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连汤也都喝了下去,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低头。
盯着碗里瞧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捡着一根没辣椒的面条送进嘴里。
吃了面,于绩回家的路上还辣得不停地倒吸气。
林景贤见一旁有卖捏糖人的,跑上去买了两只,不由分说都递给于绩:“师父吃这个,压压辣。”
于绩看着那两个捏得俏模俏样的糖人,又看看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有点发绿。终究不好说什么,接过来。
林景贤还不依不饶:“吃呀师父。”
徒弟一片好心,当师父的哪能拒绝。于绩抱着我自横糖向天笑的大无畏精神,闭着眼睛在糖人上狠狠咬了一口。
娘的,管谁在瞧着老子呢。
甜丝丝的糖入口,倒真让被辣椒折磨许久的舌头获得了抚慰。
于绩于是又咬了一口。
就这样,武经阁司造于大人一手拿着一只糖人,在林景贤的陪同下步行回家。
当夜,夜色撩人,秋风妩媚。
于绩叼着笔杆对着油灯发呆,身旁地上抛得全是废弃的纸团子。
外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于绩吓得一激灵,笔从嘴里掉到桌上。接着便听得于云带着哭腔:“啊!我今年新栽的白玉
兰!”
于绩顿时头大如斗,跳起来往院子里跑。
院子里狼藉一片。林景贤也不知在弄什么东西,居然砸坏了一大片花丛,断枝碎叶飞得满地都是。此时肇事者正站在一旁
不知所措,而于云蹲在一株倒地的花苗前抹眼泪,一看于绩来了,气势汹汹地叫道:“干爹,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我的花
糟蹋的……干爹你说句话,今天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于绩左看看右看看,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于云见他半天都没答话,“哇”地哭出来,转身跑回自己屋子去了。
剩下于绩尴尬地和林景贤对视片刻,林景贤嗫嚅道:“师父,对不起……”
于绩故作大度地摆手:“没什么,不就是花么,坏了还能再种。”边说边走到林景贤脚下一架模型和一堆零件跟前,“你
在弄什么?”
“师父,我看你研究的那个九牛二虎弩挺有意思,研究了好几天,想仿制一个。”
“哦?”徒弟如此用功,于绩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不再管被弄坏的花花草草,蹲下来看他弄的东西。
那是一台小型弩机。真正的九牛二虎弩体型庞大,约莫有半人高,而林景贤一个人做的自然是极为精简的仿制品,个头小
,弓的劲力也不足,发箭也不需要很多人力,只一个人就能发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做得很是精致,擦得光亮。
看了一回,突然问道:“你这弩机上面为何装了两把弓?”
林景贤道:“师父,我觉得您设计的那种弩,威力虽然大,但开起弓来太耗时了。我想在上面装上两把弓,前弓发射的同
时力臂带动后面这把弓,就像是这样……”他把胳膊从于绩身前挤了过去,撬动弩机上的扳机,“师父你看,如果是这么
设计……”
扳机带动旁边的一些弦线,咔咔地运转起来。于绩看得认真,忽然瞥见一角上有根弦线松动脱落,猛地大叫道:“停下!
”
但此时叫停已经来不及了,林景贤尚未反应过来,于绩反身一把将他扑倒。
就听得“梆”地一声响,“嗤嗤”几声,数支弩箭从两人头顶飞过。
林景贤还不知死活地想抬头,被于绩狠狠按了下去。
一瞬间意识里全是那刺耳的破空声,弩箭挟起的劲风吹起发丝,在空气里飘飘又落下。
鼻子里喷出的热气扑在对方脸上,能感受到另一个胸膛里的心跳。
“当!”
箭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便是稀里哗啦一阵惊天动地。
林景贤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是被弩箭的威力吓到。于绩翻身想爬起来,刚一动就“唉哟”一声,伸手去揉右脚。
原来是刚才动作太慌,右脚踝撞上了弩箭机的底座。于绩痛得龇牙咧嘴,掀开裤腿看看,脚踝上青肿了一大片。
林景贤连忙也爬起来,叫道:“师父我给你拿药膏来擦擦!”
“不用不用,没事的。”于绩瘸着脚站起来,这时刚刚跑回屋的于云听到响动又跑了出来,看这情景惊叫:“干爹你没伤
着吧?”
“没有,别大惊小怪。”于绩安慰她。于云跑来查看他脚踝上的青肿,狠狠瞪了林景贤一眼,又跑回屋里拿药膏。
林景贤愈发过意不去,脸上涨红道:“师父……”
“好了都说了没事。”于绩见不得他那副可怜样子,忙道,“下次小心点,还有你说的在弩机上装双弓的设想很有意思,
一会把图样给我看看。”
说完了,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于绩把林景贤拿来的图样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一拍桌子:“好想法!好样的,不愧是我于绩的徒弟。”
林景贤得到夸奖,脸上发红的同时又有些得意:“师父,您觉得我的设计还可行?”
“可行可行。”于绩乐开了花,一用力就要站起来,却忘了右脚上的伤,痛得吸了口气又坐回去。
林景贤连忙孝顺地过来帮他揉脚,听得于绩继续说道:“我明天就找人按这个新图样做来,小林你也可以跟去看看,虽说
你没职分,我的面子他们还是要买的。”
林景贤兴高采烈地答应一声:“是,谢谢师父!”
次日下午,顾青鸿就在送进来的食盒中看见了“三元纪”的桂花糕。
于绩拐着脚走来,一眼瞥见,笑道:“洗研倒伶俐,知道送甜点进来了——你喜欢吃这个?”
顾青鸿微微一点头,算是赞同了于绩的夸奖的同时又回答了他的问题。
心中有点疑惑,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喜欢吃这种点心,洗研如何知道的?
桂花糕入口是让人心醉的香甜。顾青鸿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不再继续想那个问题。
第二天送来的是桂香酥,第三天是桂香小馅饼,第四天又变回了桂花糕,不过味道和第一天有所不同,大约是不同的品种
。
于绩跟着蹭了几次点心吃以后也终于发现端倪:“原来你喜欢吃桂花味的?难怪那么爱喝大红袍。啧啧,要让茶道高手知
道你把极品大红袍只当桂花茶来喝,他们非吐血不可。”
顾青鸿写着字,眼皮都不抬一下:“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根本就不爱喝茶,更得吐血。”
果不其然于绩闭嘴不说话了。他虽然珍藏着皇帝赏赐给他的极品大红袍,但其实只是当做荣耀来对外炫耀的。要是让他自
己喝,他还真就喝不出极品茶和白水有什么区别。
极品大红袍落在这俩人手里,真该叫暴殄天物。
顾青鸿不理他,转头对送进来盒子的差役道:“让洗研进来,我有点事吩咐他去做。”
差役答应一声出去,不一会儿却又走进来:“禀大人,那人说他只是“三元纪”的伙计,有人付了钱嘱咐他每天来送点心
的。并不是大人的书童。”
顾青鸿顿住笔,开始觉得蹊跷。这种做法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遮遮掩掩的讨好的味道,并不像是洗研会做的事。
难道是……
顾青鸿“啪”地放下笔。阴魂不散的楚衍!
当天晚上,顾青鸿再次失眠了。
烙饼一般翻来覆去十几次之后,顾青鸿愤怒地一掀被子坐起来。
楚衍这个家伙……进了牢房还是不老实!
他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冷风袭来,顾青鸿打了个寒战,无奈又躺下去把被子盖好。
……不过……楚衍怎么会知道他喜欢吃桂花糕?
顾青鸿了无睡意地看窗外的月亮,心中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楚衍也站在牢房里仰望月亮。
穿着一身单衣站在牢门口仰望洞窗上的月亮,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站得腿酸了,楚衍索性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铁门
上,继续举头和天上蔫蔫的灰白的月亮做眼神交流。
心中莫名地想着,如果这时候顾青鸿也在望着这月亮的话,就该叫狱窗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了。
第四章(下)
于绩从顾青鸿桌上食盒里拈起一看就没动过的桂香酥填进口里,还顺手递给顾青鸿一块。
“十日之后就会完工,到时正好向洛国使者示威。”他说的是九牛二虎弩的成品。
哪知顾青鸿听了之后非但没有喜悦之情,反而眉头紧锁:“怕是来不及了。”顺手将于绩递来的东西放入口中,突然反应
过来吃的是什么,脸色一变,却又不好吐出去,悻悻咽下。
“什么?”于绩出乎意料地问。
“使者催得厉害,陛下已经答应三天内就给他答复。”顾青鸿叹道,“我们只有三天后的早朝这一个机会了。”
于绩的表情也一下子严肃起来:“那怎么办?九牛二虎弩的样品三天之内完不成的。”
顾青鸿绞尽脑汁思索:“能不能用个半成品瞒天过海?”
于绩犹豫地道:“做个没有威力的模型当然容易。可到时总要把弩机操纵起来,给那使者看才好。假的如何能蒙混过关?
”
顾青鸿道:“事到如今只好先做一个仿制品,剩下的我们再想想办法。”
两人正说着,忽然见一名当值慌慌张张跑进来道:“于大人,外头有人来找您。”
“什么事?”
“说是您上次关照过的那人在牢里生了急病……”
话音未落,于绩和顾青鸿四只眼睛齐齐向他望去。
于绩一拍头懊恼地道:“越忙越乱!”
转头还待和顾青鸿商议,才发现人家已经起身跟着当值出了门。
于绩怔了怔,暗中一咧嘴。
某些人表面上装得满不在乎,可心里就……
真他娘的难受……楚衍迷迷糊糊地想。
这次好像弄得过了一点……虽然从上学起弄点小伤风感冒来做逃学借口就是他的长项,不过这次还是太高估自己了,穿了
那么点衣服在门边冷风处站了大半夜,最后还睡着了……
好难受……头好痛,身上也痛。意识虽挣扎着醒来,眼皮却不听使唤,无论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睛。
真应该少站一会的……
正在后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床边问道:“真的没事吗?”
却不是顾青鸿,而是于绩。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道:“大人放心,这伤寒虽然厉害,幸亏发现得及时,好好调治,很快就能痊愈的。”
居然弄出了伤寒,可谓自作孽不可活……楚衍在陷入昏睡前再度嘲笑自己。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好了一些,头还是很痛,但没了眩晕的感觉。试着睁开眼睛看看,头顶是素淡发旧的床帐,显然不
是牢里,却也不是自己家。
楚衍勾起嘴角笑了笑,果然从那牢房里出来了,这招还是管用的嘛。
试探着动了一动,身上都是软的。大约是发烧的缘故,虚荡荡没有力气。
这时听得门响,他连忙闭上眼睛,只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往外看。
一个书童端着个大托盘进来,看模样却是洗研。
原来他在顾青鸿家里?这可算是意外之喜,楚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顾青鸿对他,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冷漠吧。
洗研端着盛有药的托盘走到床边,把盘子重重搁到床头桌上。拿起药碗,眼角撇了撇楚衍,鼻子里哼了一声。
楚衍知道他是要喂自己吃药,不好再装睡,睁开眼睛对着洗研笑笑:“洗研。”
洗研倒不防他醒来,被吓了一跳,随即厉声厉色地道:“吓死人啊你。”
楚衍早知他对自己有敌意,只赔笑道:“这是顾大人府上?我从牢里搬到这儿了?”
“嘁,要不是看你病得一副死狗样,我们大人才没那么好心留下你。”洗研一脸不爽,“醒了自己起来喝药,别让小爷我
伺候。”
楚衍一手撑床,勉强爬起来接碗。要是面前是顾青鸿的话,他没准还可以搞出点小动作,让对方喂喂药再吃点豆腐。可惜
对面的是洗研,他好不容易蹭进了顾府的门,还不想被扔出去……
晚上顾青鸿下朝回家的时候,脚步没来由比往日快了些。
上午听说楚衍在牢里发了急病,再加上于绩在耳边一通唠叨,说要不是他楚衍也不能入狱,要不是入狱了他也不会得病,
说得顾青鸿心浮气躁。虽说赶紧叫人去关照衙门把楚衍放了出来,又让他们特意把人送到自己家,又关照洗研去找大夫。
自己却借口不得擅离职守坚决不肯回家去看,还是于绩心怀不忍,尽管脚受了伤不方便,还是借着中午吃饭的功夫去看了
一眼。
顾青鸿坐到轿子里,烦躁地吸了口气。这一整天都过得心神不宁的。当然,这绝不是因为那个家伙的缘故,绝不是!
“那家伙还有点狗屎运。那位最善治伤风的大夫往日都出去巡诊的,今天却没出门,我去一找他就来了。”洗研嘟嘟囔囔
地道,他心中倒挺希望楚衍病入膏肓,最好干脆病死了,从此不再纠缠他们大人。
顾青鸿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问了句:“他现在怎么样了。”
“睡得和死猪一样。”洗研回答道。
顾青鸿道:“洗研,嘴巴干净些。”
“……是。”洗研闭了嘴。却见顾青鸿向外间走廊上走,想要跟出来,顾青鸿摆手示意不用。
绕过走廊的拐角,经过两丛花木,便是客房了。
顾青鸿走到目的地的门口,站下来。
黄昏的光在他身后镀上来,融融的,一如楚衍那一次和他对面的时候。风穿过走廊,拂起他宽松的袍袖和衣带,融入身后
花草和远远一株丹桂的背景。俊秀的面孔上也不是冷冰冰的表情,而是很平静,很温和。
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的楚衍,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顾青鸿注视着房门不知在想什么,楚衍则在房门的另一头注视着他。
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萦绕起来,阳光穿过木格子窗,竟有温暖而舒服的感觉。
当然,以上纯属楚衍的臆想……
顾青鸿心里很烦,从再次听到楚衍的消息就开始烦了。之前把楚衍丢进监狱,他心中也是有些愧疚的。而楚衍身在监狱竟
然还记得给他送来他爱吃的点心,这种赤/裸/裸的讨好因为太过认真而显得太过沉重,竟让他产生了一些负罪感。
顾青鸿盯着门上的花纹发呆。
同僚们都说他冷漠,和他都是表面上的点头交情,毫无私交。下属们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公事公办长话短说。就连平素
开朗活泼的于云见到他也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却没想到有个叫做楚衍的人,狗皮膏药一般
黏住他不放,对他的冷漠视若不见。
而现在又病到他家里来了。
顾青鸿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几乎想一脚踹开门,把床上那个家伙拎起来臭骂一顿。
冷静内敛的顾学士在楚衍面前,越来越难以保持一贯的冷静内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