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等得几乎要麻木的时候,江庭赭终于对他道:「立春那天,堡里要来一位司徒雪融公子,你应该知道的吧?作为华都世袭镇远大将军,司徒家对我们苍寒堡一向照顾有加,你从今往后,就跟着他走吧。」
凤兰暗地里激动得夜不能寐。
果然他骨子里还是生性乐观,甫一得知能够离开,这人立刻就打起了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心道先看看这个司徒雪融人怎么样,要是个色鬼,那在床上榨干他就好;如果像江庭赭一样难伺候,就再做打算。
总之不管怎么说,什么鬼将军府也应该比戒备森严的苍寒堡容易逃命吧。
数着日子盼啊盼,终于到了立春。
那天凤兰一早就严阵以待,躲在纱帐后面等着传召。也直到此刻,为即将到来的自由乐得忘乎所以的凤公子,才突然想起来自己「非美人不要」的品味问题。
隔着纱帘,他看不清司徒雪融的样子,只觉得大体上身形还不错,心道就不知道脸合不合小爷口味了。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江庭赭一声:「歌舞伺候。」
凤兰抖擞精神,昂首挺胸领着一队舞女款款走上殿堂。
江庭赭看到他的时候微微皱了眉。
凤兰没有穿特意准备好的、几乎挡不住身体任何一部分的七彩舞衣,也没有佩戴任何妖娆的明珠玉石,这天他只披了一身蓝衣,飘扬的乌丝也用一条普通的绸带系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施脂粉站在众人面前,倒显得格外神清气爽气质不凡。
刚来的时候不男不女的,几年下来,没想到居然变帅气了?
江庭赭一边暗恼这个凤兰又自作主张,一边又觉有趣,原来一个人换个装扮居然就能卸掉周身的媚态和风尘,显得相当清雅冷峻起来。
他回头,看到司徒雪融正楞楞地看着凤兰,甚至没有注意到杯中的茶水洒了出来,心想这自作主张倒说不定还歪打正着了。
凤兰站定,起舞前认真瞟了江庭赭身边的人一眼,心道:啥?小爷以后一辈子就要和这样的人一起过?
他这些日子来,径自将司徒雪融想象成了一个美人。
因为如果不是美人,又怎么敢叫雪融这种只有冰雪美人才衬得起的名字?可这人名字倒好,长得实在乏善可陈──皮肤暗黄两颊消瘦,身子形销骨立一副病癯之色,甚至头发都像枯草一般,看着要死不死、不怎么吉利的样子。
这种客人一夜千金他都不接,现在居然要委屈下半辈子跟他在一起?别开玩笑了!
还当朝大将军呢,这样一个病鬼去打仗怎么可能赢?敌人一看到他,肯定当场就笑岔气了。凤兰开始感到十分后悔,自己想离开想得太匆忙了,居然挑也没挑就当冤大头了,哀哉!
他真的很想瞪江庭赭一眼,不过这所有腹诽,目前都只能放在心里。
无论如何,还是先出去比较重要啊!于是他使出全身解数,挂起招牌微笑给司徒雪融行了个礼,果然成功见到司徒雪融像傻了一样地看着自己,便默默和江庭赭交换了一个得逞的眼神。
就算是看不上的货色,能够瞬间俘获的成就感仍让天生恶趣味的凤兰乐在其中。音乐起,他款款走到司徒雪融面前道:「将军,请将您的剑借给我。」
江庭赭再次睁大了眼,他想要凤兰来个艳舞,可没让他表演什么剑舞,然而司徒雪融就如同着了魔一般解了佩剑。
凤兰接过剑,顺便有意无意地用他的青葱玉指碰了碰大将军那干枯的皮肤,令司徒雪融脸红了一下,凤兰则背过脸翻了个白眼。这种定力,大将军?
拿起剑来,更少了几丝柔媚多了几分凛冽,凤兰轻盈一舞,并没有费什么工夫,他阅人无数,自然知道司徒雪融已经在他的魅力之下臣服了。
此刻那人正任江庭赭帮他满上酒,然后毫无自觉地一杯一杯喝,等差不多有三、四分醉意的时候,他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了:「堡主……雪融有个不情之请……」
凤兰站在一旁不屑,这个丑八怪居然还有胆量跟江庭赭要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果然是有权能使鬼推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虽然本来就是设好的套,还是有些不爽。
「司徒兄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江某提,今后在朝中,毕竟江某还要靠司徒兄多多美言,呵呵……」
江庭赭抿了一口酒,眼里也有了几分醉意。
凤兰看看干瘦难看的司徒雪融,再看看微醺中款款风情的堡主大人,虽然深知江庭赭人品不行,还是觉得现在要他舍下这个要那个,怎么都要了他半条小命。
「贵堡有这样的绝色,实在是平生之不可想象。雪融半生征战沙场,从未见过如此绝美之人……」
司徒雪融说到这儿,抿着嘴唇,略微有些羞赧地看了凤兰一眼,枯黄灰败的脸色带了一抹红晕,很别扭,凤兰低下头作娇羞状,心里却别提多堵了。
「啊,凤兰啊。」江庭赭深解其意:「凤兰是个好孩子,自幼无父无母,被苍寒堡捡回来养大的,现在正值年华。既然司徒将军喜欢,那是凤兰的福分能伺候将军,我也放心将他交给你保护,凤兰你说是不是啊?」
凤兰点头默认,心里嘀咕:谁无父无母,你才无父无母了,真是瞎扯得不着边际。
然而司徒雪融相信了江庭赭的随口胡编,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走下高台来拉起凤兰。
走到面前,凤兰才发现原来司徒雪融干瘦成那样,居然还是比自己高大,他不禁憋屈。
他自以为玉树临风,毕竟青楼里的男宠小倌还没有几个比得上他身材颀长的,现在被一个丑鬼比下去了,而且之后还要跟他上床──凤兰实在想不出来把这家伙压在下面能有什么乐趣可言。
若不是为了出去,鬼才会这么毕恭毕敬对你!
第二章
酒宴结束后,两人是一起被送入客房的。
房间被险恶用心布置得有如新房一般,红色的幔帐、暧昧的龙凤烛。
当门从外面一关,凤兰就严阵以待,心想今晚是吃亏吃定了,不过幸好蜡烛一吹就什么都看不到,而且也不用怜香惜玉,一定要用尽全部手段,好好收拾收拾这傻不啦叽的色中饿鬼。
不曾想司徒雪融只是偷偷瞥了他一眼,无措半晌,很局促地走到床边坐下,说:「嗯……睡吧……」
听他这么一说,凤兰并没有感到松口气,反而有点疑惑,而且稍稍有点愤怒。
疑惑的是,难道自己看起来就这么没魅力,这个丑鬼都还能对他客客气气?愤怒的是,居然这个丑鬼还能对他客客气气,难道他看起来就这么没魅力!
凤兰遗传自亲娘的自恋导致自幼强烈的唯我独尊,在他看来,不臣服在他魅力下的人不正常,臣服了却偶尔能清醒过来的,他也不喜欢。
那些花香楼里他的那些常客们,长得俊逸潇洒不说,在床上服服贴贴的样子,还被他虐得一塌糊涂的又痛又爽,才让他很有成就感。
司徒雪融不好看,对他迷恋得不够彻底,他很没有成就感。
不过话说回来,司徒雪融不急着和他上床虽有不好的一面,更有令他大喜过望的一面,不然按照凤兰绝不吃亏的性子,非和他没完不可。
把发簪一解头发一甩,顺利地让司徒雪融又目瞪口呆了一阵之后,凤兰坐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轻佻地吹了一口气道:「那就睡吧。」
说着凤兰自己翻身上床,摆出了一个「大」字占据了整个床面,然后拙劣地装成立刻睡着了的样子。
其实他就是要看看司徒雪融到底性格如何,是不是能捏捏的软柿子。
如果被吼了,就说明这位大将军还是不好惹的,他就立刻撒娇,以后装乖;可要是司徒雪融只是把他往里面挪挪就睡下,则说明好欺负,哼哼,那他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结果凤兰心情过于放松,不小心真的很快睡着了,一觉醒来大天白亮,他发现司徒大将军居然容忍他占了自己的床,其人连床都没上,只是靠在床边这么委委屈屈地凑合了一夜。
这是在开玩笑吗?
凤兰坐在床上,看着司徒雪融的睡脸,张着嘴楞了好一阵,接着一掌把他拍醒。见司徒雪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凤兰挑眉问道:「你干嘛呢?」
司徒雪融刚刚醒,脑子不甚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对着凤兰的严厉逼问就反射性地说:「啊……抱歉,我……」
凤兰当场无话可说,心里大笑狂笑,堂堂大将军怎么就是个窝囊废呢,一高兴玩心骤起,就翻身起来拿了发带递给司徒雪融说:「帮我束发。」
从今往后,终于可以不用在头上继续戴女人家的簪子、金钗和步摇了。
司徒雪融就真的把发带接过来,在铜镜面前帮他细心地梳起头来。
凤兰只是说着玩,没想到居然真得到了服务,难免看着镜子里的倒影觉得诡异。
这大将军到底是在逗自己玩,还是就是个没有底线的受气包?
不过若是陪自己玩的话……倒是没有必要真的弄到一夜委委屈屈睡在床边──那就是没有底线的受气包了。
凤兰倒是真不曾期待过镇远大将军居然是这样一个性子,因为……好歹是大将军吧,万人敬仰的人物,这要是换成是他,还不傲到天上去,立刻建个比皇帝老儿还大的后宫,装满佳丽三千人,一天换一个,一人不二次,轮着睡十年,哪还需要只对着一个美人儿毕恭毕敬兼发楞啊。
非要说的话,这世界这么大,比他凤兰美的,又不是没有……不对不对,他第一时间反驳自己,自己明显就是那个最美的。
这么想着,凤兰突然觉得很爽快。在苍寒堡过了那么多年抑郁日子,现在终于出现个大将军沙包,能让他随便打随便撒气也不要紧,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凤兰开心的结果,就是在司徒雪融帮他束好发他看了满意之后,磨蹭到人家身上,撩起他前额的头发亲下去作为奖励。
他自然不想亲他,不过欺负一顿给点甜头,还是应该的。
凤兰以为好歹人家是堂堂大将军,床笫之间的事情必然不会很陌生,没想到一个吻下来,司徒雪融连怎么回应都不会,生涩的仿佛初吻一般。
凤兰兴起,就使坏多亲了一会儿,放开司徒雪融时,发现人已经被他弄得恍恍惚惚,虽然那张脸真的不好看,懵懂的神情倒挺吸引人的,就又亲了一次。
在两个人一起出了新房的时候,司徒雪融的脸红得像是被烤过一般。
江庭赭又大宴了司徒雪融一场,一副分手前依依惜别之态。
明明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如今装得有如亲人一般,凤兰不齿,整个宴会期间都在偷看江庭赭的那张脸,此次一别,这么英俊的男人这辈子怕是再难碰到了,总要看个够本。
他私底下偷偷拉住江庭赭:「我在这位大将军身边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难道要去打探朝廷的用兵情况,或者将军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凤兰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他才不想继续做苍寒堡的狗,就算有任务交给他,之后也天高皇帝远了。
没想到江庭赭的回答居然就是:「你哄得他开心就是成就了,以后不要和堡里联系,你自由了。不过,到了将军府你要是敢私自逃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揪出来,不会让你好过!」
凤兰醍醐灌顶,司徒雪融其人,看样子是不贪黄金白银、也没有特别兴趣爱好的类型,所以江庭赭想破了头,只好拿美色来贿赂他。最后一招,而且成功了。
从此之后,只要自己一天待在司徒雪融身边,他就会记得苍寒堡的好处,就算不在朝中说他们的好话,起码不会针对他们。
没想到到头来,江庭赭始终当他凤兰只是个绣花枕头。虽然有点不甘,他倒也松了口气,又恰好捕捉到司徒雪融偷看自己的眼神,凤兰知道,这下子,人生终于回到自己的掌控中。
江庭赭送司徒雪融一行人出了苍寒堡很远,真可谓礼数备至。
凤兰一路浅笑,但等到江庭赭一消失,他就立刻从谦恭变回和司徒雪融两人独处时的倨傲,无视周围的护卫仆从,负着手对司徒雪融问话:「喂,你要带我去哪?」
「呃……望月郡,我的府邸。」司徒雪融温声道:「那里临着洛水,气候宜人景色秀丽,民风淳朴和善,我想你会喜欢……」
「哦,」凤兰斜眼道:「我跟你回去算什么,大将军新纳的男宠?」
「别这么说!」司徒雪融拽了他的袖子,仿佛生怕声音过大会引得周围的护卫侧目:「你跟我回去,自然是镇远将军府的管家身分。」
哈,想得还挺周到。管家,凤兰喜欢这个词,听起来像是很有权力的,况且还是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府,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谋不到的好差事。
「有自由,包吃住,有粮饷?」
「那是当然。」司徒雪融垂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脸红:「……我怎么可能亏待你。」
凤兰本来想着司徒雪融好欺负,要跟他提很多条件和要求的,结果这个包吃住有地位给自由的「管家」一职,把他所有能想到的条件都包含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这算是人家主动给的,而不是他要的,没能刁难到对方,大概是唯一的一点不够快活。
两人坐上马车前行了一段路,凤兰挑起帘子,装模作样看外面不断被抛到后面的风景,余光还是免不了被司徒雪融想要和他搭话又犹犹豫豫的样子烦到。
马车里的气氛因为司徒雪融的存在而局促着,凤兰终于忍无可忍,坐直身子瞪眼道:「喂,我非得和你坐一辆马车吗?」
司徒雪融颇有些为难地微笑着说:「并不是非要,只是……只是我想要和你共乘一辆……」
「我不想和你一起坐。」凤兰面不改色地直说,之后就自顾自撩开帘子,继续看蓝天白云。啊,碧蓝的天际可比眼前这个男人好看多了。
司徒雪融沉默了片刻,终于提起勇气,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仅不生气,还问为什么?将军大人好像连谁是主子都分不清楚。一想到从此镇远将军府说不定就是他凤小爷作威作福的地方了,暗喜的同时,累积了三年的新仇旧恨不知为何也涌上心头。
凤兰明明知道一切与司徒雪融无关,还是心一横,很是欺负人地说:「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你长得有碍观瞻,小爷看了你那张脸就倒胃口。」
司徒雪融闻言,眼里闪过一抹难堪,尴尬地低下了头,嘴唇颤了颤,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温吞性子,真没救了!江庭赭虽然没给他挑个美人,倒也提供了非比寻常的生存乐土,还有大将军做生活调剂品,今后在将军府怕是可以随意作威作福了。
凤兰心想:丑鬼,看小爷我以后不欺负死你。
从盐海城到望月郡,大约有四、五日的路程──本该是四、五日的路程,被凤兰一路逢城必停、逢街必逛、逢店必吃,拖着走了有小半个月。
他是誓死把天天对着丑男人的不满给发泄回来,而司徒雪融则总是微笑着满足他的各种无理要求。
本来空荡荡的车队渐渐满载,到了最后,连凤兰和司徒雪融二人乘坐的马车里,都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古怪玩意儿。
望月郡是华都北部一座比较繁华而又和平的城,有镇远大将军的驻守,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将军府座落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雕梁画栋,宏伟而肃穆,几排灯笼亮得通明。凤兰看着,张大了嘴巴,确实不能相信现在身边这个瘦得一把骨头的丑男人能拥有这种豪宅。
仆人去安置车马,司徒雪融把凤兰引进大门,领着他走到偏西的一个院子。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仆从接应,凤兰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指了指东边更金碧辉煌的建筑问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那边是夫人和妹妹的住处。」司徒雪融道。
「什么?」凤兰停住了,没想到这男人虽然丑,有钱有势果然还是有人巴结,就酸他道:「哦,原来你已经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