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大典
三十三 大典
燕国归降,其国君诏告天下,称邺王萧敬得天道,顺天意,燕国愿归顺邺王,燕王自愿禅位。
这事仿佛顺理成章,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至此,邺国终于一统天下。邺王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实现此壮举的君主。
正乾十一年,邺王决定迁都。
此举虽有些突然,然而纵观天下之势,便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秦、周、陈、燕、元等国如今均已被邺国吞并,而邺国却
地处神州最西面,若想制衡管理整个天下,无疑是极为不便的。而陈国与周、秦、元几个国家相邻,正位于神州中部,从
这个意义上讲,将都城迁往陈国是上选。
更何况,陈原本隐隐被尊为几国之首,这样做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整个神州被邺王划分为十二个州,设立州府。原本诸国的界线统统被打乱,州府之中常有几国臣民并立的情况存在。而州
之下又设有郡县,直接由邺王管辖,使他的旨意能一贯而下,将整个神州牢牢统治着。
这样一来,既是那几国有心暗中培植势力,伺机东山再起,也碍于完全不同的格局而受到影响。
正乾十二年九月初八初九两日,迁都大典,正式年号改为天统。
为这一刻,整个礼仪司足足准备了近一年,可谓尽善尽美。从用具到流程,事无巨细,一一确认。
初八,祭天拜祖。邺国品级足够的官员寅正之时便已各就其位,待卯初吉时一至,在邺王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往鸣凤山祭天
去,到日暮才回。
这样的仪式,只有邺臣才能参加。而初九那日的迁都大典,则在承元殿举行。
大典当日,仅有资格进入陈宫内部的就有数百人,而在宫外的足有千人。这其中包括了邺国各级官员、名门望族之外,还
有其余五国尚存的皇室、贵族。
从那日邺王在承元殿对他说“迁都”之事起,已过了一年有余。那次之后,邺王便立刻筹备迁都事宜,雷厉风行地扫平了
几小股反抗势力,然后匆匆回去邺国,只留下筹备大典的官员和数量众多的黑衣骑——瑞臻清楚后者是针对他的。而直到
近一月前,邺王才带着众官员回到陈国。
陈国皇室只剩瑞臻一人,自然也是要出席大典的。
初九那日,卯时就有人到送来衣物,说是让他在大典上穿的。那几名内侍跪在地上,将托盘高高举起。邺国以黑色为尊,
那托盘里的衣袍都是黑红两色,应当是邺国极为隆重的祭服。
他身为陈王,却要穿邺国的衣服。
瑞臻看着,不动。
那几名内侍既不催促,也不起来,就那么举着托盘,静静候着。最终还是低声道:“放下吧,我自己来。”
他早已不自称为“朕”,如今这个字,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可笑了。可尽管明知陈国早已经连“名”都不复存在,瑞臻此时
仍然觉得屈辱,脸色阴沉得可怕。
几名内侍对看一眼,也不敢说什么,称是退下了。
瑞臻呆坐了一会儿,眼睛死死盯着被放在桌上的托盘,到外面又催了一遍,他才对身后的容轩说:“把那个拿过来吧。”
容轩依言,回身走进内殿,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件衣服。但他没有立刻将那衣服递给瑞臻,而是面带忧色地说:“你真
要这么做?”
“恩。”瑞臻应道,顿了一下又问:“你会觉得蠢么?”
“我是担心你……“容轩叹息,“为何要做这些意气之争?”
瑞臻半响不答,最后才说:“我只是忍不下这口气。”
听闻此言,容轩上前将手中的东西捧到他面前,跪下道:“不管你作何决定,我定当追随。”
瑞臻微微一笑:“帮我穿衣吧。”
***
内侍们在门外已等得心焦。
他们奉命给陈王和容侍卫送祭服,邺王吩咐过一定要让他们穿上。可方才里面那位神情太过恐怖,几人心里一时发虚,想
着让他自己穿也没什么,就这么出来了。
现在陈王迟迟不出来,几人才有些后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误了时辰,他们可担待不起。领头的内侍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催
第四遍,含清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瑞臻从里面出来,身上已经穿戴整齐,正是那件黑红双色的邺国祭服,身后跟着他最为宠信的侍卫容轩。
几名内侍悄悄打量,见没什么差错,才暗暗松了口气,道:“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请您随奴才过去吧。“
瑞臻点头,跟在他们身后。
通往承元殿的路他走了无数次,没有那一次感觉像今天这样耻辱和沉重。瑞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但容轩却看到耳根处
细密的汗水。心里一动,快走两步稍稍靠近他,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瑞臻脚步略微一滞,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旧向前走。
他手心冒了汗,有点颤抖,可心里却却觉着安定不少。
容轩这样做,可谓胆大包天,若是被谁看见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前面走着的内侍没有回头,似乎并未察觉身后有什
么不妥,但来往的宫人也许会看在眼中,就算有衣袖遮掩,两人也挨得太近了。
但瑞臻却不想放开他的手。等一下他要做一件事,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承元殿。
瑞臻被引到他的位子前坐下,容轩作为容家的子弟,坐在他下手矮桌前。面前都是各国的来客,还活着的燕国君主也像他
一样穿着邺国的衣服,神情萎靡。
他还看到了从前陈国的几大家族们,包括冯家和沈家,他们和他对视之后,便立刻移开目光,脸上神色都十分不自然。瑞
臻心中冷哼一声。
等正式开始之后,所有人都神情复杂地低下了头。
在瑞臻看来大典的仪式颇为无聊,礼官说了一段废话,然后邺王又亲自念了长长的诏书,大致是奉天承运的意思,接着各
个邺臣说些吉祥话,其中充斥着礼官们主持地复杂的仪式,更叫他十分不耐。
身边容轩神色镇静,微低着头看自己面前。瑞臻不敢总是转头看他,只好时不时用眼神扫过,才觉得平静一些。
等冗长的仪式之后,是百臣大宴。顾名思义,即是邺王与群臣的宴会,酒席就摆在承元殿前的广场上。
其实宴会上不过数百样名字吉祥的果品菜肴,根本没什么好吃的,不过,这样的宴会原本就是形式的味道更重一些,取的
是天下同乐之意。
好在美酒是不缺的,君臣同饮,倒也尽兴,只有“宾客”们战战兢兢,如坐针毡。酒过几巡,广场上便热闹起来,严肃的
气氛渐渐消散干净。
邺王平日倚重的几位将军更是变得有些轻狂,有个头脑简单的,经不住撩拨怂恿,借着酒意,站起来对着瑞臻等人所在客
席,调笑道:“如今天下四海归一,天下太平,实在是可喜可贺。就是不知在座的,几个真心,几个假意?”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变了脸色,只有瑞臻形容不变,默不作声继续吃菜,而身旁容轩冷眼相看。一些软骨头的当下就赔笑道
:“自然是真心,真心……”
那人冷哼一声:“即是真心,怎也不见准备贺仪。”
这话着实放肆至极,邺王远远听见,面上立时显出一丝不悦。但众武将原本就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加上此时都喝了酒,便
根本没有发觉邺王的异样,见场上安静下来,还以为是众人等着看好戏。
燕王吓破了胆,根本没有抬头看,登时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道:“臣知罪……臣知罪……”
那几人见状哈哈大笑,仿佛对燕王的丑态极为满足。又见瑞臻仍然坐在凳子上,面容冷淡,便出言不逊:“陈王怎么不跪
?!”
瑞臻一双清冷的眼睛扫过去,让那莽人酒醒了三分,终于想起此时此地哪里容他造次。但此人素来瞧不起文弱之士,觉得
若被他逼回去实在颜面大失,便硬着头皮说:“听闻陈王会弹小曲儿,既没有准备贺仪,何不弹一曲让在座诸位乐一乐。
”
言谈间,竟将瑞臻比作优伶!
一时间,在座的陈国人面上都露出尴尬和耻辱的神色,不敢去瞧瑞臻是什么反应。容轩大怒,正要起身,被瑞臻按在手腕
上:“去拿我的琴来。”
容轩挣扎一下,还是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等琴拿来,瑞臻双手接过,状似极为爱惜地轻抚琴身,然后抱着走到场中央。那几个挑衅之人不怀好意地鼓掌,而旁人也
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就等看在敌国大典上,他是如何被羞辱,如何屈服。
瑞臻神色平静,隐约带着一丝悲切。他无视众人闪闪躲躲的目光和窃窃之余,将他的琴轻放在地上,然后解开身上衣服的
腰带。
这动作实在太出乎意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王在众人面前宽衣解带!
那象征着耻辱的衣袍被瑞臻解下来,随意扔在一边,露出他穿在里面的衣服。竟是一件素白的衣裳!
白主丧葬,在邺国迁都大典上穿这么一件衣裳,简直是赤裸裸地挑衅了!
但瑞臻面容上没有一丝这样地表情,仍旧如此平静。他在一片抽气声中盘腿坐下,将琴横在自己面前,悬肘其上。
琴音流泻而出,只听了几个音,在场有些见识的人都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坐在高台之上的邺王。
陈王这是疯了!他竟然弹奏《山河逝》!
这下就连刚才出言调笑的几人都不敢再出声,低头缩了回去。场上更是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恨不得连吸气
声都能压倒最低。
但邺王没发话,谁也没有那个胆子此时站出来叫瑞臻停下。他竟然将这首抒发哀思地曲子不疾不徐弹到最后,直到尾音地
震颤渐渐消逝在空气中才抬起头。
周身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没有谁动一下,没有谁出一声。
瑞臻也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啪”一声脆响,场上众人皆是一颤,觉得心肺都因此扭了一下。
那是邺王捏碎了手中地玛瑙杯。
他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坐在下方一动不动的人,沉默着将手中地碎片扔到地上,拿过帕子仔仔细细将手擦拭干净,然后冷
冷地说:“陈王醉了,扶他下去歇着吧。”
第三十四章:圣旨
三十四 圣旨
两侧侍卫应声而动。
瑞臻抱着琴站起身来,看着邺王极为讽刺地笑了笑,举手将怀中的琴狠狠砸在地上!沉闷的一声巨响,琴弦尽断,桐木琴
身也立刻四分五裂,木屑四溅而出。
好好一张绝世名琴,顷刻间化为一堆残渣。
陈王这是断琴明志!
邺王萧敬脸色更加阴沉:“你们还在等什么?!”
被惊呆的侍卫这才清醒,上前欲将瑞臻拉下去,但被他那冷冽的眼神一看,动作却不由自主有些迟疑——眼前这位毕竟是
个货真价实的君王啊!
瑞臻不理会他们,径自转头走了,容轩起身跟在他身后。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场上也没人发出一点声音。
文武百官也好,“宾客”们也好,无一不是端坐低头,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剩在场中的侍卫此时汗如雨下,趁邺王正出神
凝视那两人离开的方向之际,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生怕引起邺王注意被治罪。
而邺王此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场其他人的心思,遥望着瑞臻离开地背影若有所思。与陈国不同,邺国崇尚武力,因此即使
抛却身份,邺人看瑞臻一副文弱纤细的模样,大致上都是有些鄙夷的。
就在刚才,静坐于场中抚琴的瑞臻却让他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地感觉。
那人的身体并没有变得强壮,甚至因为常年足不出户,看起来比上次见的时候更加苍白了些。但他一脸镇静,那份不为外
物所动的气度,竟然压过了在场得数百人……而那平静下的一丝几乎微不可查地悲切,在那一瞬间忽然触动了邺王萧敬的
内心。
这种感觉是全然陌生地,不可名状,似乎心中某处给人狠狠攥了一下,说不出地难受。邺王素来决不能容忍超脱自己掌控
的事情存在,因此立刻觉得焦躁不已,甚至连愤怒都忘了。他想要强行将这种焦躁的情绪压制下去,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
。
越是如此,邺王越是烦躁,不觉间手上用力,竟然捏破了玛瑙杯,冰凉的酒液让他回过神来。
在都大典上如此行事,本来就是不可饶恕的,更何况那人是陈国废主,岂不正好借此由头将他彻底铲除。可这个念头才上
心头,邺王那股烦躁感便愈加强烈,让他觉得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
他定定地看着阶下的瑞臻,而瑞臻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脸庞上还浮现了一丝决绝的意味。最后邺王也没能下得了决心
,他决定还是谨慎些,将这股奇怪的感觉弄清楚再说,因此叫人带瑞臻退下。
眼见瑞臻挥琴往地上砸,那声音像是砸在邺王心上一样。他被这感觉逼得保持不住面上的威严沉静,阴沉着脸色催促。
但看到瑞臻挥袖而去,邺王心中却又隐隐产生了一种空落落地感觉。
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暗暗握紧拳头,为这样难以掌控的情绪感到愤怒。
底下百官鸦雀无声,低着头连动都不动,邺王看着他们这幅模样,更添不悦。但他想起此时状况,只得强行做出沉稳的神
色,朗声道:“众位不必扫了兴,继续吧。”
君主发话,莫敢不从。
群臣只得再次举杯动筷,只是仍旧无人敢出声,偌大地广场上只听得到杯箸之声。好在内侍总管机灵,当下叫给宴后备着
的教坊司众人提早上去演奏助兴,才算免了更多尴尬。
***
瑞臻回到含清殿,便立刻被软禁起来。
在他大闹迁都大典之后,所有人都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他——如今邺国一统天下,邺王便是天下的君主。在迁都大典上用那
种方式向这位君主挑衅,等同于自寻死路。
何况他还是废主,即使谨言慎行都有可能朝不保夕地废主。
不仅如此,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有可能全都难逃一死,不管是服饰他的太监,还是送衣服来地内侍。
瑞臻自己也明白。他倒不全是意气用事,只是有时候明知无甚好处,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做。要他在众人面前向邺王俯首称
臣,或是恭贺一统,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一路沉默,在邺国几名侍卫地跟随下回到含清殿。
等殿门一关,瑞臻对身边容轩说:“你又何必跟来……”
容轩看他一眼,似是有些责怪之意。瑞臻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上去握住他的手,再无一言。
瑞臻默默想,若他猜得不错,以邺王的个性,等大典结束处置他的命令就该来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瑞臻有些意外地
发觉自己并不如何害怕,心境反而是进来少有地平和。虽不能完成复国大业,有些愧对列祖列宗,但他至少全了骨气和尊
严。
更何况,有容轩在身边,想必黄泉路上也不会觉得孤单吧!
瑞臻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他的结局。
但是一直到天完全黑透,除过有人送了一回晚膳,竟再无任何消息。
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变故?
容轩摇头,他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两人索性不去管,自顾用饭休息,瑞臻还临了一副字,很有几分洒脱之意。
一连几日,都不见邺王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