上的雨势,就像莲蓬头喷出来的水似
的。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暂时预定整个暑假都待在瑞士,然后到纽约去。谢谢医生那么照顾他,我想至少要跟你报告一声。」
「谢谢你如此费心。……可是,事情决定得真急呢!朔夜是否有了什么心境的变化?」
「不晓得。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别人是没办法那么轻易看透的。」
被摆了一道,这真是惨烈的讽刺。
「教人听了真不是滋味呢!草薙先生要同行吗?」
「不,我在这里还有工作,朔夜交给那个难缠的朋友照顾了。表面上是兼顾静养的留学,不过听说那里有个研究DID的
心理治疗专家,好象叫薮本吧!」
「薮本医师的话,我也知道。他的专门是PTSD,但是热心研究,是个非常杰出的医师。我想可以放心把朔夜交给他。
如果需要病历的话,请随时吩咐我送过去。」
「嗯,我会说一声。」
雷声隆隆作响。天花板的照明瞬间暗了下来。
「朔夜的情形如何?」
「没有恢复主人格--借用医生你的话,这么说对吧?不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抱歉,那是为了方便才这么称呼的。」
杉浦一面苦笑,一面陶醉地听着对方的噪音。不管什么时候听,都让人想要永远听下去。
「没有。他还是老样子,在我们面前装得一副乖宝宝的模样。治疗的事,可能会等到他在国外安定下来之后再提吧!」
「是吗……?不过,朔夜要去纽约啊……。一定会很寂寞吧!」
「会吗?我想他一定已经懒得再照顾四处跑的父亲了吧!」
「不,我是指你,草薙先生。」
「你不会觉得寂寞吗?像我,只是儿子去毕业旅行一个星期,第二天就担心得工作都没办法做,甚至想拿私房钱就这样跑
到冲绳去呢!那是我儿子小学时候的事。实际上,我还着的跑到羽田去了,真的是个傻母亲吧?外子老是笑我保护过度。
」
「只是被嘲笑还好。我差点没命了。」
「……什么?」
草薙以生气的声音说明。
「朔夜还很小的时候,因为杂志的企划,我得到亚马逊四处旅行三个月左右,为了要不要带朔夜一起去,和龙一吵翻天了
。出发那天早上,我试着想把朔夜偷偷装进旅行箱里带机场,结果被龙一那家伙狠狠在头上踢了几百脚,鼻梁骨都给踢断
了。飞机起飞的时候引起大出血,差点没死在飞机上。」
「这……还真是……痛快呢……」
「常有的事啦!哪个父母都是一样的吧?」
「是啊,父母亲这种人,或多或少都是爱操心的,不过,通常是不踢断对方鼻梁骨的。」
杉浦这么加了一句,觉得似乎看得见草薙在电话另一头微笑的模样。一旦对方对自己有亲近感的时候,不管是隔着电话或
什么,依然能够传达过来。
「他是你那么疼爱的儿子,要放手让他到别处,一定会很担心吧?纽约的话,不是短短几个小时就能抵达的。」
「不过在这之前,我也几乎一年有一半以上都待在国外。只是把家从东京移到纽约而已,没什么差。朔夜也已经十七了,
不是需要父母亲事事干涉的年纪了。」
「朔夜记得你想把他塞进旅行箱的事吗?要是告诉他这件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我的鼻子被踢断的事吗?」
「不,是你有那么疼爱朔夜的事。」
草薙又沉默下去了。
事实上,父亲--尤其是日本的父亲,是极端不擅长对家人表达爱意的人种。除去原本就害羞的个性,日本的父亲真心相信
「父亲只要工作就好」,「小孩子是看着父亲的背影长大的」这种信条,因此更加难以改善。
草薙八成也是这种类型。
经常不在家的父亲。照顾儿子的祖父猝逝,突然被留下的两人。平日的沟通不足,再加上没有血缘关系。父亲不知该如何
与突然长大的儿子相处,迷惘不已;儿子想要响应父亲的期待,拚命压抑自己扮演好孩子--扮演一个不管是寂寞或任性,
都不敢表达出来的好孩子、一个品学兼优的模范生。
心理治疗当中,朔夜让人感觉到的「模范生」形象,是否就是源于这种原因?表面上是一对理想的父子,但是实际上,却
在不知不觉中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这有是另一个典型。
更何况,为了双重人格这个重大的秘密,朔夜不得不在他与父亲之间筑起一道高墙。他之所以会如此害怕被父亲知道真相
,恐怕是因为对他而言,会被父亲疼爱的儿子、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而不可能会是每天在街上徘徊、和男人上床的孩子
。
因此,朔夜更加压抑自己,憎恨做出相反行动的交换人格。--他的真心话、他真正的苦恼,不就在这里吗?为了当一个理
想的儿子--为了当一是受父亲疼爱的好儿子。
「……这么说来。」
草薙像在凝视着远方似的开口说道。
「这是我前一阵子突然想到的……刚收养朔夜的时候,他常常提到一个在船上的朋友的事。日说那个朋友常常庇护他,也
代替他陪客人上床……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朋友……?」
「但是在船上,朔夜几乎都是关在单人房里。从状况来判断,也不可能会有谁来庇护他。所以我和龙一都认为那可能是小
孩子想象中的产物,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不久之后,朔夜也不提了。医生说过,DID几乎都是在孩提时候发病的吧?
因为正好想起来,所以告诉你一声。」
杉浦从档案架上取出病历。K的卷标。她马上就找到草薙朔夜的病历了。
「我想他所说的(朋友),应该就是朔夜的交换人格没错。他为了从幼儿时期的悲惨虐待中存活下来,创造了另一个自己
。可是,他被草薙先生救出之后,身心都安定下来,因此忘了交换人格的事。直到十四岁,性骚扰事件成了契机,病症复
发……」
杉浦急忙找出原子笔,用牙齿咬开了笔套。
「你记得那个朋友的名字吗?」
「嗯。记得是叫……黎明。应该是这个名字。」
「听说朔夜……不,他的交换人格(朔夜),对通口恭介出了谜题。」
「谜题?」
「我要通口恭介猜他的名字。--说要是猜中的话,他就永远消失,把身体还给主人格。」
四周瞬间闪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接着发出宛如飞弹爆炸般的惊人轰隆声,窗户不住震动。
杉浦内心冷汗直流,深怕就此停电。幸好没有任何影响。她以祈祷着「拜托撑到电话说完的」心情,继续说下去。
「重要的不是谜题的答案,而是他为什么会出这种谜题。或许你会有所批判,但我总是以一个医师的立场,观察着隐藏在
他人行动中的(心)。……(朔夜)提出的谜题,恐怕是无法解答的问题。因为要是通口解开了,(朔夜)就必须遵守约
定才行。所以,那必须是绝对解不开的谜题才行。」
「但是,提出谜题这个行为,有时候是有希望别人找出答案、猜中答案这种矛盾心理隐藏在里头的。」
没有回答。
「(朔夜)本身,或许没有发现到自己这种心情。也或许他不打算遵守约定,只是当作游戏提出的某种信号--请你不要漠
视它。」
草薙依然沉默。
杉浦等待着。一段漫长到几乎让人以为对方已经没有在听电话的沉默,就在杉浦终于忍不住的时候。
「……朔夜他……」
草薙微弱的呢喃终于传了过来。
「他从以前开始,就不会向我撒娇。他总是赖在龙一的膝上。在游乐园玩得磨破脚的时候,直到回家后,龙一送他去洗澡
之前,他都没有向我哭诉半句话。……像是带他去哪里玩、或是买什么东西给他这种话,他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我虽然
想尽可能满足他的希望,可是也忍不住埋头工作……他就像是龙一养大的。龙一死掉的时候,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还怎
么办才好。」
「……恩。我非常了解。」
「本来以为终于习惯了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却又演变成这种局面。……那个谜题,我应该是知道答案的,可是朔夜提出问
题的对象不是我,而是那个小鬼。」
杉浦忍不住陷入哑然。
这真是……怎么会这样呢?这个人--这个身高将近一百九,有着如岩盘般强壮身体的著名中年自由记者,竟然像有个国中
生女儿的父亲,第一次接到女儿男朋友打来家里的电话一样……闹别扭或许寂寞,但儿女的成长就是这么回事。杉浦不知
道是该这么千篇一律地安慰他,还是不要忍耐,直接大笑出来才好。她好象看见草薙嘴巴撇成ヘ字型的表情。
对方似乎要挂断电话了,杉浦说道「草薙先生」,做下结语。
「草薙先生之所以会那么晚才发现朔夜的病症,是因为朔夜极端害怕被父亲得知这件事,拚命隐瞒的缘故。他自己也说过
,交换人格出现的时候,一定都是父亲不在的时候。他认为若是被你知情,一定会被你讨厌,所以非常害怕。……他会得
病、发现得那么迟,都不是你的关系。草薙先生。」
没有回答。但是,像是打火机之类的东西发出的细微声音,证明草薙还在线上。
「被虐待的孩子们,我们也称之为求生者。他们小小的身体中,虽然遍布各种伤痕,却依然一路奋斗过来,是勇敢的战士
。你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他以DID这种形式保护自己,在战斗中得胜了。……我们所能做的,应该不是懊悔过去--懊
悔无法与他们共同战斗的时间才是。」
「医生。」
草薙好象正吐出烟圈,话筒传来微微叹息。他对原本想放下话筒发杉浦低声这么说了。「我从以前开始,就最痛恨鸡皮和
女发精神科医生--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是个不错的心理医师。」
确定对方挂断电话后,杉浦轻轻放下话筒。苍蓝的闪电,再次跃过窗口。
高榇综合医院的停车场挤满了车子,简直就像假日的御台场一样。
「真糟糕呢……早知道就坐出租车来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里美埋怨道。太阳在正上方猛烈地照射着,冷气效用一点都没有发挥,皮肤被阳光晒得阵阵刺痛。三十分
钟里,他们只从停车场的入口处前进了三公尺而已。
里美终于死了心,拉起手煞车。
「看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好车子。小恭,你先拿着探病的礼物进去吧!那可是生鲜食品,放在这么热的地方,会
坏掉的。」
「我知道了。那,我们在一楼的大厅见。」
恭介提起放在后车座的三越百货的纸袋,打开车门。外头的热风迎面扑来,让特别忍不住皱起眉头。
恭介绕过车子前方,走上种有树丛的小径时,里美放下车窗叫住了他。
「不要露出那么沮丧的样子,好好的一个帅男人都给打折了。不要紧的,在获得他的原谅之前,我会陪你一起下跪求情的
。」
「……恩。」
恭介抬起太阳眼镜,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
「里美,对不起……老是给你添麻烦。」
「小笨蛋,干嘛突然变得那么老实?不过,今天一定会有好事的。」
「不是你的生日吗?生日快乐!」
前方的车子正好动了起来,里美朝恭介轻轻挥手,转动方向盘。法拉利缓缓地朝宽广的停车场滑去。
「生日啊……」
原来如此,今天是八号啊。……自己都忘了。
恭介茫然目送母亲的车子离去,但是随即想起袋子里装的东西,穿过树丛和草皮,笔直走向正面入口。
大厅总是挤满了看诊病患和采病的病人,热闹不已。强劲的冷气,将恭介的汗一口气吸收了。连日以来,都是盛夏的天气
。广播说,今天气温会升到三十八度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