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皇帝一想,胤祥说的也是,这大庭广众的,朕要跟这没心没肺的老家伙制气,合着还不是给自己找气受,不如回头叫允禄去敲打敲打。上一世里,这位三哥最终因为在怡王丧礼上失态而被自己削爵幽禁,不过两年也就过世了。虽说是罪有应得,毕竟晚景凄凉。而皇帝却有个幽深而模糊的念头,他想,这一世里但凡能改了胤祥的命数,他对这些人也乐得宽宥几分,他们若能多活些年月,说不定就是给胤祥积福延寿了。
而在底下仍大喇喇露着喜色的诚郡王允祉,既不觉得自己惹了祸,更不知道冥冥之中,正是那个被自己肆无忌惮腹诽着的十三弟胤祥,救了自己一次。
散朝之后,皇帝首先召见了太医官刘声芳。刘声芳刚跪下请安,便听皇帝冷冷发问道,“刘声芳,你给怡王诊治,怡王嘱你‘只报喜不报忧’,可有此事?”
刘声芳吓得跪在地上腿也一软,赶紧俯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头,才颤颤道,“回皇上,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只是怡亲王他本是一片至诚至忠,至善至纯之心。他是看您每日操劳国事,宵衣旰食,实在不忍心再叫您为他的病痛伤神。臣在王府所见,怡亲王每日竭思尽虑,想的无一不是如何为皇上分忧啊。”
皇帝对胤祥这个做法,本是极愤恨的。昨日逮着胤祥,也不知半责半骂的说了多少遍。但眼下刘声芳说来,句句情词恳切,称颂之意不尽,他听得可又十分入耳了。本来这件事,他骂胤祥固然骂得,但若换了别人的话,普天之下谁敢说自己不感动于怡王这至诚至忠至纯至爱的忠君之情手足之爱,皇帝还不得骂他没眼色问他的罪啊。
刘声芳不愧是侍奉过两代皇帝的老臣,加上本就夹在皇帝与怡王中间如履薄冰,对这里边门道倒也琢磨透了,几句话下来,皇帝再开口语气就和缓多了。
“快起来吧,地上冰凉的,你年纪大了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怡王的事,方才朝堂上你也知道了,朕这回总算说动怡王,叫他万事不愁,一心养病去。所以,你身上的担子可就重了啊。”
刘声芳心里打鼓,赶紧躬身道,“臣一定竭心尽力,施展平生所学为怡亲王祛病延寿。怡王这病,本就起于情绪郁结,调摄失宜,病情加重,也与怡王平日劳累伤神,疏于调养不无关系。眼下怡王能放下手头之事专心养病,那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
“你只管照实说,不管喜的忧的,朕务必要知道实情。”
“回皇上,只不过怡王久受病气侵蚀,耗损严重,身体已是极为虚弱……”刘声芳虽躬着身垂着头,却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越来越冰冷沉重的压在头顶,不由得冷汗连连,“这调养……还得循序渐进,恐怕,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立马能见效。”
刘声芳说完,才发觉冷汗已湿透了衣背。怡王病情之严重,他毕竟未敢和盘托出。之前他已十分担心,若照怡王那样操劳下去,就算天天拿最好的药保养着,也不知能撑得几年。如今怡王肯安心养病,他早已庆幸不已。只是怡王这病,即便是全力调养也极难完全拔除,能慢慢调理得有所起色都属不易。他进太医院进三十年,深知此时哪怕先把话说亏些,也好过将来再被皇帝问责诊治不力。
皇帝听了倒也没见动怒,只应了句“知道了。”又道,“怡王的病不易起转,朕心里多少有数,朕这里正有几句话要交代你。第一不消多说,你须全力去诊治,需要什么药,什么药引,以及其他的法子,你只管开口不要顾虑。第二,怡王是千金之躯,朕虽是希望越早看到起色越好,但你们行医用药,既不可操切,不可贪功冒进用些太偏太烈的方子,也不可太温吞保守,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知道吗?”
“皇上教诲,臣谨记在心。”
刘声芳退下后,皇帝又在偏殿召见了五阿哥弘昼。弘昼称胤祥为王父,情分不同一般,又是个意趣非凡之人,皇帝便嘱他每日去王府请安,还要多多想些法子取悦王父。“旁的大小事,朕是绝不许人去打扰你王父的,但你今日既领了造办处的差,你王父又是极懂品鉴工物,眼光高妙的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倒可以多跟你王父学学。平日没事也多捉摸琢磨,朕不管你是献些古怪玩意也好,引见奇工巧匠也好,请你王父听歌子看戏还是你自己彩衣娱亲,总之想法子叫你王父开心些。”
弘昼恭敬应了,退下后,皇帝犹嫌不足,又提笔给浙江的李卫写了封密谕。因京城路途遥远,向来吃的都是南方陈米,连宫里也不例外,极少能吃到新鲜大米。他对此并不在意,但想到胤祥正要养病,新米应比陈米养人,不妨叫李卫安排一下,专进些新鲜稻米送到王府去。写了几句,又寻思着江南钟灵毓秀之地,自古不乏能人奇士,李卫又是极会办事的,便又多嘱了几句,叫李卫暗中留意,看当地民间是否有有口碑的大夫或是祖传的偏方灵药。只不过这件事,他写道,“你须暗中寻访,切勿张扬,寻到后亦等多加验证无误再回报于朕。事若有成,你便是王子之恩人,王子又是朕之恩人,此中大义你自是懂的。”
密折写完,日头已运行到中天。虽已是深秋,天色倒显得分外明亮清爽,阳光千丝万缕,透过窗棂洒进偏殿中。皇帝合上密谕,对着一室明亮,心中暗想,若论天命,天要我折返在这时节,必不致只叫我重蹈当年痛失肱骨手足之痛。若论人事,我这番安排纵不算万全,也应十分周全了。天命人事皆已尽,朕这一世,定能达成所愿,殊无遗憾了。
04.萼胚依依
“皇上,造办处海望求见,说是那套盔甲已经改好了。”
“哦!叫他进来。”皇帝精神一振,“去传郎世宁,再叫人把那个营帐支起来。”
海望呈来的正是早两年胤祥督办的那件蓝缎面金丝夔龙盔甲,当时皇帝穿着本是再合身不过的。而到了现下,虽然皇帝是很不愿承认,但他实在是略有发福而穿不下了。不得已之下,只要又叫造办处量了尺寸去改。
海望将盔甲展开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这么看着,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便叫苏培盛与其他宫人来帮他将盔甲穿上。半晌盔甲上身,皇帝略检视了下,脸色便一沉,不悦道,“怎么还是有些不合体,不是都比着量了尺寸么。怡王拿眼睛瞧着都比你们细致,你们怎么办事的?”
海望赶紧往地上一跪,“微臣办事不力,请皇上恕罪!”
皇帝冷哼一声,又四处掐了掐,“算了算了,再改也来不及了。下次办事多留点心眼,退下吧。苏培盛,郎世宁来了吗,营帐呢?”
“回皇上,郎世宁已在外边侯着了,营帐也支好了。”
皇帝龙心甚悦。到了殿外,外头轩敞的地方已支起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帐来,皇帝掀帘进去,郎世宁已备好画架等着。营帐跟早年随驾出塞时的一样,只不过因为天气冷,穹顶密合起来,里头一张行军床,多放了几盆炭火。
皇帝在行军床边坐下来,撩了撩甲衣下摆,对郎世宁说,“开始画吧,总之要画出盔甲与朕相得益彰的意思,周围也不能显得突兀,一切以自然传神为准。”
郎大画家与皇帝不是头次合作,以往都是精心布置,皇帝倾情配合,选的主题也都是诗情画意极尽风雅,唯独这次旨意来得突兀,布置又急,皇上的要求也语焉不详。郎世宁揣摩了半天,终究有点为难,只好道,“皇上,恕下官直言,您坐在这里,显得很……单调,看起来有点……有点怪怪的。”
“哦?那依你看要怎么布置?”
“……”郎世宁想了半天,“您要是手里拿一张弓,就显得自然多了。”
话落音,皇帝脸色顿时一黑,明显得连郎世宁都一惊。洋画家不知道忽然之间自己是触到了中国皇帝哪根逆鳞,好在他浸淫宫廷也有许多年,已算是通晓人情世故,这时赶紧去瞅在皇帝身后伺候着的苏培盛。
苏培盛是从藩邸时一直跟着皇帝的,自然知道皇帝对当年臂力不佳只得四力半一事颇为介意。这时赶紧对郎世宁连手势带眼色的提醒,叫他不要再提弓箭一类的事。郎世宁模模糊糊也明白个大概,赶紧补救道,“皇上您就随意坐着,下官这就开始画了。”
“等会儿。苏培盛,你去叫人拿张雕弓来。”皇帝的声音听起来不大痛快。
苏培盛怔了一怔,皇帝立刻不耐道,“发什么愣?赶紧去拿!”
“嗻!”苏培盛吓得赶紧退出营帐,不一会儿便呈了一张乌木包金的雕弓过来。皇帝接过弓,拿在手里,做检视弓弦状,“这样如何?”
“非常好非常好!”郎世宁拼命点头,赶紧提笔沾了颜料,急急的开始作画。
告病休养第十日,前来问安的五阿哥弘昼刚走,怡王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了半卷书,忽然听得门口有人轻轻叩门。
胤祥给边上伺候着的人使个眼色,那人过去应门,竟在门口悉悉索索说起话来。胤祥颇觉古怪,扬声问, “怎么回事?”
方问了一声,门忽的被打开了,跟前走进来的竟是苏培盛。
胤祥一惊,赶紧要从床上翻身起来,苏培盛一溜小跑的过去扶着他,嘴里道,“哎呦王爷,您可仔细坐着不必行礼了。皇上就是不想扰动您接驾,打从到了王府便嘱咐下人不必通传,一路到了您这儿。”
胤祥自从告病休养,因不像先前硬撑着,躺了几日后身体反而愈加乏力起来,这时也就不再勉强,只对随后走进来的皇帝道,“皇上,您这来得也太突然了,好歹得让我有点准备吧。”
“有什么好准备的?朕就是来看看你病养得如何,总不是要准备什么小愈大好之类的话吧。”皇帝说着直接在胤祥跟前坐下,“朕看看,嗯,神气看起来是好些,不像先前那么疲累了。”
“皇上,您……”胤祥被皇上一堵,半晌才道,“才十天而已,能看出什么来。最近我帮不上忙,摊子都撂给您,您这阵子想必是更操劳了,到我这来又耗费时间又耗费精力的,这又是大冷天……”
“打住打住。”皇帝头疼道,“朕最近是忙得很,不然早几日就过来了。朕来瞧瞧你怎的了,想你担心你成不成?朕要是不来,见天挂记着你,一样也是忙,忙中还得分心出错,你看哪样是好。”
胤祥又被堵得没话说,脸上竟微有些发热,只好咳了一声找了个话问,“皇上,允礼在易县那边,可还顺利么。”
“顺利得很。那地方本是梦中所示,上天既有此安排,朕顺势而为,焉能不利?”勘陵之事,那日皇帝使尽浑身解数,好歹劝胤祥答应将这事转交给了允礼。皇帝也知道相较其他诸事,胤祥对这一桩更是介怀得多,是以他虽是一再嘱咐胤祥不要操心,但眼下胤祥问起,他也没说胤祥什么,只是一一将允礼在易县所勘得记录说与胤祥听。
上一世里,泰陵本就是胤祥最终勘定的地方,可说是耗尽心血,再完满周详不过。此时皇帝详细道来,胤祥听了,心也就放下去不少。只是他到底是操心之人,此时既问起这一桩,别的也不免带着问了起来。
皇帝细说勘陵之事,是因知道这一桩是胤祥大心事,怕胤祥终日挂怀,这才一一言尽。待胤祥问起别的事,可就没那么好耐心了,户部工部军需处内务府等等各处,问起来便大而化之都是个“好”字,总之处处一片安详和谐。胤祥哪能不察觉,问着问着不免觉得无趣,“皇上,那些人都是我平日看着的,有待历练之处太多,您可没跟我说实情,只是哄着我安心吧。”
皇帝见胤祥这也问那也问,本来已颇不舒心了,说是答应了放心养病,可这心也不知真放下两三分没有。又被胤祥诘问起来,不免上了三分火,冲口道,“怎的,还只许你‘报喜不报忧’了?你这可明白朕当日滋味了?”
话一出口,胤祥脸色一变,登时闭了口不出声,只是呼吸间胸腹起伏,颇不安宁的样子。
皇上话落音已自觉说重了些,看胤祥这般情状更是心疼。喊了几声胤祥,胤祥只硬邦邦的说,“皇上有什么指教?臣弟没什么要问的了。”
皇帝咳了几声,“朕话是说重了些,朕向你赔礼。可你也不想想,从你休职统共才十日,各处就是稍乱些,也不能出什么大岔子。些微一些不谐,朕调度调度就过去了,有多少打紧的?朕不愿都说与你听,还不是怕你边养病边操心,养得点起色又让操心给消磨掉。”
胤祥脸色也已回转,“皇上……是我气性太大,我给您摆脸子真是昏头了……”
“打住打住。”皇上赶紧截住话头,“你给朕使气朕是巴不得,朕最怕的是你憋着气在心里自己不痛快。各处的情况,你想知道,朕叫弘昼以后过来也给你报报,有些事朕决断不了的,也派人来问询你。朕是方才也想到,叫你这样一直操心的人忽然全不闻事,你也不好过。只不过你听着便听着,自己多有个分寸,越少操心越好。你总归要明白,你尽快把病全养好了再出来主事,才是最最要紧的。”
“皇上,我明白了。”胤祥点点头,皇帝这番话听到耳里,落到心上,就像春雨点滴敲打,说不出的熨帖。胤祥只觉得心头一片暖洋洋的,眼睛温润的看着皇帝,脸上尽是温柔。皇帝在他跟前坐着,看着忽然被摸顺了毛溢出笑意的胤祥,亦觉得周遭像被暖流给包裹起来,心里头只剩下安宁与微甜。皇帝忍不住把胤祥的手牵过来紧紧握在手里,拇指像是无意识的轻轻摩挲着。两人也俱没了言语,只剩下外头偶尔几声清悠鸟鸣。
过了许久,皇帝忽然想起件事来,道,“朕方想起来,今日来还带了样东西给你。”
胤祥顿时一副“又来了”的神色,道,“皇上,臣实在不需要什么赏赐了。”
“这件东西可不是俗物,你一定喜欢的”。皇帝自信满满。
苏培盛应声进来,手里捧了一卷画的样子。胤祥心里纳闷,以往赏赐倒不见有什么书画的。皇帝却是一脸得意的将画接过去,在他眼前展开。
“怎样,看着是否眼熟?”
胤祥一怔,只见画里画的是行营模样,当中坐着一人,一身蓝缎面金丝夔龙盔甲,手里拿着一张雕弓,正做检视弓弦状。不是皇帝又是谁。
“这是……三年的时候我督办的那身盔甲?”
“正是。”皇帝中气十足。“朕想啊,自朕御极以来,与你日日聚处,少尝分离。你这一养病,朕也没法时时探视,少不得一段时日要聚少离多了。朕这些天在宫中,无一日不惦记你,想来你也是。朕索性叫郎世宁作了这样一幅画送与你,你在府中记挂朕时,还有这幅画可堪寄托。”
“……”胤祥实不知作何感想。憋了又憋嘴角还是微有些抽动,幸亏皇帝正在兴头上没有留意。他反应也快,赶在皇帝发觉之前,赶紧展颜道,“四哥,您,您太费心了,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是好了。”
皇帝听胤祥主动叫了声四哥,全身毛孔都舒畅了。又笑道,“要感激么,有的是法子。”
“啊?”胤祥忽有不妙之感。
皇帝转而对苏培盛道,“是到怡王吃药的点了吧,药煎好了吗。”
苏培盛应声下去,不一会儿端了热腾腾的药上来,皇帝顺手便接了过去。怡王大感不妙,赶紧道,“四哥,我自己来,我可没到那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