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水杯递了过去,邵逸辰想了想说,“……一起睡吧。这么晚了,回家或者再开个房间,都不太现实。”
他看着男人脸上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喜悦,翘了下唇角,扯出来了一个微笑。
——即便是看出来了对方是在有意为之,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让他就这么半趴在床边迁就一晚上,或者直接说“你去睡沙
发”吗?……对彼此的脾性都了解得太过彻底,就连对方一举一动的目的和自己接下来的应对都像是早已安排好的剧本。
身边的床柔软地下陷了一点点,然后是灯光的熄灭和一声轻轻的“晚安”。
“晚安。”邵逸辰说。
这样一种同床共枕的亲密姿势,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尽管是后背相对的状态。
邵逸辰有些话想要问他,比如:他是什么时候去KTV的,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住酒店,自己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情,那个姑娘他想要怎么处理……但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开口去问。
因为现在的气氛很是微妙,也许开口问出一句话之后,后面的聊天对话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控和所要希望的了。在现在这种
……比较敏感的相处模式下,还是老老实实地以不变应万变比较明智。
就在邵逸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睡意的时候,身后的男人突然悄悄地环了手臂上来。先是试探性地轻轻搁置在腰间,迟疑
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下整个手臂的重量,最后再小心翼翼地用手摩挲了一下确认掌心下的实感。
邵逸辰带着黑线地想:……搞什么吗?我还没睡着呢。
然而,这样想着的话,却很快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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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晴到连心情都可以变成瓦蓝色的好天气——考虑到秋天惯有的天高气爽和天气晴朗,“又是”这两个字就稍微有
些重复和多余了。
第二天起床时,并没有出现诸如你躺在我怀里我把腿压到你腰上,同时以一种好像要掐死对方的姿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
情况。
当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着装完毕,正站在窗前压低了声音接电话。
“早……”邵逸辰觉得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舒服,从脖子到脊椎僵硬得发麻,所以连这一声招呼都打得不情不愿。
当然,这很可能是心理作用。
等他简单地洗了一个淋浴走出来之后,才发现早餐已经被客房服务送到了房间里了,同时送上来的还有几份报纸。
如果是不谈感情的话,邵逸辰还是很愿意和邵钧哲相处的,毕竟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是磨合得不能再进一步磨合的
互相适应了。
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种相处模式本来就是恋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了。
“对了,”邵钧哲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咖啡杯,而且还因为咖啡不合自己口味而皱了皱眉,“今天你不用去拍戏,我让白唯
帮你请假了。”
“这样不太好吧?”邵逸辰一边随意地翻着报纸一边说,“过敏的话,不是昨天就已经没事儿了?”
“说到过敏,”邵钧哲加重了语气,“你自己也应该注意一下。等这部戏拍完之后,好好地去检查一下过敏源去……不,
下午我就带你去。”
“没这个必要吧?”因为对方转移话题的企图太过明显,邵逸辰在回答的时候也很不客气,“你公司里没事情可做了?这
种事情,安排一下黄医生就好了。还有,你以后不要替我请假,这样子随便打乱剧组的安排影响很不好。”
“谁敢说我影响不好?”邵钧哲不以为然地反驳说,随后又急忙解释道,“……妈回来了。”
关于邵总这声“妈”为什么喊得如此顺流如此亲切,其实是可以做出来一篇深度剖析的……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不要给
邵总留下任何封杀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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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酒店回家的路上,邵逸辰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
对于邵夫人,他一方面很想见到她,但是同时又不想见到她。从私人感情和个人经历上来说,他自然是不愿意和她有什么
过多的接触的;但是相处以来对方表现出来的母爱亲情和“邵逸辰”身份上限制,又让他对这个女人有着一种类似于牵绊
一样的感情。
他这种心神不宁表现出来,就成了一种坐立不安了。
邵钧哲看着邵逸辰一会儿翻杂志,一会儿拿报纸,还没看两眼又去找手机,就笑着说,“虽然我理解你的紧张,但是你这
样是不是也太迟钝了点儿?又不是第一次‘丑媳妇见公婆’了。”
“这个笑话说得太拙劣了,”邵逸辰淡淡地说,“你等下在妈面前注意点儿自己的言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邵钧哲应了一声,语气语调皆是可有可无。
“都过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和妈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改善一点?”在快到家的时候,邵逸辰带着试探性地问道。
“都这么多年这样相处着,不也过得挺好的?”邵钧哲把车子慢慢地驶上碎石路,沉默了一下,才又说,“……都习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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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车子,邵逸辰就看到了从台阶上连跑带滚地窜过来了一条毛色油亮的小猎狗,十分期待地做出了“等待投喂”和“等
待扑倒”的准备动作。
作为一只始终被娇生惯养的、从来没有被忽视过、在邵家的人气远远高过了大少爷的波音达,波宝儿一直是有所求必有所
得的,尤其是在邵逸辰这里。
只是,这次它注定要收获失望了。
仅仅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连拥抱都没有给一个,更别说愿意被亲得一脸湿哒哒的狗口水,邵逸辰脚步停都没有停地向
客厅里走去。
台阶的第一层上,跟随着邵夫人“失踪”了小半年的袁叔已经恭恭敬敬地等着他的到来了。
“少爷您昨天晚上没能回家吧?”袁叔轻轻地说着,话语里的指责语气却表露得毫不掩饰,“夫人晚上等了你很久。”
邵逸辰开口想要解释一下,比如自己昨天出了点儿意外,再比如自己并不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但是,到了最后,却什
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邵钧哲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去,而是拿了一块牛肉干来回地逗那只肥壮了很多的小猎犬。但是却甩来甩去得很是心不在焉
,一不小心就被波宝儿咬住袖子硬生生地扑了一个踉跄……等到回神过来,手里的牛肉干和两颗碎钻袖扣一起消失得无影
无踪。
伸手戳了戳奋战食物的波宝儿,邵总阴森森地问它,“你,有没有吃不该吃的东西?”
波宝儿囫囵地把肉干整个叼在嘴里,迅速地抬爪转身,扭着胖屁股留给了邵总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和此刻楼下比较轻松的氛围不同,二楼邵夫人的卧室里却是一番几乎可以称得上凝重的气氛了。
半靠在床头上闭目养神的女人在房门刚被推开的时候,就像往常一样打起了招呼,“逸辰,回来了?”
邵逸辰站在门口,呆立了好半天后,才不敢置信地问道,“……妈,您……您这是怎么了?”
在他的记忆里,邵夫人的每次出现都是盛装出席的,繁琐而又华贵的服饰再加上盛气凌人的态度——这个女人总是当之无
愧的目光聚焦点,光彩夺目近乎一种明目张胆的逼迫。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之后,邵逸辰才发现哪怕是在日常的
生活中,她依然是以一种几乎称得上苛求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和身边人的完美——和她在一起,是会连末端神经都会不自觉
地绷起来的那种紧张。
可是,现在,斜靠在床头上的女人虽然仍然有着淡淡的妆容和梳理整齐的发型,但是眉目间却透着一股无论如何都压不下
去灰白色调……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像是盛开到极点后走进了五月份的牡丹一样。尽管花瓣的颜色依然鲜艳,绽
放的花型仍然保持着完美,但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它其实已经进入衰败着凋零的时候了。
只是邵夫人哪怕是在病恹恹的时候,仍然是邵夫人。
她缓了两口气,才轻轻地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彻夜不归让家人担心,难道第一句话不应该是说‘我回来了’,或
者解释一下昨晚的去处吗?”
邵逸辰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走到邵夫人床前,半蹲了下来拉住了她的左手,低声道歉说,“对不起,妈。回来得晚了
……昨天晚上和剧组一起去吃饭,不小心被灌了点酒,被朋友送到就近的酒店里迁就了一夜。”
邵夫人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反手覆在邵逸辰手上,有些不悦地说,“这事儿得好好说叨一下白唯了,放任自己的艺人被
灌醉是他的失职,太不应该了。你也是的,下次被人劝酒的时候,不想喝就直接拒绝,看有谁敢难为你?……身子是你自
己的,不注意怎么行呢?”
邵逸辰心里明白,邵夫人说不定早已回家几天了,但是那时正赶上他赶戏最忙的时候,所以就没去打扰自己。而邵钧哲即
便是知道,也不会主动为自己讲这件事。就连昨天去酒店暂住一夜,恐怕也是他在拖延和母亲碰面的时间罢了。
其实,他很想对母亲说一下拍戏以来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被表扬的被臭骂的,顺利的和反复NG的
……就连昨天晚上那一场闹剧,他都想对她说一说。
可是,在看到带着浓重的倦意的母亲时,心里面那些想说的话语,就全变成了一句话——
“妈,我最近过得挺好的,就是您总是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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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精力不济了,所以简单地说了一会话后,邵夫人就摆了摆手,笑着说,“我得休息一会儿了……你去找波宝儿玩会
儿吧。”
邵逸辰轻轻地从枕边拿下一根灰白色的发丝,然后悄悄地缠绕着收在掌心,也回了一个笑,“好,我叫黄医生过来……等
下,再来叫您吃饭。”
——他必须找出来一个这样或者不管什么样的动作来掩饰一下自己,才能勉强出来一个微笑。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半年前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与灰白色完全相反的黑。
一步一小心地退出房间,反手轻轻掩上卧室的门后,站在房门前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邵逸辰都找不到自己的脚步应该落到
哪里。
她说,“脑子里长了一个东西,不算什么大事儿的,大概是之前操心太多了的缘故……”
她说,“你不用劝我去做什么手术,我都这个年纪了,何苦再去遭这样一回罪呢?……”
她说,“去年你刚出事的时候查出来的吧,所以当时我一点都不担心你醒不过来。天塌下来的事儿,还有我能陪着你呢…
…”
她说,“保守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也就想开了很多。上次去法国跟人谈生意,无意中发现凯旋大道上的梧桐树非常的漂
亮……我就想,我来来回回欧洲那么多次,怎么就没发现夏天的梧桐树叶是那么的绿呢……”
她说,“后来,就想瞒着你,和老袁出去好好玩儿一下。我们带着波宝儿,从威斯敏斯特教堂走到了希腊的巴台农神庙…
…”
她说,“我留了很多照片给你……”
邵逸辰收紧了掌心再收紧,觉得手心里那团细软的发丝简直像是有了重量一样,在皮肤上留下一种火辣辣的锐痛感。
——也许,不是发丝。但是,他情愿认为这是发丝的重量。
楼下的客厅里传来波宝儿的叫声,和幼犬时总是“呜呜”的哼唧不同,已经变成了清亮的吠声。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波宝儿时的情景,那时候它小小的一团乖乖地趴在身穿着香奈儿套装的邵夫人怀里……年过韶华却仍
然可以用“明艳”二字形容的女人举起了它的一只前爪,笑着打招呼说,“逸辰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好陪我去遛狗。”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得知自己患染恶疾的消息了吧?
邵逸辰突然很想大声地哭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邵夫人哭还是为了邵逸辰哭,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酸涩的东西慢慢地
膨胀起来,拥挤得呼吸根本都接续不上。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袁叔在半个小时之前的指责,究竟含有了多重的分量。
那是一种,无力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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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层楼梯的距离,邵逸辰觉得从未走得这样漫长过。
他搭在楼梯的扶手上,掌心和金属的质地缓缓摩擦过,像是直接摩擦在心里——一点点地消磨着柔软。
邵钧哲刚结束了一个通话,安排了Amelia几项代办的事务,一转脸就发现邵逸辰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你早就知道的吧?”邵逸辰问他,“妈她……”
“也不算早吧,”邵钧哲想了想说,“几个月前她出国那会儿。”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邵逸辰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声音已经不知不觉地冷了下来,“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劝她去治疗
去手术?”
“她又不是你……”男人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地改了口,“……不是你一个人的妈……难道我不知道关心她?”
“你就是这样关心她的?!”邵逸辰退后了一步,压低的声音里怒气勃张,“这……这和看着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邵钧哲被他这通指责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没回神过来,就听到他自嘲一般地说,“……邵钧哲,我看错你了。”
被他这么一说,邵钧哲的脾气也上来了,上前一步就扣住了他的肩膀,“你看错我什么了?……劈头盖脸的一通撒气,撒
完了心里就舒坦了?!”
男人用力地扣紧他的肩膀,硬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不论出了什么事情,不管这些事情里有没有错,都是我的错吗
?!你……你回国这一年多以来,难道还不明白她什么脾气吗?我说的什么话她曾采纳过?她做出的什么决定我能改变过
?!……说到底,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不值得被信任的那一个吗?!”
这段话说完之后,争执着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长久以来存在着的,一直潜伏在他和他之间的,两人关系中的最大隐患……终于被一方直接地加以了挑明:
——信任危机。
只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不管是谁,都不愿意这种危机的挑明以这样一个事件作为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