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崇礼平定下情绪,有心开个玩笑调下气氛,于是斜起眼飞刀昭罕:“假使我不回来,就请大佛爷把我的帕嘎名收回去,待你以后娶妻纳妾,哪个对玉蒽好,便把帕嘎名给她。这事我会盯着的,你若只宠爱那些年轻漂亮狐媚、但又当玉蒽是绊脚石的,我做鬼也不绕——”
“闭嘴!胡说什么?”吴崇礼话音未落,刀昭罕已神色大变。他厉声呵斥,愤怒的声音在家具间翻转弹跳,打散一屋子静谧春光。他随即觉出自己失态,挤个笑容软声解释,“崇礼,你做的帕嘎摆,你得的帕嘎名,怎么有收回去又给别人的道理?玉蒽那边我自有准备,不会委屈她的。你种的芭蕉数且结了吉祥之果,巫师都说你是大吉之人呢!如今你又晋升了两次帕嘎名,定然能安全回来,别乱想。”
吴崇礼向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忽然被刀昭罕责骂,也吓了一跳。待听到刀昭罕后面的话,他又有些不甘心。刀昭罕对他的爱恋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爱是爱着的,刀头人要纳妾生子的企图也是不灭的,要不怎么解释一大堆,就不给个“我不可能再娶妻纳妾”的承诺?
吴公子着实郁闷,暗悔刚才不该开那个做鬼也不放过的玩笑,反把自己弄得颓败失落。
刀昭罕这方也在失悔。自听说吴崇礼要出征,他的心就揪成一团,偏还要强颜欢笑着配合吴公子的跃跃欲试。他暗骂自己,崇礼一向口无遮拦的,说那些话也是本性使然不是下咒语,怎的就不能当成玩笑一笑置之,非要在这种时候爆出脾气?
两人都有些黯然,也怕说多错多,只静静拥吻着,希望这冷淡的一刻快些过去,又期盼时光就凝固在这一刻,让出征的号角慢些传来。
24.同古保卫战
中国政府出兵缅甸的消息立刻震动了西方世界。
对中国人的惊人之举,世界舆论反响不一。
《泰晤士报》评论员写道:“中国人重返缅甸的行为表明,昔日白种人在亚洲的统治者权威已经破碎了……”
英国战略评论家R·D·费恩先生说:“……中国人的决定不仅表示他们的军事潜力,更表现他们对于战争的信心。我正是从这一点中看到未来亚洲不容乐观的演变格局……”
澳洲《星报》:“中国人之所以敢于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远征,是因为他们感到美国参战,胜利终于有了保证……”
美联社则评论:“蒋委员长……决心要在大联盟中扮演大国角色,并在世界战略中进一步确立中国的大国地位……”
(注:《大国之魂》,邓贤着)
不管国内国际如何解说,1942年3月2日,一段新的历史开始谱写。
在老百姓“踊跃劳军,滇缅路各县场面感人”、八方父老“箪食壶浆以送王师”的激昂中,中国第5军第200师的将士们,登上战车,向西进发。
《大公报》记者这样描述:“军运全用卡车,每车载25~30人,马则4匹,日常需车甚多。车队蜿蜒行进,长达数里,烟尘相接,蔚为壮观。”
保卫滇缅线的重要枢纽仰光,是中国军队此次出征的重要目的。令人叹息的是,当第200师踏上征程之日,仰光城已成了一个生灵涂炭的火海,正上演着吞噬与逃难的苦剧。
英国当局命令将不及撤走的大批援华物资,包括九百七十二辆汽车组装件和五千副轮胎统统付之一炬。缅甸政府则已撤退到几百公里外的第二大城市曼德勒,后来又撤到印度。
而首次踏出国门的中国军队,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
缅甸地形像一个竖立的曲边菱形,北面和东北面与云南相接,全是崇山峻岭。滇缅公路由东北向南贯通缅甸,途径腊戍、曼德勒和同古,直达仰光。
扼公路、铁路和水路要冲的同古城,南距仰光250公里,北距曼德勒320公里,城北还有一座永克冈军用机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连日来,从仰光撤下来的英缅败军如同潮水涌过同古城外的皮尤河大桥,并继续向北败退曼德勒。而中国第五军第200师,则迎着败退的洪流,迎着日军的刺刀,向南拦去。
3月8日仰光失陷的当天,当最后一批英缅败兵涌过大桥,第200师先头部队一个营刚好赶到同古,此时驻守同古城的部队只有英缅军第1师。
按预定计划,第200师将接手同古防务并掩护英缅军撤退。
英国人如被污染的潮水漫过同古,退去后留下满地垃圾。为着绅士风度,他们抛给中国人一个馅饼:已命令中东及印度军队增援缅甸,请贵军主力火速开赴前线。
蒋委员长敏锐嗅出了英国人的花招,英国人根本不想收服仰光,他们只想拿中国军队当挡箭牌。
而现在的问题是,英国人可以放弃缅甸,中国人不可以。
深入缅甸腹地的第200师由入缅援助变成了独立作战,为着千里之外祖国的安危,他们必须在同古拖住日军北上的车轮。
蒋委员长一面命令大军停止南下,一面飞到腊戍单独召见戴安澜,询问第200师能否在同古坚守一两周,打个胜仗。
戴安澜立正,誓言锵锵:“此次远征,系唐明以来杨威国外之盛举,戴某虽战至一兵一卒,也必定挫敌凶焰,固守同古。”
固守同古!
9日,第200师正式接手同古防卫。将旧城墙当成防御工事,修筑坑道封闭式的堡垒。白天有日军轰炸机,挖战壕、做掩体只能在夜间进行,进展很慢。
11日,第200师先遣营继续推进,在同古以南约50公里的皮尤河畔建立前哨阵地。第200师主力则在同古构筑阵地,准备迎敌。
吴崇礼是随着师部到达同古的,甫下车就跟随戴师长去英缅军第1师接手移交事务。
英国人已习惯于俯视亚洲人,那位曾经表示“如由贵国军队解放缅甸,实在是英国人的耻辱”的英国陆军上将韦维尔子爵,就公开地称蒋委员长为“Emir(酋长)”。
吴崇礼跟英国人没少打交道,现在面对英缅军军官,才发现英军人的傲慢和英商人的优越感是完全两码事。他憋了一肚不满,翻译时难免带着情绪,被译员组组长老邓飞了几记眼刀。
谈判结束回到临时师部,戴安澜师长看着地图沉默不语。
老邓把吴崇礼拉到一边,详细问:“吴译员,依你对英国人的了解,他们移交防务会不会有所隐瞒?”
“我就听不出他们有什么正经防务,不过,我怕他们会等不及移交完便先溜走。”
吴崇礼料的不差,3月17日,未等第200师完成部署,英缅军第1师听到日军催命的车轮声,就急慌慌不战而撤,把中国友军留给了气势汹汹的日本人。
3月19日,撵羊仔般撵着英缅军而来的日军,骄傲地开向皮尤河大桥。第200师先遣营放敌人车队进埋伏圈,埋伏在北岸的营副曹行宪少校猛一挥手,事先安放的几百公斤炸药“轰”一声将皮尤河大桥掀上天,中国军队立刻把暴风骤雨般的机枪子弹和炮弹泼向敌人,打得敌人不及招架,只得扔下许多尸体和汽车仓皇逃走。
打一个胜仗,其实不难!
皮尤河前哨站击退敌军一个大队、歼灭一个小队,以事实扭转了英军对中国军队的轻视
打扫战场时,士兵从一具日本大尉军官尸体上找到一份作战地图。地图上标明:同古正面之敌为日军第55师团,西路为33师团,另有两个增援的主力师团正从海路赶往仰光登陆。
瞪着这份地图,戴安澜师长青筋直露。
虽然几天前从国内传来消息,3月12日已正式组建中国远征军,第5军其他师团、第6军及第66军将入缅作战,但与近在咫尺的敌军相比,援军离得太远。
为防备孤军深入的第200师被日军吃掉,手忙脚乱的远征军司令部急令第5、6两军从腊戌推进至曼德勒。英缅盟军三个师也在西线稳住阵脚,与中国军队遥相呼应。
至此,战争双方均已摆出阵势。
日军大举进攻,气势咄咄逼人,第一线兵力有两个师团;中英盟军取守势,全线总兵力为十三个主力师。
但中英盟军方面,真正上场的只有第200师。
吴崇礼再不通战事,也晓得现在的情形已与委员长预测的“我华军此次入缅,定能扭转缅国局势”大不相同。他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情绪上却又斗志激昂,心头升起一种参与历史并有可能改写历史的豪情。
3月20日,日军开始步、炮、空联合进攻同古。对于这场实力悬殊的防御战,第200师一面摆出死守同古和挨打的架势,一面紧张部署迎接最后一战。
虽有打硬仗的决心,戴师长也要做撤退的准备,命令英文译员们整理英军留下的资料,有价值的带走,没价值的烧掉。
城外是不间歇的炮击,头顶是震耳的飞机轰鸣,吴崇礼揩掉被火烟熏出的眼泪,一目十行地扫着文献。
正奋力工作着,忽听外面脚步乱响,桑乜气喘吁吁跑来,报告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刀少爷来了!
刀少爷被当成缅奸捆绑结实,扔在师部外面。
“我碰着两个缅奸,就假说是来参加缅甸义勇军的,跟着他们从林子里穿来……”
吴崇礼晓得戴安澜师长正焦头烂额不会听进任何辩言,于是火急火燎找着顶头上司老邓,左恳请右保证,差点割指头写血书,才说动老邓帮求情,从师警卫的枪口下抢出刀少爷。
要说刀少爷,颇有些他先生林宽书生的热血冲劲,才从自家人的花生米下逃出生天,抹掉冷汗又追着长官要求上第一线,为增加请战砝码,还逢人就揭发“译员”桑乜和依座,嚷嚷他二人其实是摆夷武士武功卓越枪法精准,且私藏着两挺M1928A1汤普森冲锋枪。
值此缺人缺枪之际,长官们顾不得计较,直接把三个摆夷人安到前沿阵地上。
3月24日,日军陆、空联合发动强攻,掩护一部由同古以西向城北永克冈军用机场迂回,机场守军不敌,退回城内,日军占领机场,切断了第200师与第5军军部的联系。
戴安澜师长睚眦欲裂,带头立下遗嘱,“如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以参谋长代之。参谋长战死,以某某团长代之。”
25日,日军第55师由北、西、南三面围攻同古,并出动20余架飞机轮番轰炸,直到晚上才停歇。
依座换岗下来,在已变成废墟的师部后墙下,找到正捧着个干饼硬噎的吴崇礼。
吴崇礼用肮脏的衣袖抹抹嘴,把半块干饼递给依座,依座摇头,坐到吴崇礼下首,低声道:“吴少爷,刀少爷不肯走。”
前两日两位武士就有保吴崇礼离开的意思,吴崇礼不好说自己不能这样走,只让他们去问刀少爷的意思。
“依座,依你看现在怎么办?”
“吴少爷,敌军把同古围个严实,现在城里已断水断粮,援军何时能到?”
吴崇礼无语望天。身为译员,他能接触到最新战报,加上前些年的军中历练、这些年吴四爷的清谈熏陶、还有近两年在公路局接触的勾心斗角,他对目前态势也有自己的猜测,只是这个猜测讲出来没有任何裨益,只能自己在心里默默打转。
己方援军距同古只300来公里,而日方援军还在海上颠簸,若英国放心中国,若委员长不提防英国,中英盟军全部主力开过来,别说同古保卫战,夺回仰光也不难。问题是、问题是中英双方都不想先下进攻的命令。第200师,注定了要当炮灰。
“依座,是你们头人逼你们来的,还是你和桑乜自己想立军功?”
依座正色道:“日本轰炸我们,我们要打回去。”
吴崇礼嘬牙花子:“打仗要死人的,现在这样……”
“不管哪样,我们都会护得吴少爷周全。”
你们先把自己护周全罢!这句话吴崇礼却不好说,看看星空,招呼依座:“既然换岗下来,赶快睡一觉,明天且有些硬仗要打呢。”
第二天,日军突破同古西北角,与守卫该阵地的中国军队短兵相接,逐屋争夺,双方均伤亡惨重。
吴崇礼跟着司令部撤退到同古铁路以东,所有文职员和译员都充当救护队,先下来的伤兵还能消毒上药,再后来绷带药品用完了,只能撕扯衣服绑压止血。
吴崇礼追着伤员打听三个摆夷人的情况,有的士兵说他们死了,有的说他们武器好,身手又灵活,打猎一样窜来窜去放冷枪呢。
吴崇礼忽忧忽喜,忙碌着昏昏噩噩,倒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一忽儿又守了两天,他已懒得开口打听摆夷人情况,只要伤兵里没有他们,就是喜讯。
3月28日,敌军55师团久攻不下憋着火,于是打了些歪主意。在几名缅奸的掩护下,把枪械炸药藏在牛车里,化妆成缅甸人企图经锡塘河桥头混入同古城。偏巧守桥的是三位摆夷人,几句话问下来,立刻识破阴谋并消灭之。
敌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主意打到了糜烂性毒气上。
吴崇礼听着有摆夷人的消息,才在高兴,马上又被中毒者的惨状吓得反胃。他一直以为自己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什么也不怕了,面对中毒者,还是胃肠痉挛恨不能躲得远远的,不要听不要看这幅人间惨象。
老邓灰头灰脸地钻出来,见他脸色难看,拍拍他安慰道:“幸好现在是旱季,季风把毒气吹散了,否则我师全得交代在这里。”
吴崇礼抬头遥望那些盘旋在空中准备啄食死尸的白嘴鸦和饿鹰,挤个笑容问:“组长,现在什么状况,还守吗?”
还守吗?
这句话,那位成功伏击了日军的先遣营营副、毕业于德国军校的曹行宪少校也在问。他破衫褴褛,两眼布满血丝,沙哑着嗓音哀求:“师座,这仗不能再打了。”
“何以见得?”
“敌人占尽优势,我军困守孤城,这不是打仗,是坐以待毙。”
“混蛋!你敢动摇军心?!”
戴安澜怒不可遏,劈脸打了曹营副两耳光,命令卫兵将他拖下去。不料师座刚刚转过身,背后传来两声枪响。
曹营副挣脱卫兵,开枪自杀了。
戴安澜大恸,电告第五军军部:“敌与我接触战始自19日……激战至29日,我仍固守同古铁路以东之阵地,当交战之初,敌势之猛,向所未有。尤以24日至28日敌机更不断轰炸,掩护其战车纵横驰骋,其炮兵则使用大量毒气弹,昼夜更番向我阵地猛攻,然我军皆预有准备,故敌未得逞。……援兵不至,我虽欲与同古城共存亡,然难遏倭寇之凶焰……何益之有?……”
29日傍晚,老邓拿着纸刚译出的电文发愣,见吴崇礼端着缸子进来,欲盖弥彰地把电文塞到一堆东西下。
“组长,只有这东西了。”
半缸子半稀不稠的东西,看不出食材。老邓也顾不得,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喝着。
忽听门外有人报告,师座找译员组长。老邓匆忙往外跑,脚踏出去又回头:“吴译员,你莫动桌上东西,等我回来打包。”
吴崇礼听着脚步声远了,蹿到用几个空弹药箱搭成的书桌前,精准地抽出那张被捏得汗湿起皱的电文,扫一眼,就愣住了。
“敌援军第56师团已逼近同古!”
第56师团是一支军威赫赫和善于创造奇迹的主力部队,从海上颠簸而来,后脚上岸前脚即开拔,仅用三天便完成了三百公里的急行军,将马上投入进攻。
这份电文是英文写的,那么英军应该也得着消息了。吴崇礼琢磨着,把电文又塞回原处。
他走出来在废墟间腾挪跳跃,碰见老邓跳过来,笑着招呼:“组长,今天日军的炮弹稀了,耳朵忽然闲下来,还真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