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会答应你,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会那么早把计划告诉我。”
面对陶聪磊近乎自言自语的话,夏程巍没有回应,他俯下身靠近贺司潇,用力闻了一下。
“宝贝,你听得到我在说话吗?等你再醒过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但是天空还是蓝的,太阳还是暖的,月亮还是阴晴不
定的,今年的新年还是按时回来,而你……还是我的宝贝。”
贺司潇的睫毛动了一下,从闭合的眼睛里溢出的液体,让垂着的乌黑的睫毛蒙上了光。
这一天夜里,B城那个偏僻,久已未用的码头,上演了一场没有观众的大戏。
宁静的夜晚,是潜逃的罪犯在挑战埋伏的警察,还是不被眷顾的恋人在嘲笑未曾青睐他们的命运?
华清昊被击晕倒在地上,动手的是Mickey。他不想让他看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不想这件事情成为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阴
霾。我们为自己爱的人做的选择有很多种性质,不管是自私还是无私,一样都是单方面的。
褚俊看到Mickey时,有了准备的心还是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两把枪对质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他脸上那有如明月一样撩人的笑容,那么平和,又那么妖娆。
无法把这样的一个人和报道上分析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我们的心和我们的脸,欺骗着的是外人还是彼此?
正掉转车头赶往码头的罗阳,不知道闯了多少红灯。这个晚上他是那么好运,没有遇到一个交警,没有遇到任何可能横冲
过来的车辆。一路违规的疾驰,手抖着,脚麻了,心,变得空无一物。
接到情况有变的电话时,感觉整个人都要沉入大地,陷入沼泽,再也浮不起来了。
重症监护室里,常邵宇一个人守候在贺司潇的床边。
抓着贺司潇的那只手,一样僵硬而冰冷。眼泪不自觉地低落下来,连抬手擦拭的反射都没有。
我们礼赞生命,吟诵欢歌,坚守岗位,只去换一个更美好的明天。是明天,不是今天。
杀Mickey,扣动扳机的是褚俊,而为枪上堂,替褚俊瞄准的,真的是夏程巍吗?
像一双张开的翅膀,从天际垂落到大地,悄无声息,而翅膀的主人,早就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Mickey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它就像小时候从卧室窗户里望出来看到的一样高,一样暗,一样静。
漂亮洁白的额头上,开了第三只眼,那只红色的眼,流淌下一行红色的眼泪,侵吞了月亮所有的光芒。
微微上扬的嘴角,没有再回落的迹象。
我已经明白你在苦与死中所说的话。--再教我学会在花与阳光里微语的意义吧。
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了。”
清昊。
华清昊的手指动了动,眉头慢慢靠拢,却始终没有抬起眼皮再看一眼这个夜晚。
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的天使,正在对他微笑。转眼,他拂袖而去,融入那无边的黑暗里,没有方向。
“清昊,永远记住,这颗心,只为你一个人跳动,只要它还在,我对你的爱,就永远都不会消亡。”
不在你身体里跳动的心,还,是你吗?
夏程巍和陶聪磊赶到现场,褚俊已经恢复了镇定。
“我们的两位法医,其中一位是神经科专家,已经确定疑犯身亡。介于疑犯身前的协议书,以及本案的特殊性……”褚俊
说得很轻,却字字有力。“既然那么巧,你们正好路过,就请为疑犯完成最后的心愿吧。”
夜幕掩饰下,魔鬼们做着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天使无力抗争,静默地丢弃曾经依赖的美丽翅膀,无声地坠落凡尘。
从此,天使,再不存在。
魔鬼只能暗自饮泪,怀念那以往的美好时光。
如若可以,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如若可以。
那本一直贴身藏在kimi身上的《飞鸟集》,在他和华清昊来码头之前,他就把它寄往了贺司潇家。
现场留下的与符号有关的秘密,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知道。
I 依赖 —— 57
没有窗户的病房,比星光更加明媚的眼眸,闪着灵动的光,你,感觉到了吗?
“今天晚上有流星吗?”贺司潇开口问道。“我刚在梦里看到了。”
“你醒了?”常邵宇回过神来,尽管他已经盯着贺司潇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只有你?他们呢?”
“夏程巍带着陶聪磊走了有两三个小时了,很匆忙,我没有敢问是去哪里。……莫源正和你父母联系,似乎是需要亲人的
担保。……他也和医院的医生谈过手术的事情……”
常邵宇没有说下去,低下头,不停用手背抹着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常乐,别这样。”贺司潇抬起手腕,轻轻碰了碰常邵宇。“错不在你。”
“常乐可能没有能力帮你完成那个心愿了,因为我听说……小琪有一份自己签名的器官捐献书。”
贺司潇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身体挣扎着想要起来。
“别动。”常邵宇赶紧起来按住贺司潇。“那些个管子什么的,我可不会弄,你……别再吓我了。”
“对不起。”贺司潇不动了,望着常邵宇的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
“你没对不起任何人,真的,没有。”
短暂的沉默。
“如果真要了他的心脏,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潇洒于天地间的贺司潇了。”
“我刚才给小琪,给华清昊,甚至给罗阳都打过电话,但是没有人接,他们……一定也在行动。我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
事情,不知道最后谁会出现在这个门口,带着怎么样的心情,但是……你一定要勇敢。”
病房里呆着的,其实是两个孩子。他们不成熟的信仰,他们建立不久的价值观,在被猛烈地摇晃着,坚守与倒塌间,居然
还有一个中间地带,在那里,是灰色的,中庸的,没有任何可以依附的坚持。
“如果没有办法阻止,那么就请你替我守护这个贺司潇的记忆,去寻求你自己的幸福,帮我记得这个我。”
“如果你活了下来,就请你好好活着,行吗?为了我们,为了那些爱你的人。不管我们用的是什么样的方式在爱你,你是
不是都能体会,那都是我们行为的一部分,是成为我们自己的部分。不要活着去遗憾或者去仇恨,活下去唯一的目的,就
是爱。”
“常乐……我怕我……”
“你要我做的事情,你想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常乐的爱,不牵绊,不干涉,不支配,只要是你想要的,就竭尽
所能的满足。你可以离开我,但是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永远知道,在你视力所及之外,永远有一个人,爱你。这些话,
我想明白了,你,一定要听到记着,因为我只说一次,只对你。”
“常乐……我和小琪……其实本就是一个人。”贺司潇把头转向一边,抬眼看着心电图记录检测仪。“之前我对小琪说,
我们是两个人,我一定是错了,对吗?我活着,他就活着。他活着,我才活着。”
“贺司潇,潇?你怎么了?”常邵宇敏感地站起来,要去扮过贺司潇的头。“小潇,你别睡啊!”
心电图记录检测仪上,慢慢地出现了一条直线。
你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你的身边,让我在众人面前坐上高高的座凳,直至我变得羞怯、不敢动弹、不能随意行动;我每
走一步都会顾虑重重,生怕踩到了众人冷漠的荆棘。
现在,终于自由了!
打击已经来临,凌辱之鼓已经敲响,我连同座凳摔倒在尘土之中。
我的道路却在我面前展开。我的双翼充满对蓝空的渴望。我要去加入子夜的流星,一头冲进深邃的阴影。
我像一块浮云,被夏天的暴风骤雨所驱赶,抛下金色的王冠,把雷霆系于闪电的链环,宛如佩上一把利剑。
在绝望的欢乐中,我跑在被鄙视者的尘埃飞扬的小路上,朝着你最后的欢迎奔赴。 ——《采果集》
莫源冲进来的时候,常邵宇刚刚按响呼叫的铃。
“小东西!”几乎是朴过去的,大力的手将如泥一样瘫软的身体从病床上拉起来。“别睡,听到没?不许睡!”
“对不起,你让你一下。”几个医务人员闻讯冲了进来。
“清场,充电!”
常邵宇拉住激动的莫源退到一边,看着他们在为贺司潇做心肺复苏。
不断加大的电流冲击着他本就不受重负的心脏,一次一次的反复着,必须再跳起来,哪怕是最后一次。
一个人走的时候,总是要带走一颗心的,正如一颗心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新生命一般。
I 依赖 —— 58
手术室的灯已经亮了5个小时。
莫源刚刚离开,去机场接连夜赶来的贺爸贺妈。小妹没有跟来。
褚俊来过一会儿又离开,似乎是外面出了情况,他要去处理。
手术室的门外,除了一直在的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在走廊的另一边注视着那里的情况。
安静等候在门外,禁闭了咽喉,内心到底有没有挣扎?
现在一切交付在了上天的手里,还是陶聪磊的手里?
常邵宇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在夏程巍身上停留。他垂着头,闭着眼睛做在那里,常邵宇不知道他是在祈祷还是睡着了,
他一定也很累了。自己刚才下去过一趟,在医院外的车里见了司空。
“手术开始了?”司空没看常邵宇,手里,牢牢握着一张旧照片,那上面,有两个笑得很开心的孩子。
贺司潇之前一直在收集别人身上与自己有关的美好记忆,他藏了很多,准备带着上路,结果,列车开走了,没有让他上去
。那些记忆轻轻飘散在四周,再也没有了抓住的必要。而Mickey,与他有关的美好的记忆,那些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依
旧纯净的东西,被他们,包括常邵宇自己,留下了。
按时来的列车,按时走,车上总会载着乘客,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许明天,车开回来了,他也回来了。
“你有什么打算?”常邵宇并不认识司空,他只知道他也是老头子收养的孩子,知道,他和罗阳一样,把那个叫Mickey的
美丽而倔强的孩子,藏在了自己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也会埋伏在那里。”司空说了这句话,再也没有开口,埋着头痛哭起来。
常邵宇想安慰他,却拿不出动作,只是坐在那里,陪了他一会儿,然后独自离开。他知道Mickey比他们谁都要清楚是为什
么。那次在贺司潇的卧室里,Mickey没有动手就已经有了结果。
“夏程巍?”常邵宇轻轻叫了一声对面的人。“夏程巍?”
“什么?”夏程巍应了一声,没有睁眼。
“没,就是这里静得吓人,我叫叫你,看你睡着没。”脱口而出的话有点不合理,却都是实话。常邵宇希望现在可以有人
和他说说话,说什么都没有关系。这样的等待他从来没有经受过。
“你是想问我心脏是从哪里来的?”声音不大,隐约听到加快的呼吸声。不睁开眼睛,是不想让人看到里面布满的血丝。
他已经做了他应该做不应该做的一切事情,留下什么留不下什么,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老头子没有
出现,估计现在正一个人坐在不开灯的书房里,抽着雪茄。
“这个还需要问吗?”这话,常邵宇说得有点赌气。“那天晚上在卧室里,本来他是可以……”
“常邵宇,你……觉得我错了吗?”睁开眼睛,酸胀着疼。眼前的孩子,让他想到了Mickey。
“我不知道。”常邵宇很诚实的回答。“我已经,不知道了。”
“至少你知道过。”夏程巍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我从来就不知道。”
常邵宇笑了笑,不是对夏程巍的,不是对任何人,他只是在那一刻想笑。那一笑,把好不容易藏起来的眼泪又给逼了出来
。将来他会是一个律师,那么,他应该保持如何的正义呢?
凡欲流人血者,他的血,也将被人所流。
贺司潇现在的生命体症依靠着体外循环机维持着,也就是说,现在,他没有心脏。
供心很完美,没有一点瑕疵,无论是瓣膜,心脏表面,还是房间隔。这是一颗为他特定的心脏。
陶聪磊再次检查完心脏,看了一眼床上打开的空空的胸腔,要把它填满了,只有先挖空,才能填满。
朦胧中,贺司潇感到冷,就像沉入了可以把整个人淹没的冰水里。
2岁那一年的春节,爸爸把贺司潇抱在怀里,用厚厚的毛毯裹住他,手里拿着图书,轻声地念给他听。妈妈则坐在对面的
太师椅里,静静地看着他们,手轻轻地抚摸那圆鼓鼓的隆起的肚子。
那是唯一的春节,爸爸,妈妈,宝宝,贝贝,一起度过。
好像看到了那个画面,看到了爸爸妈妈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的笑容。
躺在手术台上苍白的嘴角,居然微微上扬。那一瞬间,陶聪磊觉得自己的心猛得震了一下。那抹残留的微笑看起来,是那
么美,又那么讽刺。一模一样,就像躺在码头地面上的Mickey,一模一样。
移植手术成功的话,正常情况下可以延长10至15年的寿命,那么这颗呢?
看到心脏在贺司潇的体能开始用力地跳动,陶聪磊悬着的心落下了半颗。
旺盛的是你的生命力,还是他的心呢?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人的心是不是有记忆。现在我告诉你,没有。所以贺司潇,现
在这颗心是完全属于你的,它的每次跳动都是你生命延续的见证。
游乐场里充斥着欢快的人群,弱弱地依偎在爸爸的怀里,由着妈妈给自己披上漂亮的外套。不远的地方,华叔叔和华阿姨
站在那里,有个小脑袋从他们身后探出来,紧张而又激动的小脸上,返着红红的光泽,就像一只熟透的苹果。这个人不是
清昊哥哥,只是那么迷迷糊糊的一眼,烙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从来没有哪一刻,会感受到你的存在,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你存在。开始以为是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现在才明白,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不需要感觉你,因为你就是我。
“清昊,你怎么站在这里?”贺妈看到畏缩在走廊拐角的华清昊。“怎么不过去等?”
“我……”华清昊转过身看着神色匆忙的贺爸贺妈,还有一旁魂早已飘进手术室的莫源。“你们来了。”
“没事儿,他会没事的。”贺爸抱了抱华清昊。“我们一起过去吧。小源已经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们了。”
“别怪任何人,孩子,要怪就怪我们。”贺妈握起华清昊的手。“宝宝告诉了我们你和贝贝的事情,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
难过,我们也很痛心,但他……回不来了。”
“我不是难过,我是……我只是想知道,他曾经有过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