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崇礼嘬牙花子,考虑是真蜷进车内,还是漂漂亮亮摆几个姿势把女学生的春心都勾过来,气气这个说漂亮话的青年。
正琢磨,听到后面叽里呱啦更热闹。从公园里出来一帮青年,着羊皮夹克和黄色卡其布裤子,两条裤腿正面分别有巨大的口袋,这是南洋机工的普遍着装。学生们纷纷让道,以崇敬地眼光看着这些响应号召回祖国奉献的华侨们。
吴崇礼暗暗后悔刚才没躲车里去,徒劳地用手遮住脸。可他一身公路局制服太过显眼,机工们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吴主任?你也来踏青?”
吴崇礼只得笑着迎过去:“钟先生,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位钟先生钟江乃印尼华侨,身材魁梧,坦额宽鼻。其家境富裕,人也大方热情,刚在美国完成学业要回去继承橡胶园,听到陈嘉庚先生以“南侨筹赈总会”发出的《征募汽车修机人员回国服务》第六号通告,家也不回了,直接报名当了“南洋机工”。
钟先生有些公子脾性,自认为跟吴公子很有点共同语言。
学生们看吴崇礼年纪不大却是主任,都吃了一惊,那个先鄙夷他的青年更是瞪大了眼。吴崇礼很是抱歉,冲他们弯了弯腰。
钟江过来揽住他,问:“来给学生们做演讲?”
“兄弟乃绣花枕头,能做什么演讲?家母来看水,拉我当司机。”吴崇礼苦笑,向机工们颔首作揖,“难得今天碰上,可否赏脸让兄弟做东,请各位尝尝地道云南菜?”
机工们来了兴致:“吃汽锅鸡?过桥米线?火腿?”
吴崇礼把人带到自家酒楼,一顿饭推杯换盏下来,大家便呼兄唤弟了。饭毕且不散,又去美国人的舞厅吃酒跳舞。机工里有寒门子弟,响应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的倡议,赶回来支援危在旦夕的祖国,入目却是吴崇礼这般政府官员的歌舞升平,虽刚吃了人一顿饭,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平的。
穿着暴露的金发碧眼舞女一出现,机工们就走了一半。
钟江揽着吴崇礼笑:“他们没见过世面,崇礼莫怪。”
吴崇礼自然不在意,看其他机工已纷纷下舞池,只钟江坐定不动,问道:“钟兄见识广博,这些舞女可是瞧不入眼?”
钟江凑到他耳边,轻声答:“为兄还真是一个也不喜欢。”
吴崇礼心里咯噔一下,借着叫酒保错开身子,“我是不通音律奏,跳舞平白唐突美人。钟兄既然也无意,不如我两个来拼酒。”
“拼酒?”
“就是猜拳,光坐着看人跳舞实在无趣,我们且自己找乐子消遣。钟兄擅长什么?”
吴崇礼自恃擅饮,不想钟江也颇有些量。
吴公子一面猜拳一面还要猜钟公子的醉意,不能把人灌到耍酒疯更不能让人酒壮色胆说出更明白的心思,一顿酒喝得颇为辛苦,真是美酒穿肠过而不辨其味。
到钟江滑下凳子,已是午夜。吴崇礼尚有几分清醒,会了帐,叫了马车送机工们回宿舍,自己才坐上黄包车晃晃悠悠转回小白楼。
既然晓得钟江心思,吴崇礼珍惜钟江人才又不好直白拒绝,干脆龟缩在家里躲几天。
偏着吴家公子的名声太过显著,要找小白楼更是比找公路局方便,钟江也天真烂漫,第二天酒醒了,抱着一大束玫瑰花来到小白楼下。
要说钟先生忒教条,学着洋人送花追美人,却不想想春城昆明本是四季花开不断,哪个稀奇鲜花?且吴崇礼虽甘愿雌伏于男人,却最是恨别人拿他当女人看,钟公子今次使这招鲜花赠美人,着实是进错庙门拜错佛。
钟公子的鲜花攻势自然是要吃闭门羹的,吃了闭门羹他且不气馁,坐雕花栏杆下谈起吉他唱起英文情歌。这架势,有晓得的捂着嘴笑叹吴家公子真是了得,当兵的走了便换机工了;不晓得的就谈论起吴家小姐初长成,有人追了;也有那不解风情的以为碰上天涯歌者,虽听不懂唱的什么,且丢下一角、两角新滇币。
吴崇礼在楼里心烦不住,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钟江摆出这副布尔乔亚的罗曼蒂克姿态,卯足劲要恋爱一场的认真,实在叫人胆怯得忿恨。
男人之间相处,进门脱衣下床走人,多简单的事,玫瑰情歌闹哪样?
偏这异国人天真得有点傻,感动不了吴公子却感动了过往路人,吴公子还真不好昭告天下般挥舞大棒冲出去撵他。
话说那日吴杨女士并一帮朋友被吴崇礼尥在滇池,大失面子,待夜里见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继而二门不迈大门不出也不说把车开回来,更是没好气。后来听到连日不断的情歌,才晓得儿子又惹风流债了。
吴杨女士从后门绕出去把钟江仔细端详,回来拍着儿子肩膀:“这个割橡胶的比起刀昭罕差远了。人长得不好,家境想来更不会强过刀头人,他也敢来喜欢我家崇礼?宝贝别担心,妈咪帮你挡着。”
与吴崇礼以往的交往对象比,刀昭罕颇合吴四奶奶眼缘,人又阔气大方,最关键是有段纬段世伯的证词:吴崇礼与刀昭罕“伉俪情深”。
可去年年底吴崇礼只身从摆夷回来却一腔不开,让吴四奶奶很是纳闷,逮个机会就把刀昭罕挂嘴边,偏吴崇礼面上太平,叫人看不出端倪。
让吴杨女士更遗憾的是,她还没使出撵人绝招,钟江就走了。
钟先生毕竟是公家人,车队再次上路时他不得不离开了,临走前冲小白楼大喊:“我一定会回来的!”
待南洋机工们上路后,吴崇礼又出门活动了。公路局的差事虽是闲差,但好歹拿着薪饷,还是要去报个道的。
吴崇礼办公室位于昆明西站,这里也是滇缅公路的零公里起点处。
说来公路管理局与西南运输处同位于昆明西站,都在滇缅公路上混饭吃,油水却是上天下地的天壤之别。
吴崇礼当着个不管事的副主任,上头还有个捐官出生的许主任。
许主任以前在南京做金融,跟着蒋委员长的南迁路线“流放”来这蛮夷之地,武汉、长沙一路浪下来,到昆明时满满家当已败去八成。好不容易捐个官,却是清水衙门,故每日站窗前长吁短叹,悔当初不该听妇人言小气那一两根小黄鱼,否则现在就该坐在西南运输处,每日过手的何止一两根小黄鱼?
吴崇礼是不靠薪水过活的,听许主任感叹了一番物价上涨,也没多大感想。
“崇礼,你且信我,这物价才起步,百级长梯尚在后头。吴家商帮应关门两个月,两个月后且来看。”
“货总要换成钱才好。”
“谬矣,等着每日进项度日那是下等生意,有存有卖是中等生意,敢囤敢抛才是上等生意。堂堂吴家商帮,两个月关不起?”
“上下几百号人,许主任说笑。”
“你是不懂生意,你把我这话带给老爷子,他懂。”
“承教,承教。”
许主任说半天,转到正题:“崇礼,现如今昆明物价一日高过一日,我想请吴家马帮顺便在缅甸帮我采买一二,太太爱俏,天天跟我嚷啊。”
“吴家马帮上次轰炸大创,今回直接从下关启程,不来昆明了,若家里有人去大理,我让他们带信。不知许主任要采买些什么?若吴家百货店里有相中的,就当我孝敬许太太!”
“崇礼莫再说这话,廉洁奉公不敢忘啊!既然马帮不凑手,以后再说,不急这一回。”
陪着上司话不投机一上午,吴崇礼笑得腮帮子酸。
草草吃碗米线当中饭,实在找不到事干,干脆去西南联大逛逛。
要说吴公子刚回来那段,狐朋狗友还是很活跃的,每日为他安排好乐子,还有那热心“同道”,张罗着给他介绍“搭子”。他也宣称自己在深山老林关了一年,且要把乐子补回来,出去浪了两回,却再不来劲。
修路一年的经历太刻骨铭心,衣香鬓影搂满怀时会想起半月不换衣服不洗澡的肮脏,醇酒肥肉堆满桌时会看见衣不蔽体的劳工弓着背啃烧包谷,霓虹彩灯闪满夜空时会听见奔腾的怒江岸火把光中大石碾子的滚动声……他晓得自己不该沉溺,修路而已,路且已修完。
可他放不下!
尤其在面对往常最爱的“搭子”时,他更恨自己的挑剔。从沦陷区流落来的外省人,也有那高大威猛阳刚帅气的愿意听他“使唤”,他却懒无心思,挑剔这个不顺眼那个不顺手。
朋友笑他,“吴公子是粥多不愁。以前只要健壮活好即可,如今有多的就开始挑色相?”
“宁缺毋滥。”
“不滥怎晓得哪个活好?”
一帮损友戛戛淫笑,吴崇礼却乐不起来,他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变得不像吴家公子了。
狐朋狗友不再找他,他舒口气之余也百无聊赖,一日碰到在西南联大旁听的林宽,才晓得很多技术员都在联大当旁听生,于是他实在无聊时就去联大门口转转,看能否碰到熟人。
说来奇怪,修路时不觉亲厚的关系,如今回了城,却珍惜起来,盖因为曾经在恶劣环境里共患难罢?
西南联大的新校舍已建成,预计下个月就能搬家,如今尚租借昆华农业学校和迤西会馆,就在西站旁边,走过去没几步路。
才到农业学校门口便碰到林宽,林宽旁边有同学,其中一个看见吴崇礼就叫:“这不是去滇池踏青的吴主任吗?”
吴崇礼也记起他,是那个鄙夷自己的耿直青年,没想到竟是林宽同学,于是笑道:“谬传谬传,吴某不才,担着个‘副’主任的虚衔。”
林宽为两人介绍,同学姓蒋,北大化学系高材生,学校南迁时曾想从军,后经化学系主任曾昭抡先生劝说,决定“科学救国”,遂跟从联大步行团从长沙走来昆明。旁边几位同学有清华的也有南开的,均为蒋同学长征时的“战友”。
吴崇礼自是一番钦佩仰慕。
林宽说到吴崇礼,重点描述其精通多国多民族语言,且熟悉摆夷风俗,工地上充分调动起摆夷劳工的积极性,为工程队解决了后顾之忧。
吴崇礼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般夸张吹捧,挠挠头把话支吾开。
待同学们散了,吴崇礼埋怨:“你太过了,我在摆夷的身份不好宣扬,你也别瞎吹捧啊。”
“我实事求是,你去问问,谁不艳羡我们支队的摆夷劳工最是勤勉?”林宽打量他,“我说吴副主任,你这西装革履实在不适合来联大。”
“联大崇尚XX自由,还管人衣着?”
林宽大笑。
XX,是讳称,以代替“民主”二字。民主还是舶来的新鲜事物,一般人对这两个字根本不太了解,当前的各种报纸刊物谈到它,也一律以“XX”代替。吴崇礼自上次来联大看了壁报“腊月”,忽然有了点XX意识,与林宽等人说话,开口闭口不离XX。
(注,《联大八年》之《八年来的民主运动》,资料室着,P49)
“联大换壁报了吗?”
“依旧是‘腊月’。”
“联大学生太不勤勉,说是纪念‘一二九’的壁报,这都纪念三个月了。”
“马上搬新校舍,蒋同学他们的‘群社’已在做准备,搬了新校舍就发新壁报。”
林宽说着话,脚就往外走。
吴崇礼问:“你要去哪?”
“朋友介绍了两份工,约好下午去见。”
“你……缺钱么?”吴崇礼扭捏一下,直白问出,“他们给多少薪金?你不如来我家商行。”
“我又不学会计,去你家商行做什么?别操心,修路的津贴还够我用。不过闲着也闲着,待下学期上了联大先修班,就要努力学习了,现在有空先挣点。”
“如果我能帮上忙……”
“实在吃不上饭,我且认得吴公馆大门,讨饭也要蹲你家门口讨。”
“认得吴公馆没用,我住小白楼,你且来小白楼吃蛋糕。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林宽笑起来:“讨口子还敢选口味?你个‘何不食肉靡’!”
与林宽分了手,吴崇礼看看亮晃晃的太阳,决定回家补个午觉。
才拐进巷子,,就见小白楼前停着辆轿车。
看来家中有客。
他迟疑了下,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门房见着他了,奔过来。
“少爷,崇礼少爷!”
“做什么慌张?”
“太太给公路局打电话,说您下班了。我们正要散出人找您去了。”
“找我?客人是哪位?”
“是小姐,小姐来了!”
“把话说清楚,哪位小姐?”
“说是您的女儿,玉蒽小姐!”
14.星星之火
在班宇寨,吴崇礼嘴上嚷嚷自己是玉蒽的后父,其实没往心里去,且一直以欺负小姑娘为乐,或拿小姑娘做道具来捉弄刀昭罕,如今面对那双充满期冀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六岁的女娃娃,在名义上,是自己的女儿。
不管刀昭罕把女儿送来昆明是什么用意,玉蒽是很欢喜的。
吴崇礼自己的亲妹子吴淑珊也很欢喜,把玉蒽当洋娃娃打扮着玩。
对于是否留下玉蒽,小白楼完全没有讨论过“否”的可能。
虽然吴杨女士见惯世面,猛一看到玉蒽的那箱“生活费”,还是吓了一跳,满满一箱小黄鱼啊!
岩吞的话,“小姐衣着穿用全要重新置办,我家头人说请太太不要拘手,昆明小姐用什么,且让玉蒽小姐用什么,断不能丢了吴家的脸面。”
自吴家马帮大创,吴老爷子调了所有头寸去金沧买马,其他房手上有实业的还能周转,吴四爷家三个男人,吴崇仁从小住吴公馆不理会小白楼开销,剩下两个无用的男人,且要经常跟家里伸手。吴杨女士最近很是捉襟见肘,现在玉蒽捧着巨额生活费来投靠,她怎么可能把财神爷往外推?
对于忽然多出来的女儿,吴崇礼还是装了几天慈父的,后来露出真面目,又开始捉弄娃娃,不想却遭遇“妇女会”的集体讨伐,落得如丧家犬,当爹的反要把女儿供起来。
以吴崇礼的揣测,满以为刀昭罕是讨了新妇,所以容不得拖油瓶把人丢出来。这日玉蒽跟着吴杨女士学说汉话,介绍家里人时却不提后妈。
吴崇礼在一边翻小杂志,随口提醒:“玉蒽,你家里还有个妈妈呢。”
玉蒽问:“哪个是妈妈?”
“龚二小姐啊。”
“为什么龚二小姐是妈妈?”
吴崇礼听出不对味,详细一问,才晓得刀昭罕压根没纳妾。
“为什么你阿爸没娶龚二小姐?开门节时说好了的,雨季结束龚二小姐就过门。我走前且看了管家拟定的礼单。”吴崇礼很是不解。
“您走后,阿爸和属官大人天天吵架,我躲楼梯下偷听着几句——”玉蒽来昆明月余,活泼了不少,清清嗓子学刀昭罕说话,“‘我头人府邸没门槛么?随便什么人都往里塞,汉人还说可一可二不可三,现在是纳妾了,还不能我自己做个主?’后来我被管家太太拖走了,还听到阿爸在吼‘你少管你别管!’然后龚二小姐就跟着大伯他们离开了了。”
“看来刀昭罕是铁了心跟我作对,我选的人他偏不要……”吴崇礼嘬牙花子,眼珠一转,对懵懂的小姑娘说,“玉蒽,你阿爸是个色鬼,他定是嫌弃龚二小姐不如另两位姑娘漂亮,想三个都纳又不好意思。不过那个绿筒裙确实丰乳肥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