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海生,一边是爷爷。
我两边都顾不到,怎么做都是错。
沉酣已经拿火把凑近木质家具,我一个健步上前阻拦。
他臭着一张脸甩都不甩我,左躲右避地烦了,直接把火把往我眼前一横。
只是下一刻,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我双手直接按在火上,制止他的行动。
他下意识向后收,见我不动,立刻一脚把我踢开:“你疯了吗?”
疯?什么是疯?
我支持着爬起来道:“求你……我求求你,不能烧……我已经对不起海生,不能再对不起爷爷他们一家,烧了……烧了就
什么都没有了,连是人是物都分不出……沉酣,你一定有办法两全。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做到……”
沉酣没有表情,默默地整了整我肩上的乱发道:“我知道你该怎么做……你该休息了。”
话落,他的手只是微微一扬,我未得反应就失去了知觉……
***
深夜,暴雨已停。
月色像被撕裂一般,在缓缓移动的乌云中若隐若现。
苍暗的穹窿笼罩着一摊摊的泥浆污水和一片焦黑的断垣残壁。
微风荡来雨后的清新,夹杂着些许腥臭气和焦糊味,在破砖碎瓦断梁折擦间游走。
偶尔有鸟飞过,伴着翅膀摩擦的“哧啦”声,更显得此刻无限苍凉——
无限,苍荒凄凉。
“正好十二个时辰,怎么药效一过就跑到这里来吹冷风,不舒服?还是怨恨我的所作所为,不想见我?”沉酣走到我身后
问道。
我说:“既然醒了就出来走走,没有别的意思。你……总归还是烧了,不过我能理解,至少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你做
的对。”
沉酣道:“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咬了咬嘴唇:“我明白的,此毒毒性恶劣,一旦扩散后果严重。在加上暴雨,有可能会污染水源……”
沉酣道:“你能明白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
我抱着胳膊,声音微微颤抖:“这些我都明白的,我只是不明白……到底什么叫死不瞑目,死无葬身之地?为什么偏偏是
他们?为什么偏偏是好人不得善终……”
天朝的秋季会有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在月色的包裹下似乎闪着淡淡的荧光,
若隐若现地犹如夏夜里的萤火虫,
犹如坟冢上的磷火。
我握紧拳头,捶打身旁的大树:“……程老爷子于我有恩,我不但救不了他们还连累了海生,现在连亲手掩埋他们都做不
到……你说的对,我他妈就是混蛋!”
沉酣去拦:“手不要动。别妄自菲薄,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连魑魅都用上,他们还真能下血本。”
“……不是强盗屠村那么简单的,对不对?”我听出沉酣语言中的隐意,死死盯着他问:“这些人只杀人不劫财,怎么可
能是强盗?”
沉酣点头道:“从伤口来看,动手的都是山寨里的混混,没什么章法,应该是受人所托。只可惜魑魅乃魂谷镇谷之毒,这
一点便漏了马脚。”
我激动道:“你别魂谷,魑魅魍魉得到处瞎扯!直接说重点!”
沉酣道:“是武林盟的人。”
我张大嘴巴,不可置信:“为什么?你们不是已经败了吗?他们得了这么大一便宜,怎么不赶紧烧杀抢掠,为什么还要累
及无辜?”
沉酣嘴角抽搐:“因为他们久攻不下,好容易找到突破口,又被赶了出来。只好想点儿邪招,招揽力量充实自己。”
我问:“什么力量?”
他答:“少林。”
当头一棒。
我依着树干缓缓坐下,缕出头绪:“当年英雄大会,徵羽说暗宫武功与少林相克,只要和尚们不动手就不会有问题。可是
少林当日对暗宫之事存疑,放话说若暗宫确实乱生杀虐,再另行斟酌。如今武林盟滥杀无辜,难道是妄想嫁祸暗宫,逼少
林对暗宫出手?可是,有两点说不通……”
沉酣不等我说完,直接解释道:“第一点,魑魅剧毒我都能看出来,少林如何看不出?因为中魑魅者两个时辰后形容如同
鬼魅,超过三个时辰将慢慢化为血水,融入泥土,水源……消失无踪,再次中毒波及面虽广,但表现却是平常毒药的效果
。等少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罪证已无。”
“第二点,为什么挑如此偏僻的渔村下手?这里不是第一处,也不会是最后一处。似乎暗宫四周的村落都是他们下手的目
标,造成暗宫惨败之后四处围捕壮丁,不从者杀之的无道假象。”
我浑身颤抖:“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屠戮所有人?”
沉酣叹气:“他们只是棋子,死了才有价值。”
夜风森冷,衣衫被鼓起,飘摇无依。
我闭上眼睛,彻底将自己委身于残酷的黑夜。
耳边的风声比往常听得更清晰,那风不大却极冷,吹过皮肉吹入骨血,留下了诡异而鲜明的轨迹。
“混蛋……楚洵鹤那个万年王八蛋,我就算死也要灭了他……我发誓要灭了他……海生竟然是为了这么可笑的缘由而死,
我不报仇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甘心……”
沉酣拉起我包着纱的双手,其上盛开出点点娇艳。
他怒道:“手不要动!你手上的烧伤不轻,虽说救治及时,不注意养伤的话很容易留疤。”
我嗤之以鼻:“行了,我以为什么大事……又不是女人,有点儿疤怕什么?”
“你是不怕,我怕有人会心疼。”说完看我一眼,颇有深意的加了句:“他看到了一定会心疼。”
沉酣摆弄着我手腕上的海螺,叹道:“这男孩儿也算死得有意义。那树下现在若埋的是你,他不知道要拉多少人去给你陪
葬。在他看来,从没有什么事是该做或是不该做,只有值得不值得。”
他?
他是谁?
我奇道:“你在说残疏?”
沉酣笑:“残疏?也对。倔脾气一上来,这师徒俩倒是挺象。”
我脸色骤变:“沉酣,即使你想安慰我也用不着开这种玩笑,云馨?我可看不出来。”
沉酣摇了摇头:“若是能看出来,就不叫‘心’疼了。”
我甩开手,信步前行:“到此为止,有些话说了反而不如不说”
沉酣不再言语,转而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一愣,苦笑道:“沉酣你知道吗?就在昨天程老爷子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还教育我: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数万天,人
生的意义在于你是真的活了数万天,还是只活了一天,然后重复数万次。”
沉酣点头道:“这老爷子果然十分有见地。”
我道:“对,老爷子高屋建瓴,可惜我就是那烂泥扶不上墙,我告诉他这辈子就准备重复几万个一天之后终老,真没感觉
有什么不好。”
眼前不由浮现出程老爷子拿烟带锅子火气冲天的情景,忍不住牵牵嘴角,却牵扯得生疼。
沉酣轻笑:“那么现在呢?”
现在?现在……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绿色的小虫子依然在眼前不断飞过,划出忽明忽暗的弧儿。
那抹淡淡的明亮彷佛在指引迷途中的游魂,在黑暗中不停地徘徊。
我伸出手去,却碰不到。
即使它就在我指尖将触未触着的地方,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永远都碰触不到……
第三章:时乖命蹇(上)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重阳节刚过,文人才子登高赏景,携酒而回。
兴致正好,三三两两地挤入驿站边的小酒馆,高谈阔论,不亦乐乎,
把这原本僻静的小店搞得闹哄哄的。
我被闹得头疼,依在临窗一角,举目远眺,
窗外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风光独好。
“曾经有个人也是喜欢这样看窗外,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却说……”
“似是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沉酣一愣,有些意外的看我。
我笑笑:“那人是幽太子,对吗?”
沉酣点头。
我说:“沉酣,你说实话,我和幽太子相像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沉酣举起杯子,沉默良久后悠悠地开口:“像不像,我不好说,至于幽儿……五年前,即使不是天朝人,也绝对知晓幽太
子的盛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像你这般年纪,孤身一人溜出皇宫寻找主上。主上故意不见他,他竟然当街叫嚣
,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呵呵……总之,是个挺矛盾的人。”
“这道理我明白,就比如你。武林定律有云:好人从不下毒,坏人从不会不下毒;但好人从不下毒却老被诬陷下毒,坏人
从不不下毒却没人怀疑他。从这个角度讲,你是坏人。可话又说出来,这两天你除了打我一掌踢我一脚外,倒也没做什么
过分的事情,又算是个好人。”我懒洋洋地拖着长腔道,并摆出一幅“摆事实讲道理”的欠扁样儿。
沉酣鲜少出现哭笑不得的表情,现下他挑眉瞅我,面部抽搐的感觉有点儿像孔雀。
二者的区别在于,孔雀会立刻反驳,沉酣则是顺水推舟。
他道:“你说的不错,人都是矛盾的,就连主上也不过是站在神的高度的凡人罢了。他俯览世人决定命运,可站得再高也
终究是人,还是个痴人……”
我有点儿糊涂。
残疏说过沉酣和云馨素来不对盘儿,一般场合有其一在,另一个定然回避。
不得已凑在一起,也是互不理睬。
随口问道:“不是说你和云馨的关系不好?怎么感觉你满了解他的?”
沉酣倒不觉我唐突,直接答道:“嗯,不好。”
我相当诧异,而沉酣保持静默。
我继续追问:“后来呢?幽太子是被云馨错手毒死的?”
沉酣一愣:“谁和你说的?”
我支吾了半天,还是他先猜出来:“寻说的,是不是?”
我有些意外,僵硬的点头:“寻幽。”
沉酣的神色黯然,略微垂头,银发滑落遮住半边面目,凄凄惶惶,说不尽的落寞。
“那毒是我配的,解药也一直按时送去,问题不出在毒上,是在人身上……幽儿被保护得太好,圣武帝为了他宁可得罪天
下人,主上伴他长大,更是不会让他受丁点儿委屈。后来,凡是见过他的,没有人舍得真正去伤害他。幽儿就是面琉璃幻
镜,极美……却易碎。他的信仰太纯粹,一旦遭遇到瑕疵就会崩溃,更何况当年那么惨烈……唉,陈年往事,不提得好。
”
他自斟自饮了一会儿,转身斟给我,我挡住杯子。
沉酣问:“为什么不喝?”
我打哈哈道:“淡交无酒,深语惟茶。咱哥俩儿的深情厚意岂是这酒能尽表的?”
沉酣不语,伸手就摸我脉门。
我苦着脸回缩:“不是毒发……那毒好久没有发作了……”眼见着沉酣手中银针一闪,我立马儿老实交待:“我说我说,
坦白还不成?这几个月不知道怎么的,一沾酒杯晚上噩梦就铺天盖地的,醒来又不记得,只觉得……说不好,反正挺难过
。”
沉酣锁眉,欲言又止。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卖唱为生的歌女接着吟道,婉转凄凉。
恰好趁这冷场空档,我听清了词,却被词中之意震住。
心下怅然,恍惚犹如梦中。
我问沉酣:“他们很相爱,对吗?”
他坚定地答道:“至死不渝。”
沉酣反问:“你如今放下了吗?”
我笑得坦然:“单纯说放下还是放不下,都不见得恰当。问这个倒不如问:这次回去我准备如何面对他。”
他略顿了顿,银丝飘拂:“你决定要回宫?你真想回去?”
我望着窗外田间歪歪斜斜的小径和四通八达的官道。
记起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而我将要踏上的既不是康庄大道,也不是阡陌小径,而是回头路。
走回头路的人,只因为……无路可走。
我无奈地叹气:“不想回,但是不去不行。我权衡过,若孤身去找楚洵鹤寻仇,无异于飞蛾扑火。即如此,又何苦逞这一
时之气?自然要从长计议,而且……”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是一件相当打击的事情,只不过苏和小爷能屈能伸,有缺点勇于
承认:“而且我能力有限,需求助于人,希望暗宫这次败得不要太惨。”
沉酣言语中有些轻视:“杀个人而已。暗宫就算被毁,这要求还是能办到的,你无需担心。”
我怔了怔,气闷道:“你以为我回去是想求云馨看在往日乱七八糟的关系上,帮我杀楚洵鹤报仇?靠!那姓楚的狗命一条
,能抵消渔村上下数百口人的冤屈吗?能赎清屠戮无辜的罪孽吗?古代人果然肤浅,我杀楚洵鹤,楚觐风再来杀我,然后
云馨再去灭楚家……冤冤相报,除了有利于计划生育外,还有什么意义?”
我怒瞪他。
沉酣既不恼我的态度也不纳闷我的用词,颇为平静的回视我,示意继续。
窗外枯黄的落叶被金风吹拂进屋,恰巧落在我手上,瑟缩得打着转儿,犹如流离失所的灵魂。
“栎州城里的难民,埘江上的船家,东海渔村的冤魂……他们不幸的根源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这动荡的时局。楚洵鹤自然
不能留,可我总觉得姓楚的背后有什么秘密……”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压低声音道:“朝堂上摄政王,永祯王是一个
平衡;江湖中暗宫,武林盟是另一个平衡。天朝虽说四分五裂,但还称得上安稳。可自从摄政王扬言攻打暗宫,这平衡就
被打破。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就是觉得不对劲,可又找不到哪里不对劲……”
沉酣接话道:“于是你决定回去,从暗宫下手寻找症结?”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也可以这么说。天朝的武林势力之强大,远远超过我上……呃,先前的认知。暗宫的规模实力令
人咂舌,朝廷中有人不说,中秋宴请简直能媲美皇宫。可就是这样的暗宫,竟然败给了武林盟?!由此可以推测,天朝的
江湖,保守来说就是两个暗宫的力量。如果想朝局安稳,首先要江湖安稳。否则,若为有心人利用了去,会更加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