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航调整了下心情和坐姿。“我们随便聊聊。”
“好。”颂贝果断应下。
“嗯……手术如果成功了,你是自己回去,还是让他们来接你?”
“当然自己回去啊,多大的一个惊喜啊!如果是你,看到我准确无误地朝你跑过来,你不高兴吗?”
“高兴啊,只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说,你从没真正见过那里,怎么知道不会迷路,认错门什么的?”
“我也有想过的,所以……”颂贝很神秘地拍拍自己右侧肋骨的地方。“我拿出来给你看。”
被贴身放着的东西,其实并不贵重,只是一叠记录了某个人过去生活的照片。
从另一个角度看,也真的很昂贵。
“回去的路上,我可以一直一直看它们,就像把镜头擦干净了,然后放出的影片就变得生动清晰。”
“后面还有字?你写的?”
“嗯,妈妈跟我讲的时候我会在后面记下来,他们也很支持,说以后可以自己看看……看看我的字有多丑。”
“是有些丑。”霍天航笑道,脸色也很难看。“都说人如其字,你跑偏很严重啊。”
“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啊!不给你看了。”颂贝说着就伸手过去抢,无奈自己看不到,扑了个空。
“你小心。”霍天航从侧面抱住颂贝。“这么大的人,没轻没重的。”
“你躲好快啊。”颂贝有些尴尬地抓了下头,在自己的座位里坐好。
“万一我是坏人,去你家骗你家人的钱,说你外面手术缺钱,怎么办?”霍天航看着照片说。“门牌号什么的都有,背后
还是电话号码,如果我那么和他们说,他们会相信的,你……一点不担心吗?”
“担心你是坏人,还是担心你会害我?”
“有不一样吗?”
“好人坏人谁也不肯定,但是……你不会害我。”
“你怎么知道?”
“不是说眼睛看不到的人,是用心在看吗?”颂贝得意地皱了下鼻子,然后追问道。“你不会的,对吧?”
“我不会。”霍天航伸出手,隔空在颂贝的脸颊上轻拂着。“我不会。”
就在这时,机身忽然出现颠簸。
随着这阵颠簸响起的,是空姐甜中带颤的声音。
“各位乘客请注意,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
“怎么了?”
“没事儿,我在呢。”
“颠簸的好厉害啊。”
“是变天了。”重新握紧颂贝的手,霍天航低头快速地上面亲了。“但我在呢。”
颂贝一愣,瞪大眼睛望着霍天航的方向,整个人傻呆呆地。
“一下子就过去的。”霍天航将颂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垂眸扫了眼表面。
10:07:43,44,45……时间快到了。
“颂贝?”
“什么?”
“你相信天使吗?”
“相信天使做什么?”
“嗯……也许……那个……很多人都相信天使的,不是吗?”
“与其相信天使,我更想相信有一天,我可以看到。”
“是啊,这个更重要。”
“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天使,那么美好的存在,我确看不到,怪可惜的,你说呢?”
“美好吗?……其实……也不是所有的天使都很美好。”
“咦?”
“有的天使,替死神做事,把人的亡灵,带去天堂。”1
“又不是带去地狱,去天堂,当然要天使引路才对啊。”
“啊,也是。”
“你很有意思。刚刚说的时候,好像很自责的样子。”
“嘿嘿。”
10:09:17,18,19……
“你有闻到什么味儿吗?”
“颂贝。”
“嗯?”
“现在,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最想先看到是什么?”
“什么?”
“看着我,仔细听,认真想。现在,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最想先看到是什么?”
“……你。”
“大声点,听不到。”
“我说我想看到你。”
“你要去哪里?”
霍天航跳下栅栏,将那叠照片放进口袋,没有理睬问话的人。
“霍天航,你别任性。”
“我不去哪里。”霍天航回过头,抬头迎着照向自己的白光,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我只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天航,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你……”
“是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引路者。”
“那你……”
“只是……你知道吗?光是白色的,那是希望。无论云怎么变化形状,它还是云。”
“霍天航?”
“嗯?”
“飞机好像稳定了。”
“是啊,都过去了。”
“哦。”
“都过去了。”说到这儿,霍天航又一次低头在颂贝手背上同一个位置亲了下。
“霍天航。”
“我说了,我在。手术的时候,我也陪你。一直陪着你。”
如霍天航在飞机上承诺地,到医院后所有事都是颂贝自己处理,霍天航只是在边上陪着他。
陪着去检查,陪着会病房,陪着一起吃饭,陪着出去散步,陪着一起进手术室。
“害怕吗?”霍天航握着颂贝没在挂点滴的手,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下。
“我可以说害怕吗?”颂贝朝向霍天航的方向,淡淡笑着。“我都不知道,朋友之间还可以这样亲来亲去。”
“不喜欢?”
“不喜欢的话,你还能一直那么做?”颂贝侧过头,微红着脸。“我不怕,真的,一会儿就好。”
“颂贝。”霍天航闭上眼睛,在颂贝的鬓角去蹭了蹭“在我这里你可以承认害怕,因为我会在,一直在。”
“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颂贝反问。
霍天航哑然,望着颂贝带着坏笑的抿嘴表情,又直接在他脸颊上亲了下。
“又来?”
“真的,不害怕吗?”
“我会认得你的。”颂贝将手伸到霍天航脸上,小心地拂过他的五官。“我记住了。”
“好,下次拆纱布的时候,不可以认错哦。”
“我不会。”颂贝笑着说。“好像,麻醉没开始吧,我就觉得自己躺在云里那样。”
“睡吧,手术一下就过去了。不好的,让人担心的事儿,都会过去。”
“像在飞机上?”
“嗯,就像在飞机上。”
“还好那次天有变好了。”
“好了,要开始了,别怕,我在。”
缠着纱布的那几天,颂贝乖乖在病床上呆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霍天航是个很细心的人,把一切可以想到的,都顾全了。
每一天一早,颂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去认霍天航的样子。
“天天复习呢?我那么不好认?”
“又不会少块肉,真是。”颂贝撇了撇嘴,下手的力度也增大了。
“下午要拆纱布了。”霍天航由着颂贝在他脸上揉来捏去,知道这个人其实是在害怕。
“我知道,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会忘记?”好像还不够,颂贝又扯了扯霍天航的脸颊。
“怕吗?”
“不怕,因为你在。”
“我有些怕。”
手一下松开,很快又被抓住了,意料之中的,手背上一热。
“天航,我……”
“嘘,我抱抱你好吗?”不等颂贝回答,霍天航已经将人给紧紧抱住了。
颂贝不说话,只是将双手抬起,在霍天航背上扣住。
“你知道吗?妈妈怀着我的时候,就很担心,因为她和爸爸都带有先天性黑朦症的隐性基因,25%的可能性我就看不到东
西。但他们坚持了,没有终止妊娠……天航,我并不想信命地,但有些事情你没有办法改变。……我是那75%比例里安全
的小孩,可我还是看不到东西……这次,连原因都没有。”
“即便没有原因,还是有治疗的希望,不是吗?那……也是好的一面。”
“呵呵,你真会安慰人。”颂贝用力吸了口气。“是啊,有三个消息要说,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夹着一起听呢。好
消息是,孩子没有得先天性黑朦症,坏消息是孩子依旧瞎了,好消息是这种失明可以治疗。”
“最后那个是好消息,不就够了?”
“天航。”颂贝松开手,将霍天航稍稍推开。“那次在飞机上,就是第一次变天的时候,我其实偷偷有在想的。如果就这
样走了,也许就再也不会失望,到了天堂,或许就都看到了。……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他们又一次失望,他们背着我
哭……流了很多眼泪。……从小到大,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医生,家里花了很多钱,可是,我又不能那么就死了,对不对?
……我也怕自己会失望,却没有人可以说。”
“你会看到的,真的,这个世界,就和你想的一模一样。”霍天航在缠着纱布的眼睛上吻了下。“一模一样。”
3.
当医生将纱布取下后好久,颂贝都不敢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珠在眼皮下不停转着,跟着手电筒的光。
他们知道,他已经可以感觉到光了。
将医生打发走,霍天航握着颂贝的手陪着他一直坐着,直到颂贝自己开口。
“那是白色吗?”
“红色,橙色,你现在看到的。”
“我以为光是白色的呢。”
“光也是五颜六色的。”
“哦。”
“颂贝。”
“啊?”
“你给我把眼睛睁开!”
很漂亮的眼睛,薄薄的眼皮,细长的眼角,眸子又黑又亮,里面还有一个人的影像。
霍天航站在颂贝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看着那黑眼珠转来转去,看着那个人坏笑。
“你没我想象的帅唉。”颂贝故作失望地说道。“怎么办?”
“可你和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你……”颂贝抿着唇,垂眸偷笑。“难道不是‘比’吗?怎么是个‘和’字?”
“因为我一开始就看到你了,我知道,我知道当你的眼睛里有了光,会是怎样的。”
颂贝抬起头,略微严肃地看着霍天航。“感情你是预谋的?”
“在飞机上我就说了,一直陪着你。”霍天航将五指插入颂贝的指间。“别让我食言。”
“我很喜欢你在身边的感觉,可……是不是太快了?你是在……”
“表白。”霍天航蹲下身,仰视着眼前红着脸的年轻人。“我们可以慢慢来,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很多很多的时间?”
“比你想象的多。”霍天航抬手揉了下颂贝的头发。“好了,见到我了,我也表白了,接下来做什么?”
“我想回家。”
“好,回家。”霍天航凑上前,自然地亲了亲对方。
这个吻,落在了唇间。
回家的路有些漫长,两个人一致地都放弃了坐飞机。
在公路上慢慢前行,沿途看着风景,还坐了一次渡轮和一次三轮。
回去的路远比颂贝想象的长,他的照片只记录了他生活的那一个小小的圈子。
但是那条路,却也和他想象的一样美。
“我觉得这一路,我看到了所有我可以看到的景色。”
“还没有。”霍天航从后面环住颂贝,将下巴抵在他肩头。“一年有四季,才看了一季呢。”
“也是,嘿嘿,以后我们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就都看齐了。”
“什么叫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哦,你这是回娘家吗?”霍天航笑道。
“滚。”颂贝回头瞪了霍天航一眼,很快又噗嗤笑了。“你越来越贫了。”
“他们说幸福会让人露出本性。”说完,又在某人的脖颈处偷了个香。
“天航。”颂贝专注地凝视着霍天航。
“嗯?”享受般地又蹭了蹭,霍天航将颂贝搂得更紧。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天使。”
“没有。”霍天航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人,那么说过。”
“那么我告诉你,对于我,你就像一个天使,我一个人的天使。”
“那如果我长出翅膀和光环,你会不会被吓到?”抚过颂贝额前的刘海,又印上一个吻。
“以前的话,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害怕,因为我看不到,现在吗……”颂贝坏坏一笑。“不告诉你。”
“别怕,好吗?”很明显的玩笑,霍天航却认真地祈求起来。
“怎么了?我只是……”
“松松,我爱你。”
家乡的一切,都和想象中那么真实。
所有亲人的反应都和想象一样真切激动。
颂贝沉浸在浓浓的喜悦里,
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像一个梦,辨不清真假,或者,根本意识不到需要辨别。
霍天航作为颂贝的好友被热情地招待,晚上,留宿在颂贝的房间。
这间生活了十多年的卧室,颂贝在里头绕着圈,摸遍里头每一样东西,却还是觉得不够。
霍天航担心地看着他,步步紧跟,最后还是把颂贝拉开,拉进了自己怀里。
“天航,为什么?”颂贝委屈地望着霍天航。
“怎么了?”
“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满足?是因为幸福来得太快了吗?”
“傻瓜。”还是吻,在唇角落下。“你是太高兴了,明天就会好的。”
“嗯,一定是突然太多的幸福,消化不了。”颂贝偷偷揉了下眼睛。“我没事儿。”
“那现在是睡觉,还是再说会儿话?”
“说会儿话吧。”
颂贝倚靠在霍天航身上,两个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