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敬听了摇头:“我这里也无人会用。杨先生,你们训练班……”
“预备2师已组建了一个军事情报组派往腾冲,这个情报组配备有电台。再则张问德县长和刘楚湘主任现在也撤到江东去了,腾冲暂时用不着。”
吴崇礼问:“刘楚湘,可是写《滇缅公路歌》的那位?我修路时且听过他的教诲。”
杨友柏笑道:“崇礼,说来你是行万里路经万种事了。”
吴崇礼难得红了脸,嘟囔一句:“凑热闹,凑热闹。”
杨思敬却是一直在思索着电台的去处,“或许这部电台,智勇支队用得着。”
“智勇支队?”吴崇礼这个番号很是陌生。
杨友柏点头:“便是活动在龙陵的龙潞游击支队,它是目前规模最大的敌后游击队,亦是龙主席任命的龙陵县临时政府,他们确实需要一部电台。”
“那就劳烦杨团长转交。”
“崇礼,你为何不亲自去趟龙陵?龙潞游击支队是龙云主席批准成立的,若与他们接上头,以后你在勐达收集到的情报,才能及时送达各方。”杨友柏顿了顿,认真道,“近一点说,杨团长的救亡团大多为本地人,吃、穿且能回家拿,龙潞游击支队却多为昆明、大理来的有志青年,你的这些大米,他们正需要。”
“去龙陵?”吴崇礼皱眉想了想,“也不是不可,那还得劳烦杨团长‘押送’我们……”
杨思敬点头:“那就多有得罪了,我会交代下去——”
“你们只管放手做,做得越像,以后我越好行事。”吴崇礼豪气地许下允诺,转头问杨友柏,“阿表哥,听你的意思,这位龙潞游击支队的队长是昆明人?”
33.潜伏
那支让日本人如芒在背的龙潞游击支队,在龙陵地区甚为活跃。与其他拿刀弩棍棒的自卫队相比,他们枪支弹药相对充足,人员除了爱国志士和热血青年,还有国军第60军投效的军官,可算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所以龙主席赠予其“智勇”番号。
为了让吴崇礼继续“潜伏”,救亡团在押送这支送粮队时没有留情。救亡团走的路很偏,有些地方骡马也过不去,只能靠人挑运粮食。吴少爷虽从过军钻过缅甸的密林子,却从没这样挑着重担爬过山路,被折磨得衣衫褴褛苦不堪言。
所以,当这夜被带去见龙潞游击支队司令时,他略显拘谨。
“吴少爷?”来接应的游击队员看他瞻前顾后,停下来用火把照他,“锋利的石头尖头已经砍去了,这些应该不会刺着你罢?”
他讪笑,扯扯衣襟,疾步跟上。
会面地点在一个溶洞里,洞里钟乳石密布,尖头和石刺果然被磨去了,摸起来不扎手。经过一道暗河再钻过一道石梁,来到一豁然开朗处。这是个饭厅大小的洞室,四壁火把通明,洞深处有暗风拂过,呼吸且不局促的。
等在洞里的人见着他们,忙迎过来,拉住吴崇礼的手摇了摇:“崇礼,真的是你!”
“朱、朱少爷!”吴崇礼看着一身戎装的游击队司令,又拉了拉破烂的衣襟。
这位朱少爷,正是叱诧昆明的晓东街少主,朱家锡。
日寇入侵龙陵后,远在昆明的朱家锡发现政府没有立即收复滇西的计划,而原滇西守军息烽旅则比老百姓还跑得快,5月5日跑到刚遭轰炸的保山,顺手洗劫保山城后逃回了昆明。滇西数万同胞,就这样赤手空拳落入敌手。朱家锡坐不住了。
生为虎将之子,虽后来从了商,但骨子里血性未改,朱家锡当即抽出了南屏大剧院的股金,并卖掉十余间铺面,在昆明等地招募抗日志士,乘着夜色渡江回到老家龙陵,组建了龙潞游击支队。
在吴崇礼押送粮队过来的路上,杨思敬是以钦佩的语气与他谈论朱家锡的。吴崇礼听在耳里却有别种滋味,南屏大剧院的股金、昆明繁华街道上的十余间铺面,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同为商贾之子的吴崇礼最清楚。然则朱少爷他舍了,舍得义不容辞。不知爷爷是否晓得他这番“败家”行径,会如何评价?
朱家锡听着吴崇礼见外的叫一声“朱少爷”,手上下力捏他一把,热络得有点微妙地招呼人坐石台上:“叫什么朱少爷,此处就你我二人,难不成我还要生分地叫你一声吴少爷?崇礼啊,你我兄弟早该联系联系。”
“我随时听候朱司令,呃,家锡兄调遣。”
看吴崇礼紧张成这样,朱家锡也有些尴尬。想当年在昆明,吴家诸位少爷里,他最看不上的便是这位吴家公子,不想危难之时,最显男儿气概的却是这最浪荡的吴家公子。他初听着吴崇礼名头,很是震惊了一番,但他生性豁达,随即便放下了成见,打定主意对吴少爷热情相待,不想见着本尊,却发现对方尚想不通放不下,把他的八分热情衬得十足虚情假意。
“崇礼,以前哥哥有些言行不妥多有得罪——”
“家锡兄见外了,我只是,只是——”吴崇礼嗫喏两句,拍自己一掌灿然笑道,“我从来当你是神,敬而远之,不想现在却有机缘结识你,实在是喜不自胜。以后见着爷爷,我定要问问他,我可配得上给朱家公子提鞋?”
朱家锡见他脸色一变吐露肺腑之言,也笑道:“这番高见,才是吴家公子崇礼少爷不假。”
“我也觉着说这种话顺口得多。”
见面礼数完毕,朱家锡面容一整,开始给吴崇礼介绍这四个多月的游击队战绩。吴崇礼认真听着,对朱家锡钦佩之余也生出不少担忧。
“你现在有近千人,即便家财散尽也支撑不了多久啊。”
朱家锡苦笑:“不瞒兄弟,我当初筹到的资金,在组建之初便用得差不多了。多亏你大伯和我父亲当年的部属送来些枪支弹药,游击支队才勉强够武装。现在我们的一应开销全靠百姓供给,虽家乡父老无怨言,我却委实心有不安啊。”
“我班宇虽人少地单,这些年也略有积蓄,能供给你们。”
“崇礼,当初我只觉你荒唐放荡,后来眼见你收敛了,却又跟个男人……哪时有空,我定要拜访下刀头人。”
“我晓得你瞧不起我的,”吴崇礼撇撇嘴开玩笑,“说来还得感谢小鬼子,若不是他们,朱家公子哪肯与我并肩坐下称兄唤弟?对了,我得给你提次鞋,免得到爷爷跟前不好言说。”
他说完真的弯腰去摸朱家锡的鞋,朱家锡好笑不住,一脚将他踢飞。
“爷爷啊,您又说对了,我给朱公子提鞋他且看不上的。”吴崇礼抹把眼泪爬起来,凑到朱家锡跟前再嘟囔一句,“你也落得钻山洞了,怎的还傲成这样?”
朱家锡实在不擅长对付他这种无赖嘴脸,只得转道:“说来你这回来,倒是给了我一些启示。”
“哦?我居然能给朱公子启示?”
朱家锡见他还要玩,硬着头皮认真道:“龙陵日军着实凶悍,最近配合腾冲日军的行动,也天天出城扫荡。马上要秋收了,百姓老躲山上也不是回事。”
“那怎么办?我一路来,看着田里虽欠收拾,但还是能有些收成的。”
“日军贴了布告,只要投降他们,乡村的可以安全回家作田,街上的可以回家经商,若安份守纪,便发给良民证,还可以去他们的兑换站换米换盐。”
吴崇礼迟疑地问:“如果村民才把田里收好,日军就来抢,怎么办?”龙陵不比勐达,勐达离日军防线较远,鬼子难得去扫荡一次,且勐达是土司带头投降,鬼子假意要靠土司主持维持会的,虽然经常逼土司征人征粮,但好歹不会硬抢。
“能收一点算一点吧。”朱家锡充满了希望。
这边聊得差不多,杨思敬进来了,汇报说他那边已安排妥当,龙陵伪军会于明天中午“解救”勐达送粮队。
朱家锡拍拍吴崇礼,准备送客:“崇礼,虽然我和杨团长知晓你的底细,但就怕还有别的抗日自卫队会找你麻烦,明天被‘解救’后就赶快回勐达。”
杨思敬拍胸脯:“在潞西肯定是安全的。”
朱家锡摇头:“杨团长的救亡团虽英勇,但毕竟都是汉人,就怕有傈僳人、景颇人看勐达不顺眼,他们的箭弩淬了毒的,沾上可了不得。崇礼你也不能见人就交老底,得防着人多嘴杂,总之小心些。”
吴崇礼笑道:“我是战场上下来的,躲枪子有诀窍呢,且有桑乜、依座两位武士护着,家锡兄放心。”
朱家锡不放心也没办法,只得道:“日军调防增兵必走勐达,那边的消息全靠你了。”
“我省得!”他站起来要走,却见杨思敬面色迟疑,于是问一声,“杨团长?”
“吴少爷,那位刀少爷找我几次,非留下不可。”
“留下他你可就麻烦了,他是个不服管的,当年戴安澜师长的战谋他且要质疑的。再则,他若参加了抗日队伍,只怕汉奸和土司更睡不踏实了,我们也不好行事。”
杨思敬挠头:“我、我被缠不过,含糊答应了一句,这样……”
吴崇礼笑起来:“他那磨人劲,属官大人也耐不住的。没事,我把他打晕了扛回去。”
“如此……如此甚好。”杨思敬扯个笑,“或许吴少爷往后可以把接头的任务派给他?”
“那得看他表现,他那肉包子打狗的习性,我可不敢轻易放他出来。”
吴崇礼是埋汰惯了刀少爷,不想这话却把杨思敬和朱家锡也绕了进去。
朱家锡只得咳一声转道:“如此……如此甚好,崇礼你不宜久留,快些走吧。”
吴少爷出去“巡游”一圈,受尽磨难而回,土司印太和汉奸都感动于心,对他赞誉有加。汉奸师爷还从皇军处给他申请来一纸表彰,他本来要裱起来贴墙上的,有晚跟刀昭罕玩得过火,顺手扯来擦拭竹席,字且花了纸也烂了,怕被发现,只好偷偷溜回班宇躲了几天,托辞说收藏妥当了要传给子孙后代。
刀少爷也订了门亲,人成熟了许多,不再拗头拗脑胡闹,常常主动请缨参加扫荡,敢打头阵多次冒险进入潞西山区,颇得皇军器重。
漫长得让人心力憔悴的1942年就这样一步一拐晃悠了过去。
1943年开始,时光总算恢复了正常的流转速度,因陋就简过完冷细摆,天气便慢慢热了。
虽然山里人有些蔽塞视听,但江边的消息依然能通过不同渠道传进来。
汉奸师爷敲着锣鼓在勐达大街小巷喊:支那人怕皇军进攻,自己挖毁了怒江东岸的滇缅公路,标明了彻底放弃滇西。而江这边的智勇支队也大势已去,被皇军打得抱头鼠窜。
刀少爷则鬼鬼祟祟跑头人府邸汇报:为避开与日寇的正面交锋,以达到锻炼部队、宣传群众、打击敌人的目的,智勇支队将在龙陵和潞西之间转移穿插。而腾北那边,预备第2师已于1月底撤过江休整,目前由第36师换防。
吴崇礼皱眉嘟囔:“日军在要冲上大修碉堡巩固工事,他们多呆一个月,以后国军收复滇西就难上一倍。现在东岸把路毁了,虽然限制了日军即便渡了江也没法组织攻击,但以后国军若调兵组织反攻亦不容易,蒋委员长到底怎么想的,就一直拿一个师来腾北打游击?”
刀昭罕暗暗叹气,“你的蒋委员长根本不在乎将士的牺牲也不在乎我们滇西老百姓的生死”这种话,他清楚晓得却无法给吴崇礼明说。林宽的突变不但震慑了吴崇礼,也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敢轻易打破吴崇礼的理想世界,怕吴崇礼想不开学林宽走极端。
“崇礼你在这里急也无用,委员长他们定有安排,既然定了春季发动反攻,应该就在这段时间吧。”
去年十月,美国和英国达成协议,同意1943年春季中国远征军从印度和昆明同时出发,反攻缅甸和滇西。只是现在春花已开得繁茂了,两方面都没有反攻的信息传来,而日军的气焰却越发嚣张,扫荡也越发凶猛。
刀少爷摇头,叹道:“反攻推迟了。”
“推迟了?”
“英国不希望中国人进入缅甸,借口欧洲战场更关键,要求把反攻时间推到雨季后。”
吴崇礼大怒:“还有七八个月,要熬死多少人?”
刀昭罕看他一眼,冷声道:“死多少人也得熬。若真要拖下去,我们还得重新考量存粮问题。”
吴崇礼也冷静下来,掰着指头算算,苦笑:“前些时我还想着卖粮换钱给家锡兄买枪支,现在看来粮食才是宝,还真不敢动了。”
两夫夫认真规划着,刀少爷在旁边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嘴,终于忍不住道:“到底雨季后能不能反攻,英国和美国要夏天才开会做决定,有人说,我们不能太笃定了。”
“谁说的?”吴崇礼随口应一句,一转念觉着不对,盯住刀少爷,“你这回得来的这些消息可不一般,见着谁了?”
“就一个老朋友。”
“谁?”
刀少爷假装被逼无奈,叹口气道:“就是莫言中尉,他叫我不要告诉你的。”
吴崇礼很是惊喜:“莫中尉,升官了?他过来探敌情么?是了,他那长相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若与他接触,对双方都不好。他还说了什么?”
“就说我们辛苦了,他们会打过来的。”刀少爷撇嘴,“我觉着他其实是听了勐达投降的传闻,来确认的,我问他江东布防情况,他什么也不说。在缅甸林子里且与我们称兄道弟的,出了林子就摆出汉人那套。”
吴崇礼觉得排兵布阵乃军中机要,莫言又是使命感很强的军官,自然不会泄露军机,只得笑笑宽慰刀少爷。
他却不晓得,刀少爷在这事上的敏感是对的。
去年日军攻入滇西,驻守腾冲的息烽旅提前得着消息,竟拔腿跑了,路过被轰炸得惨败不堪的保山时,不但未加入救援,反而入户扒尸洗劫一通,然后逃回昆明。这种军痞匪行该当上军事法庭的,却因为息烽旅旅长是龙主席的公子龙奎亘而无人问罪,直到重庆拿着保山官员和乡绅的联名诉状向龙云施压,龙主席才不得不把这逆子关了三个月禁闭,然后调到个不打仗的地方当师长。
第60军英勇奋战用几万人性命换来的滇军名声,就这样被小小息烽旅毁于一旦。委员长的嫡系本就看不起地方杂牌军,如今更是鄙视有加。所以,在怒江东岸集结的远征军们,也对西岸的这些隶属于龙云政府的抗日游击队们充满了戒心。莫言虽与吴崇礼等人同过患难,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依然听从骨子里的偏见,不肯对云南人坦承以待。
对于国军在怒江两岸跑来跑去的游击战,不但吴崇礼觉得乱麻麻的,日军更是不堪烦扰。
自预备第2师后撤休整后,第36师入驻腾北山区。第36师官兵也是憋足了火,渡过江来便与腾冲日军狠狠打了几场硬仗,并打死了大名鼎鼎的日军“黑风队”大队长。
日军恼羞成怒,扬言要“血战第36师,吓跑预备第2师”。7月底8月初,日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在闪电暴雨中开始了大规模清剿行动。
说到国军与日军的战斗力,曾有国军军官这样对比:四个五个中国兵,抵不过一个日本兵。尤其现在,愤怒扑来的是擅长丛林作战、号称“龙兵团”的日第56师团,活跃了半年的第36师总算有了陷进泥沼的感觉,好不容易挣脱出脚爪,慌不迭退回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