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似乎是大特勒来过。寒暄过后便要拉着邵乐彦去书房,邵乐彦不乐意来着。后来……后来好像我就给人点了睡穴
,一觉到如今罢?
没想到这突厥国的大皇子竟然会中原的点穴,真不简单。
身边有人翻了个身,夹杂着几声呼噜。
我转过身摇着他的肩膀:“邵乐彦,醒醒,快醒醒。”
他呻吟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揉了揉眼问道:“这么早,何事叫我?”
“哪里还早,太阳都到头顶上了。昨晚后来怎么样了?”
他打了个呵欠,无奈地坐起来:“还不就跟我们商量好的那样。我跟他说,我愿意助他成王,站在他这边。但兵符给我分
成了三份,分别放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为了保险,只能先给他一份。第二份,等他真干出什么成果来再告诉他。至于最后
一份,等父汗退位了才会交与他。”
那日,我与他苦苦想了好久的策略,最终决定将兵权三分。让他那唯一信得过的,就是那天送信来的手下偷偷带出去,分
别藏到他说的那三个地方,再持着他的亲笔信函到他的部下那儿,让他们分成三军,各听一道兵符之令。
如此一来,就不怕谁得了那兵权之后会过河拆桥。也多了些保障,给我们脱身争取了更多机会。
我盘起腿坐着,问他:“你选了他?”
“嗯。若是你,也会选他的罢?”
“也是。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看上去比你的二哥可靠多了。但,恐怕到时下起手来也会更不留情。”
“所以,我们现在就得想好如何逃出去。昨晚他说,可汗最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每天昏昏欲睡的。处理起政事来也显
得有些力不从心,大有退位之意了。难怪他俩这么心急,开始行动了。”
我用手指绞着床帏,看它皱成一团,又忽地松开。如何成型,如何变化,都给拿捏在人手里,自由不得。就像如今的我与
他一样。
“你说,我们这一步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
他惨淡一笑,道:“今后的事,谁也不晓得。走出去了,也尽力过了,接下去如何,便只能听天由命了。挑对了人是我们
命大,挑错了也最多不过头点地。到了下面跟阎王打好交道,来世选个好人家就是了。”
16.出逃(一)
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
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
紫陌乱嘶红叱拨,绿杨高映画秋千。
游人记得承平事,暗喜风光似昔年。
——韦庄《长安清明》
近来雨水颇多,细如牛毛漫天飞舞的没有一刻停歇。整个院子里给这雨润得极干净,连窗外的叶子都绿了好多。
该是清明前后了罢?
以前的清明,我都会跟着百里怀杨上山去扫墓。先是夫人的陵墓,后来旁边又添了老爷的新墓。他二人生前如胶似漆,死
后亦同穴,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记得老爷去世之前还特地把我叫到他床前听训。
“苏童,老爷我在朝多年,戎马半生,对朝廷、对这家也算不报遗恨。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怀杨了。你七岁那年被我儿捡
回来,到如今已有十载。你在府里一点点长大,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倒是不能嫌你半分。管家已老,我亦不久于人世
,以后怀杨的日子还长,他也有些年少轻狂,有时不太懂得进退之道。不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平日里的生活起居,都得有
个人在一旁照应着。我思量许久,若要论能力、论忠心,还是你最合适。如今,我便将他托付于你,望你能尽心尽力在他
身侧辅佐着,莫让他走了歪路。”
我跪在他床前,重重磕了个响头:“老爷放心。奴才的命是少爷给的,这辈子便是少爷的人。承蒙老爷青眼,今后奴才定
当为少爷赴汤蹈火,为牛为马,就算赔上奴才的小命也要报答老爷跟少爷的恩情。他日若对这苏府有二心,自叫那牛头马
面来取了奴才的命去。”
他咳嗽几声,长长叹了口气,才道:“还有一事,老爷我一直记挂着。怀杨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上门说媒的也不少,他
却迟迟不肯定下来。我这当爹的,临死之前也看不到他娶亲,实在是一大憾事。你与他年纪相仿,他与你也走得近些,若
他有跟你提及对哪家的姑娘有意,你便多给他留意留意,若合适了,就帮他办了亲事罢。只记得清明之时到我坟头来,让
儿媳给我上柱香,我也就能安心投胎去了。”
每每思及当时老爷话里的遗憾,我便觉得愧疚。他交代我那些事,我大抵上都办到了,只除了这最后一项,只怕此生都完
成不了了。
邵乐彦说过,会差人帮我打听他们的消息。可他能相信的,也只有那一个手下。打探回来的消息也不尽人意。
那人说,他偷偷潜进过我一直住的院子。屋里只除了当时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还有那日打斗留下的痕迹,早已人去楼空
。也去跟孙寡妇打听过,可他汉语说得极糟,孙寡妇以为他是哪里派来的坏人,什么话也不肯讲。
后来,邵乐彦又再让他去了一次。这次,带了我身上的那块玉佩,还有一封信函,放在屋里。也不晓得他们还会不会回去
,回去了会不会看到。如今我不知他们在何处,他们也不清楚我被抓到哪去。想要再见着面,怕是难上加难。那封信,也
算是报个平安罢。
如今身陷囹圄脱身不得,只盼他们能平安,其他的,也不敢多想了。
***
院里有棵大松树,估计有好多年头了。那树干上有好多划出了的刻痕,都是我用瓦片划的,每天划一道。
等那刻痕添到四十四道时,大特勒来信了。
“他已取得兵权,还吞了几股二哥的势力,如今情势已经倒向他一边,我们该合计下一步了。”邵乐彦点燃了手中的信函
,幽幽地说。
我用杯盖拨开茶叶,抿了几口才道:“如他所说,现下你二哥的势力已经明显不及他。只要他再取得你一份兵权,就算你
父汗把王位让给你二哥,恐怕他也坐不上。你大哥倒真是个人才,这么短时间就将局面扭转过来,我们倒是没挑错人。他
寄这信来,一是告知你局势,二也是在催你将剩下的那些兵权给他。”
“何时给?交出去之后呢?”
“他既已伸手来讨,我们就得尽快交出去,但交了之后就得出去了。如今他得了甜头,对你的信任也多了一分,想必对我
俩的监视也会松一些。此外,你二哥若不是草包,现在大概已经知道是你给了大特勒兵力对抗他的,难保他会不对我们做
出什么举动来。若要逃跑,就得在这时候了,慢了只怕你我小命不保。”
“怎么逃?”
我拧紧了眉头深思,指尖点了茶水在桌上划着:“如今他新扩充了势力,该正忙着稳固,没空会过来。你我可按着之前商
量的那样,你把那兵符交与他的手下,让他带去,而后在他还未收到手之前就逃出去。这是我住的院子,照你的说法,是
在行宫的中间。与这院一墙之隔的是……”
“是我平日读书赏花时的竹苑。行宫临山而建,竹苑顾名思义,后头有片大竹林,那儿的守备也会少些。穿过这竹林的最
深处,再翻过那围墙便是行宫外头的云山了。我虽性喜中土文化,当初建这行宫之时也知道不可越界的道理,所以偷偷建
在这名不见经传的云山中,虽算在中原境内,也是离突厥不远。出了山再往东南方向走上个两天左右,便可抵达宥州了。
”
逃出去,说得轻巧,到真行动起来才知,再如何筹划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光是让邵乐彦的下人偷偷找来梯子并挑个不容易
被人发现的角落藏起来就花了两天,心里战战兢兢的,面上还得装得若无其事,生怕被人看出来。
等到邵乐彦将兵符交托给大特勒的手下之后的第二天,我们便开始行动了。
“咳,你准备好了没?”邵乐彦一手藏在身后,一手扶在门上,看着我问道。
我手里高举着跟粗棍站在门后,紧张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也跟着点了下头,打开门朝外头喊了几声,大概是在叫哪个丫鬟的名字,接着就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等那窈窕的两道身影进了房内,邵乐彦一把关上门,回身就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地朝其中一个头上打了下去。
我见机也赶紧给了另外那个丫鬟一棍子,怕她不晕,又再打了好几下,直到那人像滩烂泥般倒在了地上。
“行了,你要把她打死不成?”邵乐彦拉住了我。
我看着地上那两人,心里也有些愧疚,费力将其中一个扶起来,拖到了床上:“抱歉,实在是无路可走了才出此下策。打
伤了姑娘实非君子所为,要怪就去怪你那没什么出息的主子罢。”
邵乐彦面无表情地瞪了我几眼,也愤愤不平地将剩下那个拖到床上,:“谁打的找谁。我就打了一下,你使的可是把人往
死里打的劲儿。”
把人弄晕了容易,接下来的事却有些不好意思下手。
“你岁数比我大,经历的事也比我多,脱女人衣服这事儿还得你来。”
我冷笑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看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给我装什么雏儿,堂堂三皇子要什么女人没有,只怕你没偷跑
之前这行宫里不知纳了多少暖床的呢。少给我婆婆妈妈的,你是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
邵乐彦扭过头,脸上一片通红:“谁、谁跟你说是皇子就有女人了?我活到这么大,除了奶娘跟我安娜,哪个女人的手都
没碰过呢。”
“连青楼也没进去过?”
“没、没没没有!那等烟花之地,怎是君子该去的地方?”
“呸!那些个地方,文人墨客多了去了。明明骨子里是色胚子,还得装得清高,嫖了妓又回过头来骂人家下贱。不过一群
是挂着君子嘴脸,行着小人勾当的禽兽罢了!”
说完我也不等他反应,利落地把那两人身上的衣裳都给扒了下来,只留下肚兜跟亵裤。
扒完了转过头,看他正专注地端详着香炉的样子就好笑,把其中一套衣服扔给他,道:“赶紧换上,天就要黑了。”
突厥国的女人要比天朝的女子高大上些许,那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是太紧。不过第一次打扮成女人,总归不太舒服就是。反
观邵乐彦,因为会缩骨功的缘故,倒是显得挺轻松。
“没成想,你打扮成女人来也像模像样的,比你原来的样子好看多了。”
我低头理着裙摆,看也不看他一眼:“好说好说,自然没有三特勒这般有神韵。要真让人来评比一番,只怕还是您更胜一
筹。瞧那柳腰,细得都快断了。”
换好衣服,又将身上的衣服胡乱给那两人套上,再拿出准备好的绳索绑紧了塞到被子里,往她们嘴里塞上破布,再将床帏
放下。做完这些,我眼前已开始模糊了。
邵乐彦过来圈住我的腰:“待会出去了,你千万莫出声,装成体虚的样子靠着我便好,一切由我来打理,免得给人认出来
。”
我点点头,把头发弄得更凌乱些,盖住了半张脸,靠在他身上,任他将我带出了房门。
17.出逃(二)
出了房门,感觉他搀扶着我往前院走。没走几步,就给人拦了下来。
来这一个多月,我大致上也懂了一些简单的突厥语。这么听一半猜一半,倒也能大略猜出来那人在说什么,应该是在问我
怎么了罢。
邵乐彦捏细了嗓子,低声朝他回了几句,就听面前那几人笑了起来。虽然现在看不到,从他们的笑声里也能知道,那几人
现在一定是一脸的猥琐。
摊上邵乐彦这麻烦虫,我算是什么都拼上了。
我尽量把脸遮住,脚下行得踉踉跄跄,战战兢兢地任邵乐彦扶了我顺着回廊走。一路上遇到几拨人的问话,都被他几句打
情骂俏似的话给打发了过去,甚至还感觉有人在我腰上掐了一把,吓得我险些露馅。
等到耳边只能听见我俩的脚步声之后,邵乐彦便拉着我一头钻进了一侧的院门。
“猫下腰,拉着它跟我往前爬。千万别弄出声响,跟紧了。”他将一根带子塞到我手里,低声道。
我点点头,将那带子紧紧在手上绕了几圈,趴在地上,开始跟着他往前爬。
衣服掠过草丛的声音沙沙作响,这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为此,我们爬得十分小心,爬几步就停一下,爬几步就停一下
,等邵乐彦终于说到了的时候,我的手心已经湿透了,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沾了草上的露水的缘故。
邵乐彦拍拍我的手,道:“你蹲在这儿别动,我把梯子找出来。”
“嗯,你当心些。”
我在原地蹲了一会儿,听他稀稀疏疏地在草丛中翻找,而后又是咯啦一阵轻响,便有只手来拉我。
“好了,你快先爬上去,我在下面照应着你。”
我双手摸到那梯子,抓住两旁的扶手,开始小心翼翼往上爬。
白天才下了雨,梯子有些滑,好几次我都差点摔下去。不得已只好用手圈住踏板,一级一级往上蹬,到攀上围墙的时候手
都麻了。
邵乐彦爬上来后,我们合力将梯子拉上来,放到围墙的另一面去,依旧是我打头先爬下去。
脚刚沾着地,突然听到耳边有破风之声传来,脖子上一凉,一把剑架到了我肩上,剑尖抵住了我的喉咙。
“……”
那握着剑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声音有些清冷。如果不是说的是突厥语,我都要以为是安知秋的声音了。
是这行宫里的侍卫吗?
又觉着不像,似乎只有一个人。
那,是二特勒派来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还不早不晚的,刚好就给抓住。还是他已经去过那房里,发现躺在床上的不是
我们二人?
我僵直着脖子不敢动弹,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所有的可能性,猜会是谁来截住我们。
那边厢邵乐彦也下了木梯,细着嗓子跟那人说了些什么。两人用的都是突厥语,声音都压得极低,说得又快,我是一个字
也猜不出来了。而后就听到那人冷哼了声,几下风声之后,那股清冷迫人的气息就消失了。
“我们得动作快些了。那人恐怕是二哥派来的,我刚给他乱指了路,咱们得趁他还未发觉上当之前逃出去。穿过这竹林,
再翻过围墙就行了。围墙那边,我已派了四儿备好马等着了。”邵乐彦过来拉住我,道。
我点点头,把繁复累赘的裙摆团成一团打上结,又将头发盘起来:“不必顾及我,时间紧迫,你就带头在前面跑罢,拉着
我便可。”
夜晚于我来讲,有没有灯火都是一个样的,但对邵乐彦的影响可就大了。他拉着我一路狂奔,在回廊里还好,过了后院进
了竹林就开始跑得磕磕碰碰的,一路上都不晓得摔了几次。也幸亏这竹苑是做消遣用的,平日没什么人打理,自然也没人
守着。否则按我们这动静,恐怕整个行宫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这竹林很大,跑了许久也没个尽头,我都要怀疑邵乐彦是不是迷路了。但感觉地势渐渐高了起来,开始有些爬坡的迹象,
应该是往深处去的没错。
黑暗中,只有虫鸣声迎合着我与他凌乱的脚步声与喘气声,四周是一片死寂。
坎坎擦过脸旁的一根竹子,我正想叫他慢些跑,却忽然撞上他的背,撞得我一阵头昏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