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自从在他身边之后,不用药石,身体就大有好转,而他的身子再次垮下来的时候,看似是罗琛的剑伤,然而也正在那时,香囊失落了。这其间会不会有联系?那香囊会不会真如他所想的,是有所作用的?
唐黎是医者,也许调配出来的东西就有奇效呢?可那香囊早已不知所踪,又哪里去寻来验明呢?
凤兰再一想,就猛然想起雪融曾经提起过那香囊里的干花,一些常见的名贵花卉,还有雪树,还有一种是……
简直是绝处逢生。
凤兰跌跌撞撞就跑出屋子,那传说中已经绝迹的月光花,偏偏他手上就还有一株。
那棵可怜的小植物在雪融病倒之后,就被他毫无心绪地锁进仓库,如今颤抖着打开门锁,看到那水晶般明亮的夜光之时,他又像捧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精致的花朵。
如果不是一直珍藏着旧友的遗物,如果不是司徒雪融对香味感觉过于常人,如果他们不是身处这到处都盛开着雪香的北漠,如果不是他辗转得了这一株月光花,只是毫厘之差,就永远地擦肩而过。
然而命运用一种曲折的方法,还是修正了它的故事,让一切也许还有机会能够得以延续。
在司徒雪融的房间里,凤兰点起熏香炉,看着十几种花瓣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在这最后的尝试中醒来。
等待,简直是令人心力交瘁地漫长。
在此期间,连刘青都怀疑凤兰是不是疯了,日日在将军房间里坐着焚香,或者在窗台晒花,情形诡异。
然后某一天,司徒雪融竟然悠悠转醒,除了凤兰,所有人都慌了,都以为大将军如今这是回光返照了。
司徒雪融也一样犯傻,心道是终于回天乏术,靠在凤兰臂弯里悲从中来,竟然死命抱住他落起泪来,无论凤兰怎样试图解释,都当是在欺瞒安慰他。
凤兰只得等他哭累了又睡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黎明的晨光中,那人在他怀里再次醒来,有点儿傻地看着他,才无奈地笑叹,人过于死心眼了一点,就是麻烦啊。
司徒雪融还在呆,凤兰就把一只实在不怎么精致的香包往他脖子上挂。
「说了再做一个给你的。呐,针线活虽然能做,可绣花没学过,你把它戴在衣服里面反正也没人能看到,收好收好,这个可是保命的!我另外还做了几个备用,这样万一你再弄丢了也不用怕了。」
司徒雪融这才仿佛觉察了满室的香气扑鼻,嗅了嗅凤兰做的那只白色的香囊,讶异了片刻,显得十分迷惑。
「这个,说来话长,」凤兰顿了顿,又笑道:「也没关系,反正如今你有的是时间听我慢慢道来了……」
凤兰这个「慢慢道来」迟了很多天。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忧虑焦心、担惊受怕,虽然在他脸上看不出来几分,却着实耗了他极大的元气,在一切终于好起来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很累很困,还没来得及抱怨几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按照他的说法,那不过是困极了,蒙头大睡了两、三天,然而司徒雪融却坚持说那是昏过去。毕竟一个人在面前上一刻钟还在笑着说话,下一刻就突然倒下去不省人事,确实把他这个刚刚醒来的人吓得不轻。
司徒雪融的身体恢复得出乎意料的快,在凤兰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勉强下床了。
对司徒雪融的病情有多严重并不知情的士兵只道是将军微恙而已,见得他出现只是高兴,而那些曾经已经给他下过死亡判断的军医就都只叹上天有好生之德了,刘青更是甚为讶异。
「你究竟是从哪找到医治那绝症的方法?」有一天刘青来探望时,忍不住问出口。
凤兰皱了皱眉,非常认真地回答:「是运气。」
见刘青不解,他又挠挠头补了一句:「说实话,我自幼便是福星高照的命,你们将军遇上我,好歹也能沾一点点。」
刘青笑了笑,转身离去,又听得凤兰在身后突然说:「刘大人,事情已经过去了。」
刘青站定,凤兰表情有点尴尬地想了想,解释说:「就是……这件事情本来也算不得你的错。雪融如今已经没事了,你也不用……再将它放在心上。」
「凤公子……」刘青并没有回头,垂下眼眸,凤兰等着,却听得他轻声说:「希望您和将军大人,永远幸福,白首偕老。」
这听着是谢意的感觉,可不像是从刘青口中说出来的,凤兰听着一阵脸红,再看向门口的时候,那人已经不在了。
自顾自地笑笑,凤兰又有几分得意。
从床上下来之后,凤兰就忙活着种树。
这件事情看着有点匪夷所思,但是凤兰总幻想着,要是能把这越陆濒临绝种的月光花在北漠乃至华都大陆上种活,那么对雪融来说又多了一些保障,虽说现在那小植物的花和叶子已经被他奉为至宝,分了好几个地方带着藏着,以杜绝一切让他差一点点失去那个人的可能。
司徒雪融尚在恢复期,由于北漠剩余势力只是偶尔会来骚扰一下,他休息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在那么久的煎熬与痛苦之后,一切居然归于平静安好,那感觉已经不是劫后余生,简直还如同死前的梦境一般。偶尔深夜突然醒来,发觉自己还有知觉,感觉到有力的心跳,都有片刻的不真实感。
那种时候他会坐在床上发呆,呆很久,有时候抱着枕头走到凤兰的房门前,却始终没有去敲门。表面是什么都好起来了,但是实际上……凤兰没有搬回他的房间。
凤兰在生气。
司徒雪融知道的,自从他醒来,就很难再靠近那个人。
试图去亲近他的时候,凤兰抬头就是一句:「走开走开,别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了。司徒雪融我告诉你,小爷和你有帐要算,只不过现在没心情。」
司徒雪融自然知道他所谓的帐是什么事情,却想不出如果凤兰真的问起,他该怎样回答。而且凤兰似乎就没有「有心情」的那一天,他这么一天天等着,心乱如麻,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凤兰此刻心情比他颓唐得多。
凤小爷一个人独守空闺,尖尖的虎牙都把被子磨出棉花来了,心道这次是原则问题,说什么也不能再自动退缩当软柿子了。
况且这司徒雪融也太不长进了吧,难道是已经摸出来他凤兰到底还是会舍不得他?要他走开就真走开了,偶尔主动来哄哄他有那么难吗?好不容易才不用弄得生离死别,这时候的结局不应该是皆大欢喜,情意绵绵,然后亲亲、抱抱、上床吗?
凤兰想了想,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计较了,干脆就别拿架子了吧,苦人累己又不讨好的活计。可是转念又想,就是因为自己次次都那样放纵他,才落到下风的,这次再不扳回一局,基本上就要从吃定别人变成被吃定了。
于是凤兰等,司徒雪融也等。
渐渐凤兰觉得这简直像是没有终点的冷战一般,心里越来越郁闷,却无处发泄。明明每次擦身而过,那人的目光都幽幽地看向他这里,却不追上来和他说话。
长此以往,凤兰越来越委屈,被子枕头全部咬出很多破洞来。
漠北的据点并不适宜部队长期驻扎,大军很快全部撤回了陌阡城。
在城前,刘青的少量部众也要回到赫连渊的一个红珠城与这北漠京城之间,名为边池的要塞。
凤兰倒好,这个时候往刘青的队伍里一站,笑道:「司徒将军,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他得意地看到司徒雪融脸上出现了一分焦急,却又火上浇油道:「是司徒将军亲口说过我去哪里和你再也无关的,如今我要同刘大人去边池欣赏欣赏那边的风光,想必司徒将军不会反对吧?」
凤兰以为自己已经是给这傻瓜一个台阶下了,心道这样的情况,还不出言留我?
哪知道司徒雪融心存愧疚,而且仍旧不解其意,心里想留他又不敢开口,居然道:「如果刘青同意,我并没有意见。」
刘青是一个头两个大。
近日里虽看得见将军和凤公子不知为什么谁也不理谁,但也不知道到底闹了什么别扭,如今司徒雪融问他,究竟是要留还是要放,他也不敢自己揣测,又唯恐司徒雪融怀疑是他教唆了凤兰什么,只得把皮球又踢回去:「这个,还是全看大将军的意思。」
凤兰听到这时已经目瞪口呆了。他想不到司徒雪融能这么倔,死不认错,心中一横冲口而出:「什么看他的意思,他是我什么人?凤小爷不是他的兵,不是他的仆人,想去哪就去哪。司徒雪融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怕了你,大不了你将军府的管家我不当了,你就留在这,守你最重要的边疆吧,小爷我要回我的花花世界逍遥去了!」
说着转身就进了刘青的队伍,大呼了几口气,好久没有嚣张过,突然这样,反倒脸颊发烫、心跳也快得无法适应了。
不过确实解气,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将军府小楼里的那段日子,怎么凶他都可以,虽然自然不可能是以凶他为乐,但是凤兰还是偷偷扬起了一抹回味的笑意。
队伍渐渐分开,越行越远,凤兰在刘青疑惑的目光下,鼓着腮大踏步前行,却没有看到在北漠皇城之前,司徒雪融茫然地看着远去的军队扬起的尘土,眼中一触即碎的脆弱。
边池是座小城,自然比不得陌阡和红珠的繁华。
凤兰在这陌生的城里还没待上一天就郁闷得想要撞墙,总觉得吃得不好,住得不好,路人长得不好,小吃铺的锅碗不精致,赌坊的招牌挂歪了,青楼的老鸨长得凶神恶煞,总之一切都不好。
没有司徒雪融在的地方,居然一切都不好。
自己到底有多贱,凤兰这下可算是明白了。
算了,回陌阡找他吧,凤兰幻想着万一自己不在的时候,赫连渊那家伙趁虚而入,那就亏大了。到时候雪融见他反正也不比他凤兰差,又识得大体,能够贤慧地接受「国家百姓比你重要得多」这种郁闷事,说不定就被他花言巧语骗去了……
摇摇头,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凤兰叼了根草,就发现暖洋洋的太阳被挡住了。
刘青在他身边坐下直接问道:「凤公子,你和将军究竟怎么了?」
「刘大人,我问你,一边江山,一边美人,你选哪个?」
他以为刘青那种人,势必会回答江山,谁想到刘青毫不犹豫:「非要选,美人吧……我要江山干什么?」
连刘青的想法居然都是和他一样,而不是司徒雪融那般?凤兰听了不觉颓丧:「真的?若要你如今放下高官厚禄,跟一个绝世美人浪迹天涯,你肯干?我不相信。」
「不怕凤公子笑话,功名利禄,我其实不在意。」刘青对着凤兰怀疑的目光淡然笑笑:「我相信同样的问题,司徒将军的选择必然和我一样。只是,纵然我可以放弃天下,却不能离开北漠这片战场,我们留在这里并非为了功业,而是对边疆百姓,对举国人民的一种责任。」
「哼,有什么不同。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清楚,」刘青摇头笑道:「凤管家,你太清楚将军是怎样一个人,也太明了他的心。他的身不由己你看在眼里,就因为他不肯说出口,你就刁难他如此,是不是有一些过分?」
「我刁难他?」凤兰吐掉嘴里的草,毛了:「现在是司徒雪融他把我摆在很多很多事情之后,我明白他有苦衷,可是我确实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哪有人那样精于退缩只会逃避的?我也不怕你笑话,对他而言,我搞不好什么都不算,只是自己在这里自作多情罢了,我告诉你……」
「别告诉我,我听了没用,」刘青打断他:「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将军?」
凤兰心说告诉过一次,可惜是在他昏迷的时候,什么也没听到。
「你不跟他当面说,因为你知道他会怎么反应,你知道无法辩驳,而且你也知道他无法辩驳不是因为那是真的,是因为他对你心存歉疚。凤管家,这难道不是刁难吗?」
「……」
「将军心里越苦,越什么都说不出,你明知他说不出却故意要逼他,只能让他更为痛苦。这是你想要的吗?为了出一口气而去伤害他,这算什么?」
凤兰被刘青讲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猛然坐起道:「我要去找他。」
「慢,当下不可。」刘青一把拉住他:「根据已经探查的军情,北漠最后再负隅顽抗的势力近日在边池与红珠附近出没,现在出城危险极大。」
「你,你……」凤兰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让我想通了又不能立刻去找他,你存心的啊?」
「怎么可能,」刘青觉得好笑:「不急,这些余党不过几日就能清剿干净。不过你用这段时间,反省反省也不错,而且要是他们集中兵力攻打边池,将军必定会来营救,到时凤公子自然夙愿得偿,见识得到将军如何重视你。」
听刘青不阴不阳的调侃,凤兰垂首嘟囔道:「别白日做梦了,好好部署防御吧。红珠百姓十万,边池不过几千人,就是救,他也是救赫连渊那边,我们这里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撑。」
凤兰说的这一点倒正是目前的困境。红珠与边池皆为军事要地,如今红珠有赫连渊守军五万,边池有刘青守军七千,华都大军主力十五万则在陌阡司徒雪融处。
北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线希望,即是起码拿下红珠与边池其中一座。在北漠方面看来,华都必然无论如何也要保障红珠天险万无一失,因此要攻只能去攻边池;而华都方面亦是明知道北漠会攻打边池,仍不敢轻易撤去红珠与陌阡的镇守兵力。
所以雪融才会派刘青驻守这里,毕竟他是最为稳妥的人选,然而刘青真就能保证这城固若金汤?
凤兰越思量越抑郁,这么危险的地方司徒雪融就放任他来了?虽然也许正如刘青所说是他刁难雪融在先,可万一这小城破了,他凤小爷非常不情愿地以身殉国,雪融就舍得下?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啊呜……雪融你这个冷血的混蛋……」凤兰把头埋进膝盖中磨牙:「万一小爷出了个三长两短,你究竟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呀。笨蛋……」
自顾自地埋怨完了,凤兰重整旗鼓,跟着刘青巡视了城中各处工事。郁闷是小事,防守是大事,说到底,这是司徒雪融好不容易打回来的地方,在他眼皮底下丢了是不太能够容忍的事情。
登上城楼,他看见城外一条如银色衣带一般的水,在黄土中透着微微绿意的平原之上延伸向远方。
前几日他曾登楼看过,也许那时是黄昏,所以河水看起来没有如今这样宽广浩大,这条河是漠河的一部分,延伸出来被挖成了这座城池的护城河,凤兰看着远处蜿蜒平静的河面出神。
然后,他的脸色渐渐严肃了起来:「刘大人,你还记得我们来到北漠的第一场战役吗?」
第二十章
刘青闻言楞了片刻,瞬间脸色也凝重了下来。
第一场战役之时,他们利用一场暴雨冲毁了北漠的工事,而今他们在这样一个城里,夏季漠河涨水,一日比一日高。倘若北漠在上游做什么手脚,这个城可能在顷刻之间灭于洪水。
他旋即转身,奔下城楼。
之后那十余天,不是一般的苦日子。
连天暴雨,落到人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清他的脸的地步。在边城上游,华都军队和北漠残余势力展开了一场泥泞、艰辛的河道争夺战,随着河水越涨越高,整座边城危如累卵,随时可能一夕倾塌。
一旦,刘青出城,整座城池的一切就统统落在凤兰身上。他毕竟经验不足,忙得焦头烂额直想撞墙。
几次告急,雪融那边都没有反应。没错,他真的不来,连信都不回。没人知道他是过度相信刘青,抑或是有更重要的战役要打,后来凤兰也负气了,心说,好好,你铁石心肠,那我们就自力更生!
只靠自己,活了死了都是命。我凤兰可以只靠自己,别忘了,你司徒雪融曾一度不靠小爷我就活不下去,但是小爷我,在没有你的时候,绝对比有了你之后要舒心逍遥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