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哨马他们已从废料堆里扯出几米的网绳之类的东西,用来固定和运送伤员。万回看差不多了,小兔崽子的身影基本已经看不到了,他向下边知会了一声,然后才两手向上撑起,钻入管道洞。
这种地方,也只有亲身进去了才能感受到,整个洞其实是以一个微小的仰角渐进倾斜的,四壁就像你能看到的五花肉的截面,非常乱七八糟,液体侵蚀的,完全看不出墙里是什么填充物,只有每隔半个身体的距离,头顶会出现两块对称的锈红金属片,应当是某种支撑结构的一部分,感觉上就像爬在一架倒扣的船龙骨底部,像爬在什么动物的内脏里,光线照射重重叠叠,仿佛要向里面压下来。
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会从这里头蠕虫般通过,你会担心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卡住,即便空气流通起来,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人也会呼吸加快,控制不住的心慌,进而手忙脚乱试图尽快离开,往往这时最可能铸成大错。
约半分钟,万回吃力地钻出身,身上略带擦伤,立刻被刺青眼疾手快抓住。
原来这边出来几乎是一个七八十度的大平面,只有一些庞大的水泥块像椽子一样暴露在陡壁上,可以立足,莽撞的很容易爬出来看都不看一脚踩空。
万回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陡壁的对岸完全是一团黑暗,像笼着重雾。电筒不在万回手上,也没办法看清,而现在所站的位置大概一肩宽,这种感觉好像攀岩攀到一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冻得瑟瑟发抖,实在不是很妙。
紧随其后的是哨马,动作就灵得多,爬起来膝盖不着地而且很快,跐溜一下就过来了。显然,哨马也对情况微微一诧,随即立刻爬出来,下来后就有点不够站了,他主动跳到旁边一块水泥椽子上,水泥挺滑溜,晃荡一下才稳住。
后面的人可就没这么轻松,要拖着两个伤员。
用拧成股的网绳,
伤势较轻的那个可以用手拽着,伤势重的,自身行动困难,只能将绳系在他腰间,虽然冷,为免破烂的衣衫钩住或堵塞,也只好全给扒拉下来。
其实万回并不明白谁愿费这么大劲带一个拖后腿的,但是自己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有那种野蛮的念头又似乎不妥。
现在管道洞里只剩下那个重伤员,其余人都陆续站到了周围的水泥块上。
问题是重伤员意识也不大清醒,把他拖过来不仅要力气,还得掌握技巧,否则一旦卡住,就是生死问题。
苗老三他们扒在管道口,小心地将绳拉一下再松一下,不断调换角度,管道里发出沉重的刺啦刺啦声,皮肤直接摩擦,听着就疼,这种声音在整个空间中回响。
手电已经能照到一个黑乎乎的脑瓜顶了。
苗老三说不好,快停!都他妈快停手!
放掉绳,隔了几秒,大家脸色变了。
有经验的矿工能听出来,或者说感觉得出来,好像那种白蚁在木穴内悉悉索索游走的动静,那是个相当危险的讯号,绝大多数时候,一旦有这种感觉,就意味着土层正在松动,坑道随时有可能坍塌。
苗老三喊停手,不单因为他察觉到了这危险,更因为伤员本身,越来越僵硬,整个身体绷得过紧,再拉只会卡住。
这时伤员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开始大声地哼哼起来,扭动身体,无疑令情况雪上加霜,他们喊着让他放松、不要乱动,却丝毫不起效,那人感到自己被卡住了,反而更加惊慌。
眼看着情势直落谷底,就在万回以为完了的时候,刺青忽然把手电往他手里一塞,就准备爬回去,苗老三闪身拦住。
“你做什么,要进去也是我进去!”苗老三厉声道。
“你进去活动不开。”刺青推开他。
他手上并没使什么劲,实际苗老三是自己让开的,因为解释很合理,论身形,真没有比刺青更合适的了,而且刺青知道规矩,如果不行,绝不硬来。
或许是先前被刺青救,一见他返身涉险,万回紧张得要命,甚至比自己爬还紧张,扒在洞口伸直手臂举住手电。
就在一种不安的动静中,刺青爬到了伤员身边,准确说,是爬到他头顶,好像很用力地按住,说了什么,那人随后便不动了。
这个范围内只有万回能看见,其他人都在他身后拽着绳子。
万回看见刺青苍白沾满沙砾的背,以及伤员的半个肩膀头,像瓶颈里的木塞一样堵到结结实实,因刚才的挣扎扭动,肩臂已蹭得通红。
管壁顶在滴水。
苗老三问情况如何。
刺青微微转头,高声说:“没事!听我口令,数到三!”
卡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万回心中一嘀咕,刺青却已经开始数了,“一——二——三!”
网绳“嘭”一下绷直,那力道在万回耳边发出了纤维的咯咯声。
正是这时,万回看到了不寒而栗的一幕。
刺青并没有去帮助那个人,而是在使劲蹬,悬在那人头顶的支撑梁,就听到一声金属板折裂的刺响,碎石落下来了。
万回就像什么堵在了嗓子眼,简直要窒息了,他根本没想太多,大喊一声:“快回来要塌了!”
刺青往上看了一眼,扭身以最快的速度朝这边爬来,身后重伤者歇斯底里的尖吼,碎石正如大雨般在隧道中噼里啪啦下落。所有人都听到了,坚厚的连续墙体内,忽然发出一种沉闷的金属扭曲的声音,是支撑架构。
“快离开这儿!”有人惊叫。
“快!快!”万回冲刺青大声疾呼,一块石头正好砸中刺青后脑,差点把他砸趴下,刺青抬起头,突然说了声:“不好。”
一回头,满脸是血的重伤者,正在从后面爬上来,结构倒塌反而使其有了脱逃的空隙,他拖着一条腿,吐着恶气,奋力爬向刺青。
在他身后,隧道开始大面积坍塌,整个连续墙都在震,但仅仅也只有几秒的时间,快到不仅万回,连苗老三都没能及时反应,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一瞬间过去了。
万回只记得最后一秒,他的手臂拼命向前伸去,整条手臂仿佛在眼前拉长,他看到最后一刻刺青拼尽全力向前一扑,撞在自己身上,当时完全没考虑会不会被带得坠落下去,万回只是用力的一抱,将刺青牢牢抱住,惯性果然令他们向后倒,蹦出来的石头砸向身上。
幸好背后有苗老三,把他们全撑住了。
万回感到刺青的双手紧抓在自己后背,身体又湿又凉,所有人都给震得杵在那里,不知道坍塌有没有结束,都没敢乱动。
万回忽然听到刺青在他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听在万回耳里竟显得有些惊心动魄,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刺青要害死那个人,他一点也不明白,在此之前,他完全想不到刺青会是这样的人,这让他感到脊背发寒,抱着刺青的手也松开了。
他的手电筒不由自主的向管道口照去,在那里,他以及其他人,看到了一具被压扁的尸体,头壳像个破西瓜,到处都是,那种新鲜的味道,红红白白的汁液在废墟间滴淌。
那个人一只手还抠在地里,确
实是差一点就爬出来了。
万回将手电移开,他不想让小兔崽子看到。
这时他才开始想,他该不该把刚才刺青所做的事说出来,至少只告诉哨马苗老三,但是他不确定,也不知怎样开口,也许刺青自己会讲出来,也许哨马他们还会认为那很正确。
所以他决定暂时闭着嘴。
但他瞥了眼刺青,浑身就毛毛的,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情,他的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人心难测,是不是该从现在起,看着点刺青。
这个念头同时又好像很无稽,搞得他更拿不准了。
确定后,坍塌已经停止,其实只是个小范围坍塌,在外部巨大的墙体上甚至连道裂缝都没留下。
没人再去关心尸体,想的都是,爬回去的退路被阻断了。
而墙的这一边,至少在万回的想象中,是绝对大相径庭的,虽然刺青从未具体描述过这一边的情况,不过实际情况就是,看不见任何出路,连活动都很困难。
苗老三接过手电,电池不太够了,光线比较之前黯淡许多,只能依稀看见对面一些嶙峋的黑色剪影,应该是岩石,岩壁,距这边大概有超过百米。百米在平地上不算个距离,在这儿可是天堑了。
再说手电光持续这么暗下去,让人非常心慌,一旦光源消失,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在这么危险的高处,必死无疑。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困兽般焦虑的神情。
谁都不知道这支手电还能撑多久。
突然,哨马指着对面稍偏下一点的位置,叫道:“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位,手电的光晕中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轮廓,跟旁边的岩石比起来,很明显,肯定是人造的,而且体积相当大,从这边看酷似一只集装箱。
这个四方体的大箱子就这么突兀的,凌空出现在岩壁表面,一边还是歪的,很像被吊在半空。
苗老三转过头,询问如何办。
刺青看上去不像还能指挥的样子,不但满头虚汗,嘴唇跟死人一样白,而且万回发现,刺青似乎在竭力制住颤抖,以至拳头握得十分紧,靠在他身边,完全能感受得出来。
“继续往前,到对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刺青牙缝里挤出来的。
在那时,万回压根没往别的地方想,他以为刺青仅是受惊过度,所以刚还疑虑对方心思叵测,霎时又油然生出一种可怜,这种感情令他不自禁地想到应当坚强一点,更像个男人,虽然刺青并不是女人。
他想刺青冒着风险回管道,必然有他自己
的考虑。
当务之急是摆脱眼下困境,问题是该怎么到达对岸。
哨马倒是有一个直截了当的想法——爬下去,他看到下方十来米处,墙体同样分布着一排水泥椽子,他决意下去探路。
“反正电池也快歇了,早晚得往下走,”苗老三说,“留心点。”
哨马将手电筒叼在嘴里,脱掉鞋子挂在脖子上,双手在衣侧一擦。外墙体是大块花岗岩的,接缝处还有些落脚点,哨马攀爬起来动作相当行云流水,好像条大壁虎,不过片刻,摇摇摆摆的手电光束就落在了十几米之下的水泥墩上。
哨马摇着手电,“没问题!”
话音还没落,只听下方极沉闷的咔嚓一声,仍举着手电的哨马,连姿势都没有变,就和破裂的水泥墩,一并坠落了下去。
14.方舱
巨大沉重的撞击声,直到半秒后才响起哗啦啦的像是下瓢泼大雨的水点声。
“哨马!”
“哨马!”
苗老三急忙擦燃打火机。
下方远处,一束光亮逐渐昏暗消失,有如缓慢地陷进了黑暗的泥淖。
“水,”苗老三当即判断,“底下有水。”
水波还在一荡一荡的。
但没有迹象表明哨马还活着,水只能表明他还有侥幸活着的可能。
但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漆黑一片。
苗老三着急起来,因为如果哨马撞晕了,很有可能溺毙在水中。
“你们呆着别动。”苗老三令道,然后扛麻袋一样一扛,让小兔崽子顺势搂上他的肩,打火机交由他,“抓紧了,我们去救那个笨蛋哥哥。”
“嗯!”小兔崽子紧紧贴在他背上。
那个小小的火点,眼看着就下去了,万回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苗老三失足。
还好,虽然是在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下爬,但步调一点也没乱,苗老三干脆绕过了下面一排水泥椽子,直接往下,最后大约再下了两层楼的高度,那个火点停顿下来。
连万回也能看到,水面摇曳的闪光,就在苗老三脚下。
小兔崽子被放在一方凸出的裸石上,苗老三持着打火机,一边呼喊哨马一边淌入水中,水好像还挺深,水面也很宽,出现散落的水泥残骸。
苗老三差不多是游到了残骸主体旁边,四下搜寻哨马。
“甭找了,这儿呢。”
苗老三忙将打火机伸过去,就看见残骸的另一边,哨马跟条死鱼似的扒在那儿呢。
“你他妈早不吱声!”苗老三火了。
“我他妈给压住了,才浮上来!”哨马吼完,一个劲咳嗽,把湿漉的头发往后撸。
不过大家松了口气,哨马没事。
少了照明,其余人下去变得比较麻烦,万回和另外两个二班的,用网绳先把那个轻伤员慢慢放下去,之后收回绳子绑在身上当安全绳。
这样折腾了近一个钟头,所有人总算都平安下达到底部。
这处积水的纵深非常长,几乎就好像一条暗河河道,或者说埋藏于地下的河谷。
一行人涉水到对岸,差不多全冻僵了,连手指头都很难并拢。这个地方空气潮得手一抓一把水,吸进去的水让肺都冷,小兔崽子鼻尖冻像要滴血似的红,一抽一抽的,二班那几个都开始骂娘了,这孩子倒没半句怨言。
哨马同苗老三一致认为没必要再在纵深方向搜索,体温过低走下去统统完蛋。
一段陈旧扭曲的钢筋梯,像废铁一样靠在岩壁下。
刺青仰起头,指着上方,道:“哨马,那个地方,能不能去。”
哨马眯着眼,一个黑压压的阴影,从头顶的漆黑中浮现出来,哨马哈地笑了声,“原来你早有打算嘛。”
那正是早前从对岸看到的,集装箱式的人造建筑。
从正下方看,竟大得叫人吃了一惊,可能有一节火车车厢那么大,但更宽,一边还是歪着的。
“小兔崽子和打火机借我。”哨马说。背着小兔崽子虽然增加了点负重,却不必腾出一只手。
上下并不很高,爬到一半的时候,哨马忽然朝下伸出一个巴掌,“快看!黑的!黑的!炸过!”
搞得苗老三叫:“收起你他妈的熊爪认真爬!”
万回则完全闹不清哨马在嚷啥。
然后就听到响亮的“哐”一声,好像踹上了什么东西,接着吱吱咯咯磨牙般的老化金属声音。万回绕过去,居然看见集装箱侧面开了一扇门,哨马正在往里爬。
不一会儿,一段软梯放了下来,还是崭新的,估计也是应急设施。
刺青一点没犹豫,带头登上软梯。本来万回还担心半空中吊着的箱子结不结实,上面还挂有一块斑驳的警示牌子,不过看刺青上去,他也就跟上去了。
刺青管这个箱子叫方舱,准确说叫军用方舱,这个词万回头一次听说。
后来他才知道这东西是美国货,基本上类似一种移动房屋,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用途。
这一个又比较不同了,首先它悬吊在崖壁上,四根粗大的钢缆,分别绞接在两端崖脚及崖壁上,另以密匝的细钢丝缠绕,根部打了钢架板,因为其中一根钢缆稍有松脱,才使得方舱倾斜,一小部分石棉砖从裂缝中暴露出来。不过,总体依然相当坚固。
更厉害的,是进去以后才发现,这只方舱根本只是冰山一角,充其量是个玄关,在它之后连接着一系列组合方舱,显然是嵌在岩壁内部,这些方舱被紧密地焊接在一起,分上下两层,每一个方舱都是一个独立空间,由钢围壁分隔开,由平面闸门相互连通。
这是进来后刺青从一张悬挂的图纸上获知的。万回一进来第一感觉是舒服,里面比外面干燥多了,而且暖和得多。
后来照着图纸,到一间方舱改建的变电室,找到了一台小的柴油发电机,试了一下,竟然还能用。
随着变电室内,柴油机嗡嗡的满功率运行,整个组合方舱的照明设备运转起来。一瞬间,白晃晃一排防爆灯,刺得万回眼睛痛。
整个方舱还是比较空荡的,除了管道线和钉在地上的桌椅,几乎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就好像从来没人使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