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点头,转身带着那小太监自我来路翩然去了。
带着疑惑,回到雨霏殿,换下身上厚重的披风,洗了脸,脑子里还在想那玉醉,总是觉得有古怪。
“蘼芜,你可知那住青云殿的玉醉公子是何人?”我用毛巾抹了脸,问立在身后的蘼芜。江蓠将热水端下去到了,呈给我一杯茶。
蘼芜和江蓠是宫里派给我的两个丫头,却是双胞胎,相貌分毫不差,初见时着实惊异了一番,两人自是伶俐非常。进宫前知道只能带一个小厮一个侍卫进宫,我便不得不把芳官抱琴留在府里,两个小丫头哭了半天。
“玉醉公子?是皇上的君言。”蘼芜利索的答道。我一口茶含在嘴里温着,差点喷出来。
小皇帝年十六岁,十岁登基,两年前立一后二妃,并收了一个君言,原是礼部尚书的么子,一年前的年终宴会之时被小皇帝一眼看中,不顾大臣们反对执意收入了宫。只是没想到那人竟是玉醉……小皇帝不是对权家公子用情至深?又怎会这般宠着玉醉?好乱……
一想到小皇帝那副长相压在比他高出一头还有余的玉醉身上,我便有些嘴角抽搐。只是,我忽然突发奇想,这二人谁上谁下还指不定呢……
我放下茶杯,外面天色已逐渐放暗,朦朦胧胧的,从窗口看去,那远处的一棱宫角突兀的伸向暗淡阴沉的天空,分外寂寥。
眉头微皱,总觉得,有个地方出了错,似是很重要……心底怅怅的,披了件狐裘斜靠在软榻上垂头沉思,却总也找不出那隐隐约约的一点。
头又开始痛了,微微皱眉,让小叶子温了条帕子放在额上,点了盘心字香,在淡淡的香气缭绕下昏昏沉沉的意识亦渐渐飘远了,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带着些微犹豫的探究,直直的盯着我,让人好生不自在……
------------------------------------------------------->>>>>>
侍书其实便是皇帝近身的侍读,若在小户人家便是书童,只是什么东西放到宫里来,便有了讲究,也有了规矩。
这几日小皇帝一直忙于安排年底的宴会和接待各属国的使者,不用读书,自然我也便一直闲着。那玉醉于那日之后果然第二天便领了系椛(hua,四声去),便是那日四处寻他的小太监,悠悠然到我殿里来了,自那日后便每天都来,颇让人无可奈何。
“玉醉公子,你还不回去么?莫不是要在我这里用午膳罢?待会皇上又要让福公公来跟我要人了。”我无可奈何的放下书,看着那背着手在我屋里四处转的清丽公子,笑道,“这屋子这几天你也转了不下千遍了,就这样有趣?”
玉醉摇摇头,踱步到我身边,忽的伸手勾起我下巴,仔细打量了半天,叹息一声,做捧心状悠然道:“可惜了这么一张小脸,偏偏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明明才十三岁,真是不可爱。”
我哭笑不得,摇头道:“既然这般不可爱,你干嘛还赖在我屋里?快快回去罢,待会皇上下了朝又该寻你了。”
“你这里安静,我那青云殿总是吵吵嚷嚷的,”他说着又在屋里四处看开了,走到窗前书桌上,饶有兴趣的看着摆在一个玉台上的翡翠竹笛,拿起放到手里把玩着,道:“昨日里来还不见这小玩意儿呢,啧……做工当真是精致。”
“今天找东西翻出来的,藏着无用便放在那里当摆设了,是我大哥送我的生辰礼物,可惜了我不会吹笛。”
“那……可否就送了我罢?”他忽的转头,含笑看着我,雪后初晴的阳光淡淡的从开着的窗口照在那人身上,在白色的滚边袍子上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竟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似在梦里。漆如墨染的眼瞳一闪一闪的,清秀的眉眼间暗涌着压抑着的霸气与邪魅,恍如隔世。
我垂下眼,不去看他,只是盯着手中的书,淡淡说道:“你若是喜欢便拿去罢,放在我这里亦是无用。”
他将那翡翠玉笛收到怀里,屋子里一时静谧,正兀自出神间,却听小叶子跑进来,瞅了一眼玉醉,道:“福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吧。”
我本以为福公公又是领了小皇帝的命令来接玉醉,待他进来便指着玉醉,一脸无可奈何的道:“福公公你快把这人带走吧。”
福公公却只是笑道:“宁侍书,小的可不是来寻玉醉公子的,是奉了皇上的旨请您到御书房去一趟,皇上有赏呢。”
我心下奇怪,却只是点了点头,玉醉听得福公公这样说,朝我道了恭喜,便告辞离开了。我换了身衣裳,便跟着福公公往那御书房去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竟将那玉醉,看成了伶之……
---------------------------------------------------------------------->>>>>
进了御书房,小皇帝正笑眯眯的和一人交谈着,我心里一跳,面上却仍是恭恭敬敬的朝那两人行礼。
“宁罂参见皇上”,又转向那人,低头道,“父亲。”
“起来吧。”小皇帝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我,笑容满面的说道,将我拉到一旁椅子上坐了,手顺手捏了捏我的脸,分外亲昵。显然他今天心情分外不错。
虽亦在他身边待了几日,却仍不习惯他这样亲昵的举动,只是别无他法,拧着眉任他捏来捏去。略偏了偏头,却看到宁出尘寒这一张脸冷冷的瞧着我,眼神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愈发幽深,似是极为生气,连着周身的空气也冷了下来。
十四
小皇帝却似没注意到般,捏了捏我的脸,心满意足的坐在回上位,笑道:“丞相一片忠心为国,忧心国事,功劳甚深,宁罂这几日也颇为尽责,远山和乐水亦是国之栋梁,爱卿一家当真是满门英才。”他转向我,又道:“朕要赏你些东西,这会已让福公公送到你殿里去了,你可不准给朕退回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偷偷的看了眼宁出尘,笑道:“皇上赏的定是宝贝了,怎有退回来的道理?”
小皇帝狡黠一笑,对着我连连眨眼,颇为搞笑。扯着我和宁出尘聊了会,便让我回去了。
我快步回了雨霏殿,进了门却见小叶子正一脸紧张的望着屋子空地上的一只笼子里。我走进,不禁哑然失笑,竟是一只半大的小兽,一身白色的皮毛莹莹的泛着光,黑色的奇特纹路纵横交织着,像是符咒,竟带着些妖魅,煞是漂亮。最让人惊奇的是长度正好的尾巴竟是难得一见的赤红色,没有一根杂毛,在身后甩来甩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戒备的盯着我,见我走进,便弓起身子龇牙咧嘴的朝我低吼。
这便是小皇帝要赏给我的宝贝?我轻笑,转身看向小叶子,他正苦着脸,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脑袋,笑道:“怎么苦着张脸?这可是宝贝呢。尾赤而文黑,是为赤豹。这可是千金也难求的奇兽,皇上竟赏给我这个小小的侍书,倒真是舍得。”
垂下眼帘,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喃道:“不知道宁出尘做了什么……”
命甲丁将那小兽送到后院等我明日再处置,便坐在桌边心神不定的发呆,果然半个时辰不到,宁出尘便一挑帘子快步走了进来,解了外面披着的裘衣,挥挥手示意在我身边立着伺候的小叶子退下。
“爹爹……”我还未起身,便被他紧拥到怀里。悠悠的清香在空气里起起伏伏,脸颊贴着他胸前的锦衣,微冷的丝绸带着丝丝的凉意。我垂下眼帘,任他抱着。
“重华……”似是一声轻微的叹息,我抬头看他,却撞上他的眼神,带着些急切和幽晦,似有火光明明灭灭,那黑眸里倒着我的影子,竟分外清晰。
我下意识的想要偏开头,却被他从脑后掌住,一只手揽着我的腰,弯下身将我嵌在怀里,唇轻扫着我耳尖,软语呢喃。
“你可是看出来?我对你……”
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我突然有些慌乱,不等他说完,便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头却突然狠狠地痛起来,脑子里似有几百只巨钟敲着,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软软的倒在宁出尘怀里,手死死的攥紧了宁出尘的衣襟,竟痛的微微抖了起来。
似是比上次更痛了。宁罂,你……
“你怎么了?”宁出尘察觉到我的异样,脸色刷的就变了,飞快的将我放到床上,我攥紧丝被,将头埋在丝被里,咬着牙却仍疼痛难忍,头仿佛要裂开了。
“可有法解?”宁出尘焦急的看着我,一把拉过我的手,让我攥紧他的手掌,指尖深深的掐进他的手心,冒出些血丝,我摇摇头,抖着声音,吃力的道:“没事……待会儿……便……好了……忍忍就……过去了……”
他将我抱在怀里,脸色冰冷,却极是阴沉,待那疼痛稍缓,我抬起头便看到他一副“我很生气,不要靠近”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力气稍稍恢复了些,便低声道:“你可是生气了?”
他的指尖轻擦过我的脸颊,用袖子仔细的将我脸上的冷汗轻轻拭去,却放柔了声音道:“可好些了?还是痛?”
我点头,又摇头,靠在他怀里,垂着眼,讷讷的道:“好些了,不怎么痛了。我知道你在气我不告诉你。只是梁太医说这头痛无法可解,只能忍着,我想着告诉你亦只会让你担心。”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而轻叹,将我抱紧了些,低声喃喃道:“早知道这样,即便是形势再不好,我也不会把你送到宫里来。是我疏忽了。”
我抬头看他,轻笑道:“明明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怎么你偏偏又自责起来?倒是你,那小皇帝突然这样高兴,你可是做了什么?”
宁出尘点点头,“今日朝堂上,我将兵权交出了一半。”
我一惊,宁出尘握着玉晟的兵权,如今竟将这兵权交出一半,势力自是会削弱不少,难保小皇帝不会趁此机会更变本加厉的打击宁府。只是不论古往今来,属下功高盖主,权势过大,总会难免引起上位者的猜疑,一旦猜疑便势必终有一日将其除去方才安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宁出尘此举明显是示好,先退了一步,不愿亦不能与小皇帝翻脸,交出兵权自是能让小皇帝放松些心,只是这样委实是冒险。我进宫说是为了看着小皇帝的动作,但无论是我还是宁出尘,都明白我其实是人质一样的存在,再看如今的形势,竟不知是好是坏了。
正左思右想,却觉得额上一凉,轻轻柔柔的触感。意识到是什么,便微微的红了脸,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他箍紧了腰,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灼灼的盯着我,竟不敢直视。
“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和那玉醉公子走的很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绕着,极为醇厚,却亦清雅,竟带着些许的质问。
我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了,低下头,有些无力的反驳道:“那是他日日不请自来,我亦不好赶他,”我忽然敛了神色,唇凑到宁出尘耳边,低声道:“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却又找不出哪里差了……”
宁出尘忽的将我抱紧了,呼吸竟一时重了起来,声音有些低哑,道:“我会让逐月去查,既然他有不对劲你便离他远些罢!……别动!”
我点头,正奇怪他怎么了,突然脸便红了个透。我被他抱在怀里,坐在他腿上,身下那隔着衣物还带着热度的硬物正顶着我大腿根。我不是十三岁的宁罂,亦不是不懂情爱之人,作为一个男人活了二十七年自是知道那是什么,却只得任他抱着将脸埋在他胸前不敢再动。
他待呼吸平复了些,才沉声道:“过几日宓儿七岁生辰便到了,你跟皇上告个假,回去给她庆生,我再请人看看你的病。”
知道他终是放心不下,怎么说也不会听,却仍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依旧红着脸轻轻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天色暗下来,天边的云厚重而晦暗,似是又要下雪。和宁出尘一起用了晚膳,他便沉了脸离去了。
竟是又让他担心了……
我站在殿前,看着那渐渐消失在层层宫门中的修长身影,长发在风中轻舞着,不知怎么突然似是有几分萧瑟之感。
想起他临走时候说的话,不禁有些好笑,嘴角牵起一弯浅笑。
“不要再让皇上碰你了,一根手指头也不行!”
他竟还在执著于此,只是语气中既有气愤,亦有无奈,他亦知那人是皇帝,即便是要将我收入后宫和那一后二妃做“好姐妹”,和玉醉“相亲相爱”,亦是有这个权力的。不过我二人都知道,这种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罢了。
只是,那句话……他终是没有说完。怕是他以为是他的那句未完的话引起我头痛病发罢……
即便他说了出来,我亦无话可答。看他的样子,看着这具身体的眼神竟是和伶之看我一般无差,定是动了情,只是我并不是宁罂,虽占了宁罂的身体,但他意识还在,看今天的情形早晚有一日会“回来”,我又有何权利替他回答呢?况且,他们二人是父子,在这甚重礼法的时代,大概亦是难在一起吧……
一只手轻触着藏在袖中的一柄小巧的匕首,厚重的质感让人安心,身上亦似乎渐渐温暖了起来,一股暖流透着那指尖轻轻的传到心底。宁出尘用完晚膳将它递给我时,只说让我好好收着,防身应急用。那匕首通体漆黑,却是薄如蝉翼,极为轻巧,拿在手中竟似没有重量一般。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端的是极为难得的宝物吧。
心里微微的苦涩,竟有些微沉重抽痛的感觉,很陌生,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却隐约意识到有些一直以来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的东西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些改变会带给我什么,下意识的忽略了而已……
伶之的血,似是还带着微温,溅在我脸上,怎样都擦不去,亦不想擦去……
------------------------------------------------>>>>>>
第二日去御书房侍读的时候,我谢了小皇帝的赏赐,便跟他告了三日的假,他亦准了,只是提醒我五日后既是年底的宴会,定要参加的,要我无论如何在那之前定要回来。
收拾了几件换洗的里衣,便带着小叶子出了宫门,早有软轿在宫门口接着,径自回宁府去了。
隐约觉得忘了件事情,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罢了……只是进来记忆却是越来越差了……
十五
回到宁府以前我住的宁竹苑,已是午膳时间,靠着椅子歇了一会正打算出门去拜过几位夫人,却见宁出尘领着听风并一个白发老头儿进来。
“父亲,师父……”我起身,被宁出尘拦腰揽在怀里,朝我点点头,见我看着那白发老头儿,便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午膳在这里吃罢,我给你请了大夫,来看看你的身子。”
我默然不语,只是点点头。那白发先生示意我伸出手腕,拿了个垫子垫了给我搭脉,闭着眼沉思了好大会,才嘶哑着声音,问道:“小少爷平日里可曾服什么药?”我摇头。
“症状可是只有头痛难忍?”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低头道:“有三个月了吧。”一旁的宁出尘眉头拧的更紧了,抿紧了唇仍是认真的听着。
“小少爷可曾出过意外,脑部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