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顾青鸿也就养成了冷淡的性情。那副常年板着的冰冷面孔也是来自叔父的遗传。
也曾寂寞过,也曾想过胡闹一次来吸引唯一的亲人的注意,哪怕是多一点关心也好。于是曾有好几次在黄昏跑到外面,随
便找一个街角坐着发呆,下意识地期待着叔父会来找他,会把他骂一顿后把他拽回家。
然而一直坐到深夜,还是没有人来。他只好悻悻地自己走回家,叔叔见了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仍旧低头写他的奏章。
所以以后顾青鸿再跑到街角坐着发呆的时候,便不再期待叔父会来接他。但他仍旧经常一直坐到深夜,他只是想一直坐在
那里罢了,看着头顶每天都相似却又不同的星空。
也有来访的亲友劝叔叔对他好些,叔父只是道:“慈门出败子。”
渐渐地顾青鸿也理解了叔父的教育方式。叔父不过是希望他做个独立的有担当的人,不想把他宠坏罢了。
自小叔父就将做忠臣能臣的思想灌输给他,让他长大后也入朝为官,振兴西卫。所以他最终参加科举,也成为朝廷中的一
员,后来又渐渐提升到武经阁学士的位置。再后来叔叔病逝,偌大顾府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当已经习惯了与孤独为伴,便不再感受得到孤独。
在这个秋天的深夜,顾青鸿独自一人坐在某个石墩上,心境竟然又回到了许多年之前,他只是那么坐着,那么思考着,孤
独到已经品味不出孤独的滋味。
身边忽然钻出一个人来,毫无征兆地突然站在他的面前。长长的阴影倾斜下来,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在顾青鸿注意到阴影的同时,那个人已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起来:“半夜三更坐在这里发呆,想冻病是不是?”语气里颇
有些气急败坏。
顾青鸿还在神游,正处于木木的状态,被楚衍猛地一拉差点撞在他怀里,楚衍摸着拉住的手冰凉,又两人又靠得这么近,
索性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亲密娴熟得宛如恋人。
顾青鸿挣了两下,无奈着实有点贪恋那温暖,楚衍又搂得很紧,挣脱不开。身体终究顺从地靠在他怀里,嘴上却别扭地怒
道:“楚衍你又干什么!”
楚衍斜眼瞥他:“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这么晚了不回府,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难道想扮郑元和唱莲花落,等着你的李
亚仙来接你回家不成?”
“……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顾青鸿没好气地道。
“既然是狗嘴,当然吐不出象牙。你是郑元和,我就扮李亚仙好了。”楚衍笑得没脸没皮。低头看着顾青鸿恼怒地皱起眉
来,手指便抚了上去,“别皱眉头,挺好的一张面孔,可惜了眉心一点印痕啊。”
顾青鸿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用力一挣离开他的怀抱,转身往回走。
楚衍本想借机再亲近一下,遗憾地感到手上抓了空,连忙快步跟上,敛了笑容诚恳地道:“到底怎么了?”
顾青鸿顿了顿脚。要告诉他么。
片刻的犹豫终究没有战胜倾诉的欲望,顾青鸿一边走一边简要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和楚衍的并肩
前行。
说完以后心下轻松了很多,却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幼稚荒唐。他居然要到楚衍这里来寻求安慰,想想真是难以适应。
但是楚衍对这个故事关注的焦点明显不对劲:
“哦?是中元节啊……那天我也在啊。我可也是被你迷倒了,和那个清宁公主一样。”
“……”
“你没答应她就对了。公主有什么意思,哪有我对你好,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心里有我呢……”
顾青鸿对楚衍的抓不到重点表示无语,再度认为跟他说话简直是莫名其妙。于是加快了步子不想理他。楚衍却在身后恢复
了正经轻叹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不能改变,就只能接受。”
“……什么意思。”顾青鸿没走出几步就缓下来,同样轻声问。
“妲已可以殒商,西施可以倾吴。若是她有这个志气,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顾青鸿闻言愕然回头望去,楚衍却似不想再深谈这个问题,笑道:“我之前说的是真的,今年中元节我真去过永安河边见
过你,那一天你的丰神毓秀,深深地印刻在我脑海里……哎……你别走啊……”
“……”
“最后一句话,这事不是你的错,别把责任都归在自己身上,喂,你有没有听见……”
顾府里。
“青鸿……”楚衍一脸哀伤,可怜巴巴地望着顾青鸿。
顾青鸿才不理睬他半是做戏的表情,只看着洗研把楚衍的东西一件件收好,“以前你一直说是伤风没好不能出门,今晚既
可以,看来是痊愈了。那么就不要留在我府上,”
楚衍继续可怜巴巴:“不留在这里,我去哪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顾青鸿淡淡地道了一句佛偈,“楚衍,你玩得也够了。我想这出闹剧到此为止。”
楚衍不再笑得如花一般,合拢了手里的扇子。
本来在路上他还自觉和顾青鸿谈笑甚欢,哪知回了府里,洗研一看见两人一同回来就把顾青鸿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不知说
了些什么。
然后顾青鸿转过来的脸色就不太好看,神色严峻好像在做着什么决定。
楚衍不知洗研说了什么。只是看到洗研收拾他的东西时,觉得情况好像有些不妙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顾青鸿淡淡地道了一句佛偈,“楚衍,你玩得也够了。我想这出闹剧到此为止。”
楚衍不再笑得如花一般,合拢了手里的扇子,正容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顾青鸿抬起头来,眸中目光清澈,“请你到此为止,以后我们只做朋友。”
话还没说完,手臂却忽然被一只手箍住。接着一股力量让他被迫向前踉跄一步,和楚衍几乎要贴在一起。
“洗研,出去。”楚衍盯着顾青鸿,嘴里却冷冷地对洗研说道。
洗研从来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楚某人,目瞪口呆了半晌,竟真的开门出去了。刚走出门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他怎么听起楚
衍的话来了?
“你怕了。”屋内楚衍凝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一字一句地下了个结论。
“……什么?”顾青鸿强自冷静地道。
“你怕对我动心,所以要快刀斩乱麻,干脆把我赶出门去,这样就不会迷途深陷,对不对。楚某人一个风流浪子,怎么值
得付出真心,对不对?顾大学士?”
楚衍的声音字字清晰,目光里如蕴藏了实质,吸引人不能自拔。两人长时间的对视更像是一种交锋,无数念头在瞬间掠过
脑海,却好像什么都没想到,最后停留在视野里的依旧是对方黑白分明的眸子。
顾青鸿的呼吸都有些紧张起来,为了镇定又为了躲避他视线般地微微闭目,片刻后道:“楚衍……”
“好,我走。但是我还会来的。”楚衍却在他开口的一刻松开了手,又换回了没脸没皮的招牌笑容。转身走到门口,又强
调一般地加了一句:“我还会回来的,等我啊。”
府里少了个人,又重新清静下来。
说是清静或者并不对,因即使楚衍在的时候,也并没有多么喧哗。然而那种感觉终究是冷清了下来。仆人们做事又开始变
得轻手轻脚,说话音量也低了,小心翼翼地看主人的脸色。
而顾青鸿的面孔比之前更冷了几分。连洗研有时候看见他那副冷脸,也觉得有点发怯。
但是洗研仍旧认为自己把楚衍故意找病好蹭进府里来的事情告诉大人是正确的决定。楚衍这家伙心机太深了,不可靠。
丹桂花开之后,便是花落。每日里仆人们拿着扫帚刷刷地扫院子,扫到一半时经常可以看到顾府的主人坐在院子一角的小
亭子里,拈起一枚棋子,却又迟迟不落下,似在沉思。
——“你是怕了。”
——“你怕会对我动心。”
顾青鸿想,真的是像楚衍所说的这样,因为他动心了,所以他怕了么?难道这场感情的攻坚战,便是以他毫无悬念的失败
而告终?
对于顾青鸿而言,楚衍总是让他出乎意料。
在见到楚衍之前,他是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荒唐的说法。所以他也一样不能相信楚衍对他的所谓喜欢。何况此人所做
的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连他的反应都能计算在内,因为目标太过直接,反而让人怀疑态度的真诚。
虽然对他体贴入微,但这种好让人觉得如在梦中,并不真实。
顾青鸿在尝试着接受与干脆拒绝之间犹豫不绝,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犹豫时,他恍悟自己已经动心了。
顾青鸿烦躁地起身在屋里踱步。
居然对这个人动心了,而且,居然因为动心而怯懦了。
这简直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楚衍……可恶……
注:郑元和与李亚仙的故事来自话本,讲唐代官家子郑元和,热恋长安名妓李亚仙,因金钱荡尽,被鸨母逐出,流落为歌
郎。后来在唱“莲花落”时被亚仙遇见带回,供其读书。最后郑元和中状元,与李亚仙白头到老。
第八章(下)
顾青鸿又开始往于绩家里跑,喝他家的极品大红袍。
这里有一个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是他有点留恋于绩家的热闹。
于绩家中如今有林景贤和于云两个,每天事故不断。于云找到了新的折腾林景贤的法子,家里什么活都让他做,烧水做饭
浇花扫院子,把林景贤当仆人一样指使。反正白天于绩要去上朝不晓得家里的事,林景贤又逆来顺受,于云说什么便做什
么。倒让后来知道实情的于绩不好意思起来,把于云狠狠地训了一顿。
于云气得又在于绩门口摆了一个大大的仙人球。好在林景贤预先发觉,及时把仙人球弄走,于绩这才算免于遇难。
所以于绩也非常欢迎顾青鸿到家里来的,因为有外人在于云多少会收敛一些,他便可多得一刻安静。
一日晚上顾青鸿在家做客的功夫,于绩和他商量道:“明天我想带小林去司造房里挨个瞧瞧,参观一下,青鸿你看怎样?
”
顾青鸿看了看低眉垂首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的林景贤:“司造房非供职不得入内。你坏了规矩,不怕御史台弹劾你?”
于绩欲语还止,示意林景贤出去。等他走出了门,才凑近了低声说道:“我请别部的同僚帮忙查过他的背景了,清清白白
的西卫人。”
言下之意是说林景贤并非别国奸细,不必担心泄露兵备上的秘密。
“何况他在九牛二虎弩上也有功劳,该是值得信任。我也想他能早些独当一面。这些年我们人才不济啊。”
顾青鸿衡量了片刻,他对林景贤印象也不错,以前还有狂妄之气,但跟了于绩之后日益显得老成持重起来,便点头道:“
可以。但是司典房绝不能进。”
“知道知道。司典房所有的钥匙都是你掌管着,想进也进不去。”于绩笑逐颜开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带他去了。我嘱咐
他低调点别往外乱说,不会出事的。”
顾青鸿应了一声:“你既看好他,让他明年参加考试,名正言顺地考到武经阁来就是。”
于绩道:“也只好如此。我听说最近杨将军向陛下请了旨,将设立新的弓箭营,我们得组织匠人尽快做出足够的弓弩来。
可惜小林现在还不能入阁,不然也可以给我分点劳。”
等了片刻,注意到顾青鸿眉头微皱没答他的话,诧异地问:“怎么了?”
顾青鸿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摸了三四回,才低声道:“我们费用紧张,真要一口气制造那么多台弩箭……不好办。”
“你是说钱上有问题?”于绩也惊讶道,“弓箭营不过几百人,所需武备有限。何至于就到了不能供给的地步?”
“武经阁这些年都是寅吃卯粮。只替换往年陈旧的军备就很勉强,多余的钱一个子都拿不出来。”
于绩瞠目:“怎么会这样,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这是我自己的职分,何苦告诉你添堵?”顾青鸿微叹,“我找过户部尚书好几次了,无奈国库空虚,他也是巧妇难为无
米之炊。”
于绩扼腕:“难道这事就这么罢了?若不能配备给军队,我们做这九牛二虎弩又有什么意思。”
“国贫民弱,武事难兴。”顾青鸿敛眉掩去一抹忧色,“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二天,林景贤跟于绩进了武经阁。
于绩姿态威严地走在前头,和来来往往的匠人们打着招呼。林景贤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拿眼角的余光东张西望。他第一
次到这地方来,面上是掩盖不住的兴奋之色。
大多数匠人都看见了林景贤,然而既是于大人带来的,也便没人管这闲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于绩带着林景贤如参观一般走了一圈。武经阁里分司造房和司典房。司造房便是负责设计和锻造兵器的部门,有众多负责
图样设计或是负责制作的匠人们在其中当值,更有专打刀剑、专造铠甲、专设弓弩等各房分工。司典房则是负责保管各式
各样的兵器典籍和图样的,由于关系重大,由武经阁学士亲自掌管。
林景贤听说了司典房里有各种珍惜书籍,眼里不由得便透出渴望来。于绩看得明白,敲了敲他肩道:“那地方你可不能进
,就算是阁里的匠人要进去也得经过我和顾学士的允许。你小子好好努力,等考进来,自然有机会。”
林景贤点头称是。
于绩还想带他仔细看下去,忽然一个当值急匆匆跑来叫道:“于大人,圣旨到!”
于绩忙忙来到大堂上,顾青鸿已然来了。两人依规矩对着宣旨的太监跪拜,听太监宣读了圣旨的内容,大意便是说皇上命
杨将军设立新的弓箭营,命武经阁全力协助,尽快将兵备配齐。
两人领旨,礼送了太监回去。
这可说是武经阁的一项大任务,手下们多为可以大展手脚而喜形于色,唯独两位主官却显得忧心忡忡。
于绩紧随着顾青鸿进屋,问道:“我们的库存还能支持多久?”
“最多还能供应十架弩机,还不算匠人们的月俸。”顾青鸿一边铺开奏折提笔就写,一边回答他道。“我会向陛下奏明这
一切,你只管做好兵器就是。”
于绩不放心地道:“国库无银,陛下能如何拨银子出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叹。
不出于绩和顾青鸿所料,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
皇上接到顾青鸿的上书,大为震怒,在朝堂上发作户部尚书。而户部尚书的辩驳却也让人说不出什么来:连年天灾,国库
收入锐减,仅支付常规的军费和百官俸禄便耗去了小半银两,还要供给朝廷政事、与洛国和下稷往来使者,所谓馈赠实则
进贡。处处都要用钱。国库早已捉襟见肘,如何还有余力供应新增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