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远点!”加西亚恼羞成怒一夹马腹,火焰跑起来,马蹄扬起一片白金色的沙粒,在星光下闪烁着大片的银白。
天河烂漫,深黑的苍穹一夜无云,直到东方渐白,加西亚和兰开斯特穿过库姆兹雪白的沙漠,一路往西直到幼发拉底河畔。
滔滔的水声和干涸的平原汇成一副苍茫的图景,褐色的河水类似于流过大陆的眼泪,壮阔而深沉的悲伤与过往沉淀在一起,用贫瘠的血肉和苦涩的泪水养育着世界上最富饶甜蜜的土地。
加西亚和兰开斯特勒马在低矮的河岸边,还没等他们想好如何渡河,天空中忽然传来尖利的鹰啸。
“别抬头!”
兰卡斯特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在他的脑海中形成有意义的信号,加西亚已经下意识地准备抬头往上看,迎面看见黑色的箭矢从天上急速冲下——
高加索战鹰的致命一击,尖锐的喙可以啄穿颅骨,锋利的翅膀可以划瞎眼睛。
他似乎没有可以闪避的余地,另有一道白色的影子比鹰更快,像一只矫健的白鹿飞跃过来,加西亚被兰开斯特扑下马,摔进河水里。
同时那只黑色的战鹰也哀鸣一声落掉落在河岸上。
湍流的水面飘过一朵血红的水花,一闪就不见了。
加西亚知道兰开斯特受了伤,他穿过兰开斯特的手臂将人拉上岸,兰开斯特肩胛后面的白色披风洇出一片淡淡的红,加西亚手忙脚乱地剥他的衣服,兰开斯特一拳打在他的头顶上:“你怎么这么笨呐!”
加西亚好脾气地忍气吞声,掀开肩部的护甲一看,皮开肉绽,一大块鲜红被鹰喙撕开,加西亚忍不住雪雪呼痛:“惨了惨了,你要留疤了。”
兰开斯特皱起一双长眉:“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满脸不爽地,他推开碍手碍脚的加西亚,把短剑从死鹰的尸身上抽出,拄着剑翻上马,“加西亚,你要是不想待会被鹰群啄死,被猎狗咬死,最好立即给我滚上马。”
兰开斯特语气恶劣,艳丽的脸上怒气酝酿,加西亚连忙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然后他谨慎地看了一眼波涛滚滚的幼发拉底河,小心地问:“兰开斯特,你不是准备这么骑过去吧?”
兰开斯特不理他,一拉缰绳踏下河岸,加西亚不敢再做声,赶紧低着头跟上去。
靠近岸边的河水淹没了火焰的小腿,加西亚忧虑地皱起眉。
涉水越来越深,水流越来越汹涌,到了河中央的时候兰开斯特的苏格兰黑背马已经被淹没了头颅,战马刚浮起来就被大水往下游冲去。
加西亚拼命地拖住兰开斯特的缰绳。全凭火焰是匹阿拉伯野马,高大的身躯和坚硬的四蹄像石墩一样扎在河心。两人跟宽阔的大水搏斗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幼发拉底河。
一上岸加西亚就连忙跳下马,诚惶诚恐地跑到兰开斯特马前伸出手:“我、我扶你下来。”
兰开斯特本来趾高气昂地堵着气,看见加西亚整个一副等着挨骂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弯了弯。加西亚抓着他的缰绳,清澈的蓝眼睛绵羊一样望着他,兰开斯特装模作样地皱眉,结果还没憋几分钟,扑哧一声笑靥如花。
加西亚诧异地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又传来几声鹰啸,加西亚回头一望,宽阔的河面上方三只战鹰盘旋着,形成一个旋转的三角,兰开斯特用鞭子轻轻抽了他一下:“你还看,快上马!”
加西亚转回来凝重地望着他的肩膀,兰开斯特挑挑眉,骄傲地一笑:“你以为这点伤真的很重么?我气你是个木头!”加西亚还想说什么,兰开斯特一脸不耐烦,火焰也焦躁地撞了他一下,加西亚只好匆匆爬上马,两人飞鞭快脚,一路往东。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幼发拉底河畔出发,翻过安条克公国西面的小高原,穿越流沙沼泽,灌木地,穆拉草原,直到地中海海滨。
一路上加西亚格外谨慎,忧心忡忡地跟在兰开斯特的身后,他看见兰开斯特若无其事地把佩剑换到右侧,便默默地悬上了心尖。
鹰啄的肩伤远没有兰开斯特说那么轻松,更糟糕的是,从当天晚上开始就一直下雨,流沙沼泽绵延近一百英里,荒无人烟,连针尖那么大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加西亚好几次想停下来都被兰开斯特霸道地驳回,没有间隙地跑了两天三夜,第三日清晨,他们赶到了的黎波里和安条克的边境。
穆拉草原像沙漠一样荒芜,灰黄色的野草在阴雨中一目无穷,尽头的高丘上耸立着一座铁黑色的堡垒,天色阴霾,巨大的鹰形十字架高高地矗立在城堡的最顶端。
“那是乌鸦堡。”兰开斯特指着那座城堡说,“拉瓦茨修道院因为东征被转移到安条克城外,留下来一座空堡垒。”雨水顺着他银色的发梢流成了一条小河,原本清丽的声音变成沙哑,伴随着不由自主的咳嗽,兰开斯特脸色白得像亚麻和锡纸。
加西亚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急忙说:“我们能在那里停下来吗?”
兰开斯特终于疲倦地点点头,加西亚如蒙大赦。
废弃的城堡里空无一人,十四英尺厚的岩石墙壁割断了所有的温度,高耸的城堡里冷得像寒冰地狱。
囚牢一般的燧石结构和铁栏到处都是,铜质的烛台倒在地上绊住脚,水流顺着地砖的缝隙四处泛滥。加西亚还在一片昏暗中摸索着拴住两匹马,忽然听见咚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兰开斯特?”
第22章:
“兰开斯特?”
加西亚猛一把推开铁栏朝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横在地上的铜柱分支烛台绊了他一下,一跤摔出去在冰凉的地面上滑行了好几米,头砰的一声撞到一个坚硬的金属器物,加西亚爬起来一看,风窗上投下来灰色的光线中,兰开斯特靠在石壁旁坐着,蓝玫瑰剑立在一旁。他把褪下的一身银甲扔得满地都是,湿透的衣服脱了一半,慧黠地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长:“原来你这么担心我?”
加西亚一瞬间满脸通红。
他低着头嘀咕了几句,把肩甲和护胸一件件捡起来整理好,然后背过身去:“我想办法点火。”
“火石在这里。”叮叮当当的一串响声,兰开斯特把几颗黑色的石头扔在加西亚脚下,颐指气使:“动作快点,不然我们都得冻死。”加西亚默默地捡起火石,顺从得出乎意料。
火堆很快升起来,暖红的火苗吞噬着破碎的木柜和藤椅,加西亚把湿透的衣服一件件搭起,兰开斯特把匕首放在火焰上来回地烧着,忽然说:“转过去。”
“嗯?”加西亚抬起头,兰开斯特把烧红的匕首抵在肩膀上:“很血腥。小孩子不要看。”
红炽的金属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空气中同时冲出一股浓烈的焦糊气味,加西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似乎是好奇又似乎是强迫着自己盯住兰开斯特用刀把大块的血肉割下。
决绝地,没有一丝手软。
兰开斯特享受地眯起眼睛,场面毛骨悚然。
痛楚像新鲜的烈酒,布满皮肤、骨髓和敏感的末梢神经。红色的血顺着苍白的肉体蜿蜒流下,顺着手臂,胸口,最后瀛没在白色的亚麻上,开出红色剧痛的花朵。火和血一起映红了加西亚的眼睛,刺痛从眼睛里传播开,向着四肢蔓延,让疲倦的身体兴奋起来,他心跳如鼓。
兰开斯特察觉到他的目光异常明亮,略微讶异:“你怎么了?”
加西亚摇摇头,垂下眼睛:“没什么。”
他走过去用烘干的亚麻布按住兰开斯特大面积出血的肩膀,触手的肌肤一片冰凉。兰开斯特的胸口和额头渗出细密的苍白汗珠,嘴唇已经由雪白变成了青紫。
血止住了,兰开斯特闭上眼睛,银色的发丝黏在他的额角,近乎透明的肤色和纤长的银色睫毛让这一刻的玫瑰骑士看起来安静而脆弱。
加西亚忍不住把手放上他的额头。
前一会还冷得像冰,这一刻烫得像火。
兰开斯特闲适地闭上眼睛,嘴角勾起说:“这很正常,毒素和坏血感染引起的发烧,你不要老是用这种深情的目光看着我好吗?我会以为你……”
加西亚低声叹息:“闭嘴好吗?这是败血症。”
兰开斯特舒展着细长的眉,绿宝石的眼睛缓缓睁开,两束艳丽的火苗在翠绿的湖水中跳跃不断,美得惊心。
加西亚继续说:“雨水和空气中的毒素感染了伤口,产生更多的毒素进入血液。割除伤处之后,高烧顺着血液蔓延,持续一整夜,温度会越来越高,直到脱水而死。兰开斯特,哼,你死定了。”
兰开斯特笑笑,用另一只手摸摸加西亚的脸颊:“别这幅样子。我说过的,像得了痔疮。”
加西亚生气地拍开他的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夜晚降临,更深刻的寒冷从空旷的城堡每一处缝隙侵入,加西亚一秒也不让火堆熄灭,他守在兰开斯特的身边,把水擦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兰开斯特一直发烧,冷汗顺着他俊秀的额头淌下,加西亚抱着他靠近火焰,火光把两人深黑色的影子扭曲地印上城堡的高墙。
加西亚把脸贴上兰开斯特的额头:“骑士,别死。”
“杰茜……”兰开斯特喊出一个模糊的名字,加西亚不禁呆住。
“我在。”加西亚轻轻地叹口气,握住他的手,“兰开斯特,你醒过来看着我,我在这里。”
兰开斯特睁开眼睛,朦胧的水雾笼罩在绿色的瞳孔上,他的眼神依旧狡猾,笑容却很真诚:“真的,如果能让你这么抱着我……我真愿意为你死一次。”
“一点小伤就死一次,我要你这样的骑士有什么用!”加西亚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
兰开斯特又缓缓地阖上眼睑:“我本来就很没用……”
一点晶莹的水在火光下闪闪发亮,顺着他的脸侧滑落,滑进银色的头发里消失不见。
加西亚吃了一惊:“喂喂,你别闭上眼睛!”
兰开斯特难得听话地睁开眼:“你可以说我没用,但是你不能,不要我……”
“傻瓜,我没有不要你。”
“可是你喜欢别人……”
加西亚否认:“我没有喜欢别人……”
“那你说你喜欢我。”眼神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加西亚踟蹰了一下,“我……喜欢你。”
“我不相信,你吻我一下。”
“……”加西亚哑然。
他有点怀疑兰开斯特是真晕还是假晕。
兰开斯特弯着漂亮的眼睛微笑,哀伤得无比真实。
加西亚只得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轻轻地抿住他的睫毛,顺着他光滑的脸颊吻下去,轻吻他的唇角,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干裂的嘴唇。
四瓣嘴唇轻轻地贴着,加西亚尝到了泪水的苦味儿。
兰开斯特闭上眼睛,加西亚怀疑他在装睡,不过很快他听见兰开斯特用怀念的语气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想起在法兰西的那些岁月。”
“时光美好得像金子一样。”
“帝制时代那些沧桑的森林,清晨唱歌的画眉鸟,马场旁傍晚的红茶,十一月的剑术比赛……每当下雨的时候,我留在画室看你素描……”
加西亚满头冷汗不敢放手,直到兰开斯特的声音渐渐变小。
终于放过他了。
他揉揉太阳穴,酸溜溜地看着睡着的兰开斯特。
黑夜变深。
加西亚早已经疲惫不堪。
过去的幽灵在这时重新施展他们的力量,梦境趁着黑夜的翅膀,侵袭着筋疲力尽的加西亚。
渐渐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眼前那丛跳跃的火焰渐渐变暗,分散,化为一个一个的火把的光点,排成队伍,分散开来,延展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
十年前的夜晚。
一样的马队、飞鹰和猎犬。
一样的追杀、逃亡和挣扎。
墙壁上的阴影化为漆黑的天穹,那是个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狗吠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有人大声喊:“队列散开!他们就在躲在附近,抓住他们,不论死活!”
第23章:
加西亚意识到自己在做噩梦。
可是疲倦的力量太强大,他睁不开眼睛。
沙丘像蟒蛇的头,狰狞的夜空和夜空中死神一样盘旋的怪鸟,恶犬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追击。
无论多少次,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都是他最不愿意缅怀的噩梦。
加西亚早就跑不动了。
玛利亚嬷嬷还在拖着他和姐姐拼命地跑,他们的马被毒死了,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一滴水。
“姐姐,我渴,我跑不动了……”
加西亚几乎是在被拖着往前,刚满六岁的他,脚已经肿得不能动弹,他乞求地抓着姐姐漂亮的金红色头发,凯瑟琳公主鼓励他:“加西亚,坚强一点,你不想死,我们都不想死,我们要一起回法国。”
加西亚哽咽着点头。
“公主殿下,您带着小殿下往南边走!”玛利亚嬷嬷把姐弟俩往沙丘下奋力一推,加西亚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和凯瑟琳一起顺着沙堆滚了下去。然后玛利亚嬷嬷提起裙子拼命地往远处跑,往沙丘顶,越跑越高,凯瑟琳拉着加西亚在玛利亚的掩蔽下发疯一样往南面逃去。
大群的猎狗发现了玛利亚嬷嬷的身影,狂啸着奔上沙丘,加西亚回头看去,恶犬们一齐扑倒玛利亚,惨叫的声音划破夜空,狗像狼一样聚在一起分食玛利亚的尸体。
撕扯肢体的声音顺风传来。
“别看!”凯瑟琳低声说,用手捂住加西亚的眼睛,拉着加西亚一刻不停地跑。
拼命地跑。
那一夜就是无尽的逃亡,加西亚唯一记得的就是扑面而来的沙粒和打在脸上凯瑟琳的眼泪。加西亚不理解为什么她能流出这么多的眼泪,凯瑟琳对他说:“加西亚,宝贝,你一定要活着。”
他们奇迹般地跑到枯涸的河谷边,河谷再往南,往沙漠的更深处去,那里是荒无人烟的死海海滨。河谷两面是黄石砂岩,河谷中央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大坑大石,干涸得没有一滴水,加西亚和凯瑟琳手牵手一起往对岸的干草地跑过去,还是跑。可是跑不过成群的猎狗和蓝衣的骑兵,还有天上怪叫的大鸟。
凯瑟琳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发力把加西亚扑倒,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沙石盐坑,结晶长在岩壁上,坑底一片漆黑。
凯瑟琳把加西亚沿着坑壁放下去,渐渐松手,加西亚惊恐地叫,凯瑟琳捂着他的嘴,加西亚仰着脸,凯瑟琳的眼泪一滴滴全都落在他的眼睛里,火辣辣的剧痛:“加西亚,我们的哥哥在英格兰,你必须回去,去找他,将来长大了,保护他,不要离开他。”
凯瑟琳松了手,加西亚顺着岩壁滑下去,头撞上坑底的石头,眼前一阵断电的漆黑。
过了片刻,女孩尖锐的哭喊把他从昏迷中唤醒,凯瑟琳的声音无比凄厉。
“放开我!你们这群贱民!”
“你们不配碰我!”
一阵阵短促的哭喊传来,加西亚奋力抓着岩壁的结晶簇往上爬,晶体一碰就碎了,加西亚又摔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哭。
凯瑟琳的哭叫声还在继续。
“畜生!”
“你们都是畜生!”
上面成年男人的声音此起彼伏,粗野的喘息和野兽一样的叫声。
加西亚咬住自己的手,有人大声喊:“这小丫头太嫩,昏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