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裤衩长大。说到头,公爵忽然道:“陛下,有些事情我不想在外人面前说。”公爵笑得阴险,他着重地咬在“外人”
这个词上面,让殿里的领主们和各国的大使听得清楚明白。
有些人抖得更厉害了。
国王于是请客人们离开。
廷臣匆匆散去,加西亚瞧见帘幕后面的那个一直隐藏着的黑色影子也跟着动了,当那个身影走到门边时,加西亚忽然大声
说:“站住。”
耶路撒冷的前女王停下脚步。她以一种缓缓地、雕像式的姿势回过头来。加西亚偏过头,露出一点不解的神情:“哎,我
不明白……”
白衣骑士把宫殿的门阖上了。殿里如今只有熟知过去的一些廷臣、国王、公爵、圣殿骑士团团长和他的高阶骑士。
加西亚支着下颚皱眉道:“梅利森德,你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要把我拖到耶路撒冷的王位上去呢?”
这话一出,小鲍德温睁大眼睛,国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母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加西亚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制造这种恐慌、让耶路撒冷先挑起战事,只会让你的儿子输得更快吗?”
梅利森德不出一声地看着他,黑纱后面的眼神就像是早已把他看穿。加西亚在那种眼神下,渐渐拔高声调:“难道你不知
道,激起我的怒火,我可以不惜一切把这个城市踩成一片废墟吗?”
“我以为,你想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上帝等高的王。”梅利森德淡淡道,用上讥讽的语气,“我以为,你的怒火不过
是因为我弟弟的死,你和他所有不幸的起源,你都归咎到我的身上。”
加西亚按住剑的手因为强压的愤怒而指节变白,梅利森德反而嘲笑他:“你幼稚得可笑!”这话刚一说完就听见一声清脆
的剑鸣,在所有人还来不及晃眼的时间里,银白的长剑刺进了梅利森德干枯的身体。加西亚握着剑柄,他既平静又狰狞的
眼神停留在梅利森德的面纱上,却又穿过女王的脸,落到虚空中的某处,“他承受的一切折磨,我失去的所有……如果不
是你……都是因为你……”
小鲍德温已经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呆了。
加西亚没有拔出那柄长剑,任由梅利森德顺着他的肩膀滑下去,他的视线渐渐从虚空中聚焦回来,俯视着梅利森德,用极
端厌恶的眼神,“为你的所作所为,我该杀了你。可我偏不杀你,总有一天你会死的,但不是今天。你会为你所做的付出
代价,但也不是今天。我的恨,不是一刀一剑或者你的命,能够抹消……”
说着,加西亚把剑鞘往梅利森德面前一扔:“国王剑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梅利森德扶着刺入她腹侧的剑身,忽然直起身大喊道:“你没有傲慢的权利!加西亚!所有死在阴谋里的人,这些年的代
价,他的愿望,都是为了你成为耶路撒冷的国王!”
叮当一声响,年轻的国王呆呆地望着他的母亲,手里的王冠落在地上。
雷纳尔多发出一声冷笑,他斜睨着加西亚。
加西亚也愣住了。他痛苦地偏着头想了想,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摇头对梅利森德笑道:“你骗谁?你们这对蛇蝎
姐弟,自相残杀嫌不够,还要拖死别人给你们的王国当祭品,耶路撒冷?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被诅咒透了的鬼地方?你以为
我想当一跟个全世界作对的国王?我受够了!让这个城市烂在阴谋里吧!我永远也不会回来!我诅咒这里……”
加西亚朝殿门走去,雷纳尔多背靠大门,懒洋洋地站起来给他让开路,笑问:“不在这儿,你能去哪里呢?”
加西亚走出门去,雷纳尔多和圣殿骑士团跟在他身后。
国王这才醒过神来,他冲到母亲身边,梅利森德抬起头望向加西亚离去的方向,加西亚的声音顺着他的披风和背影飘进殿
来:
“这里没有一样东西再值得我留恋了,我应当回西方。”
黑色的面纱遮挡了女王的表情,在小鲍德温看不见的阴影下,女王露出一个微笑。
梅利森德抓住小鲍德温的手,放在加西亚留下的国王剑上:“我的儿子,你终于是耶路撒冷真正的王了。”
1154年走到了末尾。战争并没有发生。和平就像一种瘟疫,从耶路撒冷开始蔓延。
加西亚带着圣殿骑士团从耶路撒冷往北,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平静的,沙漠和村庄一同蛰伏在平坦而富饶的大地上
。加西亚每一次回望南方,那座白色的城都好像还在他的视线里,城墙高耸入云,坚不可摧。
像个不朽的传说。
直到他们行至安条克,天空忽然降下大雾。地势升高,季节的寒冷终于显现出威力来。蓝黑色的巨大椎形王城在浓雾中若
隐若现,城外已有迎接他们的队伍。
彪壮的阿拉伯骏马齐整整地昂首立着,异国的星月旗排成长长的一条蛇形,从高地的底部一直延伸到城门,数百穆斯林武
士以及白衣的鹰首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他们看见加西亚和圣殿骑士团,纷纷下马。
加西亚朝他们骑过去,最前方为首的,是一男一女。女子把传统穆斯林女子的黑色长袍穿在身上,硬生生穿出十分女王的
气势来,她带着金色大花蔷薇面纱,冲加西亚得体地点头。女子身边的少年穿一身罕见的宝蓝色短装,肩膀上的苜蓿花缎
子短斗篷缀着颗颗蓝宝石,显出富甲一方的神气。少年尚未具备成年男子强壮的骨骼,眉清目秀的容貌里隐隐透出的风流
习气,倒和加西亚有几分神似。少年看见加西亚,厌恶地扭起眉毛,哼了一声。加西亚骑到他身边,倾过身去拥抱他的肩
膀。
少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挣开。
加西亚露出伤心的表情,“啊,我亲爱的小徒弟,你真冷淡。”
少年把眼睛瞄到一边。这时穆斯林公主说话了,“加西亚,你真的要离开东方吗?”
加西亚望着少年独自生闷气的侧脸,笑眯眯地说:“是啊!”少年一听,脸色更差,咬牙切齿地瞪着远处。加西亚继续微
笑着说:“我要走了,没有人跟我吻别吗?”说着牵马走了几步,隔着面纱,在艾丝提公主的脸上非常轻柔地吻了一下。
公主身后的鹰首和穆斯林武士圆瞪着眼睛哇哇大叫。艾丝提淡淡一笑并不介意。加西亚转过头斜睨着少年,坏笑:“你都
不表示点什么?好歹,我也是你的老师。”
少年转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混蛋!”
加西亚耸耸肩,问艾丝提:“我可爱的小米兰侯呢?”
“米兰侯爵回罗马去了。他让我跟你说,他在罗马给你选了一块墓地,免得到时候你连埋的地方都找不到。”
少年听了嘴唇越加苍白,加西亚笑着打了个哈哈:“安德烈一定是气疯了才会这么说。”加西亚拉了拉缰绳:“既然米兰
侯已经离开,那么他肯定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不必再进城去。”他朝艾丝提公主颔首致意,然后领着他的人马从城门前
经过。
尚未走远,忽然背后穿来愤怒的喊声:“加西亚,你给我回来!”
加西亚在马背上拧过头,只见少年气红了眼睛,正像一只发怒的小鹰那样羽毛倒立,钩爪凌厉地朝他长着:“加西亚,你
要是敢……”
加西亚把食指贴着嘴唇,对少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钴蓝色的眼睛笑得弯成一条缝,他把手指抬到眉梢,如同一个骑士
向王子告别那样,加西亚风度翩翩地挥了挥手指。
“喂,你都不去安条克城里看一看吗?”雷纳尔多和加西亚并驾齐驱,对加西亚那种过于平淡的态度和毫无一丝阴霾的表
情感到疑惑。这完全,完全和在耶路撒冷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些蓝色的屋顶、繁盛的集市、尖顶的教堂和博希蒙德广场,还有那云雾缭绕的金贝王宫,加西亚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留恋
或者遗憾来。
加西亚跳过雷纳尔多的疑问,忽然说:“雷纳尔多,萨珊给你的岩石戒指呢?”
雷纳尔多愣了愣,举起手,“这里。”
加西亚朝他伸出手:“给我。”
雷纳尔多翻了个白眼:“你又要玩什么花样?”说着把戒指拔下来,扔给加西亚。
加西亚说:“我想从陆上返回法国,但是如果我回去,拿回所有属于我的领土,难以计数的王子和公爵将会因此丧失巨大
的财富。现在的欧洲有无数人等着要杀我,德皇就是第一个。”
雷纳尔多说:“所以,你想召集圣殿骑士团?”
加西亚笑了笑,雷纳尔多怀疑地摸摸两颊的红色十字:“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在骗人呢?”他左左右右看了加西亚一会,无
论如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雷纳尔多耸耸肩,漫不经心地骑走了。
第27章:
保加利亚地区的北面,罗马尼亚山岭里古老原始的森林遮天蔽日。一月份的寒冷在阴暗的林间向骑士们聚拢,细末状的飞
雪在树林下四处飘荡,溪水潺潺地流着,营地里升起一丛一丛火堆。
加西亚并没有在君士坦丁堡多做停留,也没有停下来集合军队,渡过赫勒斯滂后他就匆匆往北进入了森林。似乎有某种隐
秘而急切的情绪在鼓动他,召唤他,一刻也不能延缓地、加西亚几乎是沿着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路线向欧洲腹地走去。
一夜大雪,地上的痕迹都被掩盖,火堆早已熄灭。日出的亮光还不足以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桠,森林里依旧沉浸在薄薄的蓝
黑色晨曦中。
雪地的反光格外明澈。
帐篷的帘子动了动,一个人影披着黑色长披风走出来,他听到一些响动,非常轻微的响动,只有那些极少数经过特殊训练
的人才能分辨的声音。
加西亚俯下身查看雪地里的痕迹,细细的印记,应该是某种鸟类的足迹。
他站起来,笑了笑:“乔伊斯,出来吧。”
然后林间响起寂静的鸟儿拍翅的声音,一只白色的中型猛禽在树木之间旋转着飞了几个来回,落在一个细瘦的肩膀上。乔
伊斯把脸和身体藏在的深红色的金雀花斗篷下面,他从一颗大树的后面走出来,稍微犹豫了一下,上前捧住加西亚的手。
“十年不见了。”
乔伊斯点点头,单膝跪在加西亚面前吻了吻公爵的手:“是的,殿下。”
“亨利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加西亚扶起乔伊斯,为他掸下头上的雪花。稍稍一愣,加西亚的目光凝固在乔伊斯的斗篷上
。
那金线刺绣的金雀花枝,似乎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加西亚不禁皱眉:真的过了这么久吗?
乔伊斯没看见小公爵伤感的模样,他偏着头:“亨利陛下……要怎么样才算好呢?”想了想,乔伊斯觉得无论如何表达都
是困难的,于是摇摇头:“国王娶了爱琳娜陛下,得到了阿基坦,他的领土比法国和西班牙加起来还要大,这也许算是很
好了吧……可是……”
加西亚听见“娶了爱琳娜陛下”,心里稍稍紧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示意乔伊斯不必再说,“乔伊
斯,亨利让你给我带了什么来?”
乔伊斯“哦”了一声,连忙低下头在口袋里翻找着。他掏出一个拳头那么大的金质小信筒,加西亚接过来,用匕首挑开蜡
封。
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亲爱的叔叔,请回到安茹来,我等你。爱你的,亨利。
“亲爱的叔叔……”加西亚若有所思把信纸揉成一团,喃喃自语道。
“有什么问题吗,殿下?”乔伊斯盯着加西亚的脸,加西亚摇摇头,他伸手逗了逗乔伊斯肩上停着的那只白隼,这种猛禽
只有他们家族才能驯养,少年时代加西亚在安茹也曾经养过一只白隼,他去东方之后,那只凶猛的鸟儿不过多久就死了。
“没什么。”加西亚淡淡一笑,“谢谢你,乔伊斯。你回去和亨利说,我一定会去的。”
加西亚抬起头,透过纷乱遒劲的乔木枝桠和针叶,天空支离破碎,唯有那丝丝缕缕的蓝色在晨光中发着泛白的光,乔伊斯
在寂静的清晨里,踩着吱嘎吱嘎的白雪走远,加西亚站在原地。
如同多年之前的清晨,只不过一切反了过来。十年之前,加西亚心里藏着许许多多复杂的念头离开故国,他走进城堡外的
树林,林地里积满厚厚的白雪,乔伊斯和亚琛侯爵夫人就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脚下的雪地反映着晨光,发出咯吱咯吱的
声响。
当初究竟为什么去东方,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似乎他的目的太多,欲念太复杂,不幸掉入贪婪的陷阱。
他似乎想复仇,可是他却并没有如何仇恨梅利森德;
他似乎想成就东征的传奇,但是他对现在一塌糊涂的名声却也不是非常反感;
他似乎想征服欧洲,重建帝国时代的峥嵘,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却又义无反顾地折回耶路撒冷;
他也似乎想成为耶路撒冷之王,把信仰的自由高悬于上帝之上,当王冠和一切都为他准备好时,他又意兴阑珊地返回西方
。
他做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每一个目的的最终结局都和预想背道而驰,加西亚没有感到一丝一毫遗憾。
那他究竟是为什么付出这么多?
为什么?还是为谁?
白雪覆盖了地面,那纯白掩盖之下,究竟有什么真相,无法得知。
离开东方,所有羁绊都断了,曾经有什么真心,永远是个秘密。
“我终于……解脱了。”加西亚说。
背后的林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个脚步声踏雪向他走近。
“要喝杯酒吗?”雷纳尔多打着哈欠在他身后问。
加西亚转过身:“好主意。”
加西亚的导师都是异端审判局的苦修者,来东方之前,加西亚从不喝酒。断断续续在罗得岛的三年时间里,四大天王混在
一起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反倒有些难得一见的快乐时光。萨珊来罗得的时候,高兴,接吻,吵架,然后把人气跑,加西亚
摔桌砸椅冲去喝酒,心情似乎比现在还要抑郁。
想到这里,加西亚坐在桌子边自顾自地呵呵笑起来。
对面的雷纳尔多端着酒杯喝水一样大口灌着,不明所以地抬抬眉毛:“加西亚,你傻掉了吗?”
加西亚止住笑声:“没有啊。”
雷纳尔多说:“屁!自从离开耶路撒冷,你整个人就傻兮兮的不太正常……失心疯了吧?”
加西亚低着头,手里把玩着酒瓶,却不喝一口:“我这样不是很好吗?要什么样子才算正常?”
雷纳尔多愣了愣,咕叽咕叽地埋头喝酒。加西亚把酒瓶递过去,“雷纳尔多,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回西方?”
雷纳尔多皱眉:“还有为什么?你回西方不是随时都会丢掉小命吗?”
加西亚用手指在桌子上划着圆圈:“雷纳尔多,你说我们算不算朋友?”
雷纳尔多说:“呸!朋友算个屁!萨珊还是你情人呢,也没见你少捅他几刀。”忽然他端着酒杯的手一震,瞪向加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