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凉生冷冷看了秦敬片刻,俯身去探他的鼻息。暖热绵长,确是死不了。
他直起身,垂目立在黑暗中,脚边是一个在梦中唤了自己名字的人。
秦敬在睡梦里翻了个身,额头抵上沈凉生的靴面。垂在身侧的胳膊不安分地动了动,手掌虚虚拢住沈凉生的脚踝,便又安
静下来。
沈凉生仍是静静立着,看不出心中所思,却也未踢开他。
秦敬醒来时天仍未亮,眨了眨眼,便发觉自己已换了个所在。
山间洞穴,昏天暗地,不见一丝光亮。头上高热已经褪了,原本便不是什么大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划过沈凉生的小腿,方察觉对方离得这样近。
他抬目仰望,比夜更黑的孤煞的影子。
静了半晌,秦敬晒然一笑,扯着对方外衫下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与沈凉生几似贴面而立,两手不老实地扶上他的腰。
破晓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离近了倒也能模糊瞧见对方神情。沈凉生是一贯的不动声色,秦敬倒也难得严肃,沉默不语,认
认真真地与他对望,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交睫之距,呼吸相闻。秦敬慢慢倾身,跨过毫厘罅隙,贴上对方的唇。
“你要什么?”沈凉生终于出声,语气平淡,无惊无怒,仿若两人对桌交谈,而非唇齿相依。
“我真想要的,你不会给,或不能给。”秦敬并未趁沈凉生开口说话时再近一步,只是简简单单地贴着他的唇,低声讲话
时,唇瓣轻轻摩挲,冥冥中漫开一缕无法言明的、隐秘而畸形的亲密滋味,“便求一株怀梦草吧。”
“求之何用?”
“入药。”
“可以。”
条件讲定,秦敬抽身而退,走去洞口,长身直立,遥望天际曙光微现,感觉着身下隐隐鼓噪的情欲在萧瑟秋风中丝丝平定
,沸热血液一点一点重归死寂。
少顷旭日磅礴而出,照见鲜活世间,勃勃万物。便是冷冬将至,草枯花谢,来年亦有复生之日,如此欣欣不息。这样想着
,面上不觉带出一缕笑意,秦敬默默心道,当无怨尤。
《洞冥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
典籍传说中的异草,实则确有其物,正长在浮屠山颠,而这浮屠山,却是刑教总坛所在之地,外人难得其门而入。
秦敬言此草入药需特殊手法采摘,采下三刻便失了效用,还需自己亲身前往。沈凉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护法,你以为我乐意去你们那个有进无出的鬼地方?这不是没办法,”秦敬赔笑揖道,“就麻烦你行个方便。”
沈凉生又看了他一眼,突地伸手,故技重施,拎着他的领子,兔起鹘落间往北行去。
秦敬虽比他矮一点,却也矮不了多少,这么被他提在手里着实不好受,耳边风声隆隆,眼前一片昏花,方晓得自己不晕车
船,却晕轻功,勉力提气道:“沈护法,我还得回药庐拿点工具药材……”
话未讲完,便觉得眼前又是一花,沈凉生身形忽折,改行向东,转折间速度丝毫不减,难受得差点没吐出来。
普通人需步行两日之路,沈凉生只走了一个多时辰,虽说手里拎着个人,落定后仍气定神闲,倒是秦敬撑着膝盖,弯腰干
呕了半天,咳得涕泪齐下,实在狼狈。
秦敬的药庐盖在山腹深处,入口小径设有阵法,沈凉生带着他停在谷口,并未入内,只道等他半个时辰准备所需之物,半
个时辰后再上路。
秦敬进谷取了东西,磨磨蹭蹭不甘不愿地走出来,小声商量道:“沈护法,你看我也不急,不如我们雇辆马车……”
“不必。”沈凉生干脆利落地掐死他的念想,见他兔子躲鹰似的离自己八丈远,伸出手,沉声道:“过来。”
过你妹!秦敬恨恨腹诽,不就亲了一下——何况算不算亲还要两说——犯得着这么折腾我么!
沈护法看他脸色白了又青,就是不挪地方,足尖轻点,转瞬掠至他身前。秦敬还没回过神,便觉得自己连包袱带人腾空而
起,却是被打横抱在了别人怀里。
“……”秦敬难得面上红了一红,张了张嘴,一个“谢”字却未说出口。不同于当日自己勉强抱着人颠颠簸簸,沈凉生将
人抱得甚是稳妥,秦敬闭上眼,老实地搂着包袱贴在沈凉生怀中,只觉身似鸿毛,一路腾云驾雾,轻轻飘飘。唯有耳畔风
声疾逝,和风声中那人沉稳心跳,一下一下,规律如滴水钟漏,不为外事外物所动,滴滴默数着亘古岁月。
浮屠山虽是刑教重地,却也不是什么偏僻所在,沈凉生不休不眠,疾驰两日便已到了山脚下。
秦敬一介凡夫俗子,自然要吃要睡要方便,沈护法无声赶路,从不与他聊天,秦敬也不去自讨没趣,无聊时便埋头打瞌睡
,一路睡着比醒着还多,却每次迷糊着自沈凉生怀中醒过来,抬头望着他苍白尖刻的下颌,冷厉非常的眉眼,都要心道一
句:这个人或许真算不得一个人,没准真是刀魂剑魄,修罗战鬼。
行至浮屠山下,秦敬脚踏实地,举目仰望,只见山高千仞,险峻非常,确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浮屠山周方圆百里皆属刑教掌控,教内早已得了消息,自家护法带了个外人回来——还是抱在怀里——可真是百年难得的
笑话。
秦敬头一次离这江湖传说中媲美阎罗鬼蜮的地方那么近,新鲜劲儿还没过,便见一道绿影如天外飞仙,飘然而落,却是个
年轻女子,眉清目秀,未语先笑。
“苗堂主,”沈凉生反皱了眉头,先开口道,“今日你当值?”
“我不当值,我来看笑话。”女子语出惊人,秦敬很给面子地从旁笑出声,插了一句:“在下这个笑话姓秦名敬,表字恒
肃,敢问姑娘芳名?”
“哦……”女子恍然笑道,“我叫苗然,原来就是你。”
“就是我?”
“救了他呀……”苗姑娘一指沈凉生,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沈护法可是个正经人,秦大夫你莫要始乱终弃,否则
别怪我刀下无情。”
“我……”脸皮厚如秦敬也不由一时哑口无言,倒是沈凉生已拾回那张死人脸,正正经经道:“烦劳苗堂主看好他,我先
行禀告代教主一声。”
“代教主正在行部理事,你早去早回。若是回来晚了,他这人有个三长两短可怨不得我。”
“多谢。”沈凉生略点了下头,行前又望了苗然一眼,如秦敬未看错,那眼神色中确有一丝警告之意。
“呵,他倒是着紧你。”目送沈凉生离去,苗然回头望向秦敬,上下打量,轻轻一笑。
“想是沈护法怕秦某到处乱走,犯了贵教的忌讳。”
“原来你当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苗然却奇道,“看来你果真是个不问江湖事的大夫。”
“哈,这倒不是。不瞒姑娘,不才也的确听过姑娘的名头。”
“哦,那你胆子可不算小。”苗然面目秀丽可人,身姿姌弱端庄,绕着秦敬转了一圈,重立在他面前,还是那张脸,周身
却突地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韵,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还是说,你只认准了他一个?”
“非也,我与贵教护法……”秦敬苦笑心道,你裙下多少白骨,若搭一具白骨梯,怕能从你们这山头垂到山脚,何苦多我
一具,口中却续道,“……清清白白,姑娘莫要误会。”
“噗,什么清清白白,”苗然倒也非真欲拿他如何,当下敛去媚术邪法,嗤笑道,“本来我只与你玩笑,现下你这么说,
才是真的心里有鬼。”
“姑娘说的是,”秦敬松了口气,亦玩笑道,“莫说始乱终弃,你也知道他那个样子,哪儿像跟人乱得起来的。”
“要不要我教你几招?”
“不敢。”
“呵,”苗然却突地凑近,贴在秦敬耳边道,“秦大夫,你若真有意就加把劲,别看他那个样子……”吐气如兰,几似耳
语, “你可听说过我教双修秘法?别看他那个样子,你若勾搭上他,床笫之间的滋味,保你欲仙欲死,妙不可言。”
刑教总坛并未建在山巅,沈凉生奔波两日,身法仍迅疾如电,这厢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厢人已回转,正见他俩贴近耳语
,苗然神色自若,秦敬却眉头轻蹙,面色潮红。
“秦敬,随我上山吧。”
沈凉生瞥了他一眼,也未多说什么,直到行至半路,方开口道:“你若还不想死,便离她远一点。”
“沈护法,难不成你担心我?”秦敬爬山爬得气喘吁吁,口中却还要不正经,“还是说……”脚下勉强急赶两步,绕到沈
凉生身前,调笑道,“你也会吃醋?”
“……”沈凉生当然不会理他,秦敬自讨了个没趣,一五一十道,“我们又没干什么,只是她告诉我,你床上功夫不错。
”
“……”
“可是当真不错?”
“……”
“唉,我说你又不是没同人做过,多我一个不多,干脆遂了我的愿如何?”
“……”
“还是说你对着男人硬不起来?”
“……”
“其实若是下面那个,硬不起来也是没关系的。”
“……”
“我虽尚未成家,也算遍阅群芳,便是功夫不如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试用,包退不包换,怎样?”
“……”
“我说你……”
“到了。”
沈凉生不管他口中唠唠叨叨,没一句能听的,忽然止了步子,右手结印,轻点虚空,便见眼前景物突变,豁然开朗,几十
丈外,一座庞大建筑森然矗立,一砖一瓦竟似全用黝黑精铁打造,气势恢弘,令人望之生畏。
秦敬微微狭目,默默负手远眺,只见两扇巨门洞开,如张口猛兽欲择人而噬。门上倒也似寻常门派般挂了个匾牌,黑底红
字,不知是不是两百多年前那位曾一手创教,将江湖搅成一片血海之人的手笔——
偌大的一个“刑”字,笔笔如饱蘸鲜血写就,历经百年而鲜血未干,便似要从字尾一笔、刀尖之上流下。
杀戮征讨之意狰狞澎湃。越匾而出,扑面而来。
六
入教时天色尚早,怀梦草每夜子时方现其形,算算还有六、七个时辰要等。
沈凉生自是不会让秦敬在教内随意走动,径自将他引至自己房内,伸手道:“请坐。”
秦敬便坐下。
“请用茶。”
秦敬便喝茶。
有侍仆送饭进来,沈凉生又请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秦敬便吃饭。
及到动身取草之前,两个人统共也就说了这三句话。
倒非沈护法待客不周——他本连日奔波,却也未去养神休息,只陪着秦敬耗着时辰枯坐。
秦敬有时看茶杯,有时看他。沈凉生见他望过来,便抬目望回去,几番无声对视,却总是秦敬自己先调开目光。
入夜的浮屠山果是阴森非常,夜枭凄鸣之声此起彼落,宛若厉鬼哭号。沈凉生引秦敬上山取草,秦敬一路跟在他身后,只
见沈凉生一袭白衣,不疾不徐走在自己前头,每一步都悄然无声。
“怎么?”沈凉生察觉秦敬突地赶前一步,拉住自己的手,身形微顿,斜目看他。
“不怎么,只想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原来秦大夫怕鬼?”
“鬼也是人变的,我作何要怕。”
“当真不怕?”沈凉生面色如常,并不见调侃之意,只一边讲话一边举起自己的左手——秦敬的手可还牢牢粘在上面。
“这不是夜路难走。”秦敬讪讪回笑。
山间小路虽然崎岖陡峭,却也不是真的非常难走。秦敬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抓着身前人的手,边留神脚下石阶,边还能分
出闲心胡思乱想。
沈凉生任他握着,没有回握,亦没有抽脱。
“沈凉生。”
“何事?”
默默行了半晌,秦敬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我自打遇见你开始,便似乎一直如此。”
“如什么?”
“逆风执炬。”
“何来此言?”
“热焰灼手,又难放开。”
“世间万缘,难得放下。”
“我说你好好一个刑教护法,把佛祖他老人家的话挂在嘴边做什么。”
“无非道理。”
“确是好道理,但倘若……”
秦敬突地噤声,不再言语。沈凉生也并不去追问下文,只觉得身后人又不声不响走了几步,便放开了自己的手。唯余暗夜
沉沉,火苗飘摇,照亮短短一段前路。
行到山顶已近子时,秦敬心中已定,再不分神,屏息等着异草踪影。
但见子时甫至,黝黑山巅突地一变,千百株火红异草齐齐现出形迹,一时宛如置身黄泉岸边,奈何桥畔。
“噗,”秦敬手下忙着取梦草,放进不知铺了什么药粉的盒子中收敛妥当,嘴上却笑出声,“怪不得答应得那样爽快,本
以为这般异草只长了一株两株,现下看来莫说做药,拿来炒菜都够你们全教上下吃上三天。”
沈凉生自是不理会他的调侃,只道事情已毕,这就送他下山。
“你可知怀梦草的典故?”秦敬背好包袱,轻声笑道,“传说怀其叶可验梦之吉凶,此为其一。其二则更妙,传言怀之能
梦所思,沈护法何不采一株试试看?”
沈凉生不欲与他磨蹭,直接转身先行一步,空余三字残音:
“无所思。”
秦敬慢慢悠悠回到药庐时天已凉透,还未过上两天清静日子,便又有麻烦找上门来。
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敬可算近几十年来,头一位囫囵从浮屠山上下来的人,虽非什么大事,却已有江湖人得了消
息,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而真正的大事是九月初一,正在霜降那日,倚剑门全派上下一夜之间悉数毙命,门主更似死前受过酷刑拷问,尸身惨不忍
睹。如此狠绝手段,除却刑教不做他想。
奇就奇在倚剑门虽算雄霸一方,却也远不能与少林武当之类的名门大派相提并论,更没听说过与刑教结下什么仇怨,灭门
之祸实在来得毫无道理。
秦敬归程路上已经听闻此事,却是深知此中缘由,心中长叹一声“冤孽”,修书一封传予师父,回信却只得四字:勿多想
。等。
只是一等再等,等来的不是别的,却正是苦主。
这日秦敬正在临窗习字,突觉有人闯阵,撂笔出谷查看,只见入口迷阵中一位执剑青年左冲右突,浑身缟素,双目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