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政府军直升机的扇叶呼呼做响,十几号叙利亚武装人员持枪由楼底火速冲了进来,巴萨及两名持枪男子缴械投降。
绉烈慢动作离开了唐哲的唇,嘴角尚挂着红色的银线,他震惊错愕的瞪着唐哲。
唐陵赤身裸体扑下床,跌跌撞撞进唐哲怀里,揪住他上衣嚎啕大哭。
武装人员的一名头目上前与唐哲交谈,催促他们乘坐直升机离开现场。
“少哲……你要杀我?”
绉烈的声音即不激动也不凄凉,平静的只是在述说一件事实。
唐哲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没权动你,他们会将你交给大使馆。”
“我们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面。”
“……”唐哲抱起裹着窗帘的唐陵与他擦身而过:“不会。”
……
直升机旋翼高速转动,带着飞沙尘灰缓缓离开地面。
逃离生死一劫的唐陵痴呆了似全身颤抖,唐哲俯身为他系好安全带。
“哥……”
“没事了,别怕。”
“刚刚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唐陵神经质念咒似的拉着唐哲一直臆语不断,唐哲抚着额头,眉头紧皱。
唐陵握住唐哲的手想要汲取些许温暖,他诧异的发现,唐哲的手比他的还要凉,并且还在抖,唐陵惊恐慌张的看向唐哲苍白的脸。
唐哲将手抽出来,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安慰蠢货两句,却突然喉头一紧,一口腥涩涌吐了出来……
35、新生
唐哲陷入昏迷,被驾驶员送入大马士革当地医院紧急治疗,医院医疗设施老化,人满为患,兵慌马乱中,救急药物短缺,缺胳膊断腿的都救治不过来。
唐陵慌乱中竟还保持几分冷静,联系唐轩,告知他们的情况,安排人送他们回国。
阿拉伯语叽啦呱啦,唐陵一句也听不懂。
一位华人翻译简略为唐陵翻译了医生的检查结果:肋骨骨折引致高烧外加劳累过度,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唐陵提到嗓眼里的心总算是归了原位,绷到极致的神经一松,身子竟瘫软的站不住。
唐陵珍而重之捧着唐哲的手放在脸颊轻轻摩挲:“哥,看吧,我并不像你想像中的那么废物,你醒来的时候夸夸我好不好……不,你还是骂我好了,非常非常有精神的骂我,骂我废物,草包,一无是处,好吃懒做,什么都好……求你……就是别再这么吓我了……”
……
唐哲昏迷不醒,唐陵失了主心骨,经不起折腾,归心似箭。
两天后,飞机在国内机场落降,早已等候多时的医疗车,将他们第一时间送往医院进行全面检查治疗。
噩运如同平地突响的炸雷,轰的唐家兄弟措手不及,唐哲被诊断出脑癌,恶性。
人生就是一出大起大落的黑幽默,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噩耗尚令所有人消化不能,唐哲醒来后,另一个更加措手不及的残酷摆在了众人面前。
三十五岁的唐哲,那个霸道强硬不讲理很暴力的唐哲,一夜之间,他丧失了所有身为成人的能力,确切的说,他成了有反应的植物人,新生儿般。
不同的是,新生儿面对的是希望,是未来,而他面对的,是即将而来的死亡。
……
唐哲恍惚做了一场长而模糊的梦,当他醒来时,四周白茫茫一片,人来人往,仿如白云之上的天堂之国。
“你的订婚典礼,还记得吗?好多人,你呀,强盗似的,当时二话没说,扯住我的胳膊就往外冲……然后你把我带到教堂里,撕碎我的衣服……”
“你你你闭闭嘴,他他撕碎你衣服干什么?”
“撕碎我的衣服,当然是要和我做爱啊。你不知道大哥当时有多可怕多粗鲁,横冲直撞,差点弄死我,还把我扔进黑屋子里囚了起来。”
“你你你活该自找,弄弄死你也白弄!”
“死结巴,我在帮大哥回忆,你不爱听就滚出去,少给我捣乱!”
“我我我不走,大大哥在哪我在哪!”
“那你就给我管好你的臭嘴巴!”
“我我我我就不……”
“够了!你们吵什么,大哥现在需要安静,都出去!”
……
乱,好乱,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来了又去,似曾相识,却无从忆起……
大脑如同混沌初开的宇宙,没有根缘,空空荡荡,凝固静止……
“大哥,张嘴,只吃一口……”英俊的男人拿起盛了白粥的汤匙轻抵他的唇:“……张嘴……大哥,求你……只吃一口好不好……”
男人的神情忧伤而沉痛,有眼泪滑落在脸颊,心似被荆棘刺痛,唐哲缓缓的抬起手,想要为他拭去那滴刺眼的泪。
手被男人握住,动作温柔,仿如眼前的他是世间最易碎的无价之宝。
“大哥……大哥……只吃一口好不好……”男人再度将白粥送至他的唇前,强颜欢笑:“来,很好吃的……”
唐哲微张开嘴,含住汤匙,温润粘软的粥被送入口中,男人神情激动的看着他咽下。
五脏六腑仿如一架巨大复杂的老旧机械,奔腾汹涌的发出抗议,翻滚搅动着他的肠胃,还来不及看清男人微露的浅笑,唐哲忽地俯下身,呕吐了出来。
他的身体在抗拒,拒抗着所有的希望与关怀……
……
累,好累,全身的每一颗细胞都在叫嚣着罢工,他慢慢的垂下沉重的眼睑,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吞噬。
“脑癌是一种极端催残病人意志的疾病,曾有不少患者因无法面对手术后自己不堪的另一面,选择自残甚至自杀。脑癌引起失忆的病例不是没有,但我肯定,贵兄的失忆与脑癌绝无病理上的关联。”
“你的意思是说大哥的失忆与脑癌无关,他没有失忆?”
“并不是全部无关,至少脑癌是促使他失忆的关键。至钢易折,患者要强的个性使他强迫自己关闭记忆的闸门,他曾拒绝过我们医方的手术建议……”
“我不是来听你给我讲病理原由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能再拖下去,就是绑我也要把他绑手术台上。”
“唐先生你冷静一下,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撑过手术,他能否上得了手术台都是问题。”
“那你让我怎么办?看着他一点点在我眼前死去。还是我将他拽起来,大吵大闹告诉他,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请心理医生?招魂?中药?出国?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你不是医生吗?”
“唐轩,冷静一下,你让医生说完。”
“如果是废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温润如唐轩也开始急躁的听不进任何劝慰,狗屁道理谁都会说,没用的,他比任何人都懂唐哲。
大哥不过是将过去的自己掩埋,用另一种无能的形态来迎接死亡。
你不可以死,我绝对不允许你死,哪怕是与死神争斗,我唐轩也要把你抢回来,一如十年前你疯病的时候。
……
他的灵魂已剥离躯体,飘荡在极乐的边界口,无念无想,无情无绪,只等根念自断,放他至轮回。
“唤大伯,快点!哑巴啦!你他妈再不叫,我揍你!!”
“二哥,孩子还小,你别吓他。”
“你不是说大哥喜欢孩子吗?乖,爸爸不吓你,快叫啊,小沁,叫大伯,你他妈快点!!!!”
唐陵咬牙一巴掌拍在小唐沁后背上,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讨厌大伯,大大是坏蛋……”
好吵,好闹……
唐哲睫毛轻颤,手指微动,他微弱的张了张嘴。
“宝宝……”
所有人的动作都因他这一句无声谵语而静止,唐陵泪流满面将小唐沁拉到他的床前:“大哥……大哥,宝宝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宝宝来了,宝宝乖,再唤一声大大……”
“爸爸……”
唐陵哭的比孩子还凶:“不是爸爸,是大大!”
小唐沁伸出小嫩手帮爸爸擦拭眼泪,一抽一抽的:“大大……”
“乖……”唐陵抓过小唐沁的手放入大哥的手心里:“再唤一声……”
“大大……大大……”
一声声稚嫩委屈的大大成了所有人最后的一丝希望,最后的一点盼念……
“大大……大大……”
他的宝宝……他只会叫大大的宝宝……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滑落了下来……
……
十一月十日,今冬的第一场雪,照比去年来的稍晚。
唐哲竟奇迹般的睁开眼,呆呆的望着窗外零零散散飘下的雪发愣。
“大大大哥,要要看雪吗?”
唐哲闭上眼,轻轻的点了点头。
仅是这一点点的反应,就让沉郁已久的众人惊喜的炸开了锅,远到而来的乔唯木甚至嚎淘大哭了起来。
“昨天还睁不开眼,表哥不会是回光反照了吧。”
“乔唯木,我操你妈,闭上你的乌鸦嘴!”
“唐陵,如果不是你,表哥就不会有今天,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用不着你们韩家的走狗瞎操心,大哥若真不行了,我他妈也不活了!”
……
初雪易融,稀稀松松的降落凡尘,唐哲扬起头,望着阴霾的天空簌簌而下的雪粒,旁若无人平淡安静的微笑。
韩彪撑开伞遮在他的上方。
唐轩蹲下身为唐哲掸下膝上的雪花,望着出神了的唐哲,他苦着说:“真是奇怪,大哥以前并不喜欢雪。他嫌雪化了后会弄脏鞋面。”
“平平时没没没听他说过。”
“他还不喜欢烟花,不喜欢吵闹,不喜欢熬夜,不喜欢说脏话,不喜欢喝酒……知道吗?他最初的梦想是在世界各地都拥有自己的房子,这样他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家出走。”
韩彪张大嘴巴盯着唐哲的后脑勺:“不不不是吧……”这也太幼稚了。
“都是真的,不是秘密,我问过的。”唐轩失笑,起身陪着唐哲一同失神的望着天空:“大哥总是和爸吵架,吵不过,离家出走后又担心爸找不到他,所以他就拥有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想。”
“父父父子吵架,哪哪哪有当真的……”
“大哥很任性的,”唐轩低头瞅了眼孩子般兀自出神的唐哲,满满的暖意在眼底泛滥,喃喃道:“爸很爱大哥……在最后的时光里,每天都捧着大哥的照片……”
自责,回忆,还有想念……
韩彪糊涂了:“那那那为为为为为……”
唐轩转头看他,挑眉问道:“你是想问爸既然那么爱大哥,为什么还要不择手段的赶大哥出国?”
韩彪猛点头,他太想知道了。
“因为爸瘫痪了。”
“……”韩彪疑惹不解,大家都知道,这算什么理由。
“他还在爆炸中毁了容。”
“……”
唐靖民,是那么完美,那么强大的存在……
“大哥曾说过,爸是他的天空,可是当有一天,天塌了,不再万里无云,天空很伤心,很难过,很自悲……他无法接受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特别是他最想要保护守护的大哥……”唐轩深吸口气,吐出,眼前白雾缭绕:“面对最爱的人,我们总是希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只要不见,大哥对爸的记忆,就会永远停留在十年前他最辉煌的一刻,”唐轩神情满是无奈:“大哥……真的是太像爸了。”
想见却不能见,在灯枯油尽的最后,将他最爱的孩子赶出他的天下,独留自己,守着他的照片残喘而终。
唐靖民,他很极端很自私,他的做法堪称病态,但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恍然间,韩彪好像弄清了什么,小眼睛瞪到最大,他神情古怪又滑稽:“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是说三姨父对对对大大哥不只是父子……”
“嘘……”唐轩食指坚在唇上,勾勒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这是秘密。”
“那那那你还对我说。”
“秘密憋久了会伤身,总是要找个人帮忙分担一下。”
“还还还有人知道吗?”
“有,二哥。”
“……他他他大嘴巴。”
“放心,他没胆量说,说了也没人相信。”
“那那我呢,你你你就这么信信得过我?”
“你又不是外人。”
“……”韩彪望天,心里有暖暖的温热在流动,漫至全身,非常非常的温暖。
唐轩手插进裤兜里转移话题,语重心肠的说道:“我是大哥一手拉拔大的,你则一直陪在他身边,说真的,虽然我比你懂他,但是……我不如你了解他。”
“那那是当然,你你你们是亲兄弟……啊?”
唐轩转头望着韩彪真诚的笑道:“韩彪,谢谢你。”
韩彪在唐轩能够洞察一切的注视下老脸一红,竟不好意思起来:“大大大哥对我恩重如山,他他他教教我经经商,供供供我念念大学,帮帮帮我教训欺欺负我我的人,逼逼逼我说话……”韩彪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竟哽咽起来:“我我我我一直认为他逼副逼逼我学开车是因为他自己不不不不喜欢开车……”。
唐轩浅笑,冲他眨眨眼安慰似的开起了玩笑:“你不觉得大哥的所做所为很像一位年事已高的老爸爸吗?”
“蛮蛮蛮蛮不讲理,专专专专断古板顽固不化严严严严肃的老爸爸?”
“是啊……大哥他……”唐轩的笑容挂不住了:“太要强了……”
二人默契的相视苦笑,苦中作乐只会令气氛更加凝重。
良久的沉默过后。
唐轩突然望着天空喃喃说道:“爸,帮帮我。”
雪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唐轩维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动不动,韩彪还以为他幻听了。
唐轩紧了紧衣衫,蹲下身直视一直神游天外的唐哲,他搓搓手,没头没脑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你是不是嫌弃我……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你把我当什么了……难道……你昨天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虚情假义……逢场做戏,口是心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