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的空间不大不小,里面设置成榻榻米的样式,在靠近车厢门的一边,钉着一张小小的多宝柜,木板式的榻榻米上垫了好几层的软垫,人坐在上面不会太硌骨头。加上洛州城附近的官道都很平坦,所以虽然坐着车挺晃悠,非花还是睡得很熟,只是在梦中似是被人装在摇篮里抛来抛去一般。
等他睡了一觉醒来,非花就感觉马在散步一样,车子走得异常慢,他半躺着枕在杨凤珏的怀里,而对方斜靠在车厢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醒了?饿了吗?”杨凤珏把书丢到一边,用衣袖蹭着非花睡得红扑扑、还压上了衣服印子的脸蛋。
“嗯,有点。不是很饿。”早上因为起得早,早饭也没什么胃口吃,就喝了一点鸡丝粥。“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中午了,我们先休息吃饭,下午再接着赶路,这一段路的风景都不错。就在这停下吧。”后一句是对着车外的云檀说。
云檀欢快的应了一句,马车竟停了下来。
非花撩开车帘,看见停车的这地方是一个河边的草坡,周围还能看到一小片挨着的房子,平坦连绵的原野上,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小村庄。
“这儿还在洛州的地界内,是挨着苏州边界的一个村镇郊外。从这往南走,过了两个县城就是兴州,榕环县在兴州的东南,接近扬州地界。”
杨凤珏一边解说,一边从车厢底部的暗柜里拿出水壶等物,云檀在周围捡了一些枯柴枝,就在树荫下的小河滩上用石头架起水壶烧水来。
临近中午,附近村庄的房顶都飘起了炊烟,三三两两的农夫荷着锄头从田野里往家里走,有些经过杨凤珏他们身边的,都会友好的打量几眼,眼神间带着纯朴乡下人看着陌生的城里人时特有的憨实和微微的疏离,一些热情的大叔也会跟他们打声招呼,邀请到自己家里去用饭。
微凉的风从远处已经收割了的黝黑田野吹来,带来微潮的泥土的气息,阳光照耀在河流上,泛动的波光闪射着灼人的彩芒。
非花站在河边的草坡上,着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前世,他曾经梦想着有一天,能在南边安静的乡镇买座院子,买几块地种菜种花,在院子面向街边的地方开间糕点铺,就那样每天守着铺子过日子……
“想什么呢?”杨凤珏走过来,把非花的手握在掌中,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开始变冷,非花的手脚也总是冰冰的捂不热。
“没什么……凤珏,以后我们还是会滦湖村吧。”
“好,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想滦湖村了?”
“嗯。”
杨凤珏和非花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沿途看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赏玩一两日,也因此,他们走了七八日左右才出了洛州的地界,进了兴州的地界内。
这一日,他们刚到兴州上元县落脚,就接到杨重钰飞鹰传来的信息:瓴州地龙翻身了。
瓴州,地处大商西南,紧邻着西南大都会瀚州,农业和商业经济地位在整个西南地区来说仅次于瀚州。地龙,也就是火山,忽然爆发,瓴州损伤惨重。
本来,大商朝的历代君王都在全国各州设置了司天监,其职责就包括了检测各种天灾,以往的事实证明了这项决策的必要性和正确性。
然而,这一次瓴州地龙爆发之前,据说瓴州司天监里事先并没有发现龙威(也就是地震爆发的先兆),而大商也很久没有发生过地龙翻身之事,民众们都丧失了警惕性,因此事故乍然发生,事故本身的损失是一方面,因百姓的惊慌、惶惑、暴乱而导致的损失又是另一方面。
按道理来说,国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最担心、操心的本该是朝廷,但是偏偏,天阳商行旗下的飞腾商队前几日刚好就到了瓴州,地龙爆发后,商行总部就与商队失去了联系。目前境况混乱,杨重钰就是马上派人进瓴州查探,也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杨凤珏和非花接到信息,当即决定转道扬州,那里有天阳的分部,消息的来往要快捷许多,处理事情也方便,而且要回洛州的话,从扬州搭船竟滦河逆流而上是最快的路径。
杨凤珏和非花一行三人赶到扬州,在那里留了两天,就乘船北上,几日之后就回到了洛州城。
在杨凤珏和非花回来之前,天阳派出去瓴州查探的人已经找到了飞腾商队,传回来的消息说,当时飞腾商队正在野外平原行进,又不在地龙爆发的中心地带,幸运的避免了大伤亡,不过饶是如此,还是有两个人重伤,几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消息一传回来,杨重钰就放下了心,又派了一批人往瓴州照顾受伤的队员,飞腾商队也出了瓴州,加快速度往南走。
所以,当杨凤珏和非花回到洛州的时候,天阳商行里的气氛还算轻松,月清风和李韶宁也早就各自回去了,大家都要统筹各自的物资,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太子的诏令也该来了。
果然,没过几天,权邕带领岳天楼的一干精英,代表太子分别往中州月家、洛州蓝家(天阳商行明面上的老板是蓝竟航),以及中部、南部、江南诸州的各商业巨头、官宦世家募集善款赈济瓴州。
天阳和月家因为和太子有协议在先,没等权邕带人到来,善款和物资都准备妥当了,等太子的人一来,做了个官面文章,交接完毕,也就没什么事儿了。
而其他的商贾和官宦世家可没有那么爽快,太子的人一催二催三催,钱粮还是没榨出来多少,弄得权邕每次焦头烂额的就跑来找蓝竟航和卢晓拼酒。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一天天变冷了,趁着还不是太忙,杨凤珏和杨重钰决定回一趟滦湖村,非花和铁宝当然也一起回去。
采买了大量的日用品,四个人为谨慎起见,兵分两路出发。六天之后,他们在离着滦湖村最近的十二里墟悄然会合之后,就往滦湖村走去。
深冬季节,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几个人背着货物健步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饿了就猎些山里的活物果腹,晚上就在路边搭建的茅屋里过一夜。
那些茅屋都是滦湖村人为了外出时沿途歇脚,或者是打猎时有个休息的地儿而搭建的,定期会有人来修葺,因此他们从十二里墟回去的三天里也并没有多疲累辛苦,反而像是在进行野外游玩一般兴致勃勃(也可能时因为快回家了,给兴奋的),就连非花和铁宝看起来精神头也不错。
第三天下午,四人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滦湖村里,把久未见他们面的村人们大大的惊喜了一番。
回到熟悉亲切的家,杨凤珏兄弟俩也心情激动,铁宝更是高兴得猴子一般窜来窜去,非花私心里也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乡,看着那些淳朴热情的脸庞,杨家爷爷宠爱的神情,他的脸上也漾出了愉悦的笑意来。
第四十章:新年盛宴
大商史书记载,德宗皇帝隆兴二十一年东,瓴州地龙翻身,致百姓伤亡以千记,房屋崩塌无数。未出一旬,太子令府中上下缩减用度,并广募钱粮于国中商贾、世宦,所得百万之巨,济民数以千万,帝甚悦。
瓴州地震,在朝廷的有力调控下,很快就得到了妥善的解决(起码在表面上),在新年来临前,瓴州的百姓终于从惊惶中回过神来,在官府的组织下搭建起新家,勉强撑着过一个新年。
飞腾商队里受伤的那几个队员早在腊月之初就转回了洛州,有天阳商行里的专职大夫看顾着,重伤的两个在新年来临前就能行动自如了,而只受了轻伤的那些,早就能活蹦乱跳了。
腊月尾,在外四个多月的飞腾商队终于回到了洛州城,和早回来半个多月的飞云商队会合,此时,洛州城城东靠近闹市的两座相邻着的三进宅院中,两支商队的队员们要么嬉闹着相互打趣,要么聚在一起交流吹嘘,要么可着劲儿地炫耀自己倒腾来的各种玩意儿。
院子最靠后的书房中,杨凤珏听周云中禀报完贸易行里的情况后,歪坐在软椅上看着后者坐在书桌边和天阳商行的财务总管邱仲垣核对账目。无聊之际,目光又放到手边的那块暖玉上来。
西域蓝田特产的极品暖玉,能改善寒性体质或者为寒疾所苦的人身体发寒的症状,同时也能调理心脉,温和脾性,使人静心凝神,敛气归中。
非花的身体偏寒,内中又虚,平时身体的温度就比常人的低,到了天气稍微变冷一点,手脚冰凉是常有的事,冬天时整个人似乎都是捂不热的。
杨凤珏一直在寻找各种能改善非花这种状况的东西配合药物进行调理,当初飞腾商队出发之初,杨凤珏就吩咐了周云中代为留意。本来并不抱多大希望,想不到却在京城找到这样极品的暖玉。
杨凤珏仰躺在椅子里,细细的把玩着那块暖玉,想象着温润的玉被血红的丝线串着佩戴在非花洁白的脖颈上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绮念。
临近岁尾,天阳商行里各商号都开始进行岁末汇总,各种营运汇报、工作总结忽然就堆满了非花的案头,杨凤珏、杨重钰和天阳商行里的一干管事的工作也繁忙起来。
非花和杨重钰还好,对于杨凤珏、蓝竟航和天阳的一干总管、主管、管事来说,岁尾工作处理不仅意味着加班加点,同时也代表着要“出差”。
之前曾经说过,“天阳”这个旗号在明面上不存在的,它只是杨家旗下的人对商号总部的一个统称,是只有商号里的上层管理者才会得知的秘密。而对于内部知情的人来说,天阳代表的就是杨家。
在天阳商行里,蓝竟航就相当于总经理,总管天阳所有事务,明面上是芙蓉楼以及杨家旗下一系列酒楼、酒庄、客栈的老板。邱亭臻、卢晓、周云中是天阳的四大副总管之三,邱亭臻主管同乐山庄以及杨家旗下的青楼妓院,卢晓主管钱庄当铺玉器珠宝行,周云中主管拥有飞腾飞云两支商队的百胜贸易行以及锦绣坊。
而另一位副总管——主管重楼的凌天,除了杨凤珏兄弟、蓝竟航和周云中外,大家都是只闻其名,不辨其人,连凌天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连非花,在天阳管了将近四年的家,也还是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天阳富豪”。
之所以称富豪,是因为重楼主要是收集和贩卖高级情报,有时候一条秘密情报卖出去,往往就是好几千两银子的事情,日进斗金在他们来说并是不是难事,所以才被蓝竟航戏称为“天阳富豪”。
至于天阳旗下的书院,则是独立于天阳所有盈利商号之外的一个人才培养机构,由杨家秘密特聘的杀手和先生担任教习,并直接对杨重钰负责。
对于以上天阳的商号、机构来说,他们的总部所在地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譬如重楼的总部在京城,芙蓉楼的总部设在扬州,锦绣坊的总部在苏州……除了重楼之外,其他商号的人都要在年前派人到洛州来汇报情况,或者主管这一方面的总管、管事下到总部所在地去。
这不仅是谨慎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
到了腊月中下旬,各种工作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天阳商行上上下下提前吃了团年饭,发了足量的红包,这个年也就开始了。
非花和杨凤珏兄弟处理了一些必要的事务,又采买了大量的年货,终于赶在二十六小年这天回到了十二里墟。铁宝和滦湖村的一众村人一早就等着他们回来,帮忙把那大批的货物搬回滦湖村。
把各家托买的东西,还有给他们的礼物派发完毕,杨重钰和铁宝回到家里,就看到非花抓着一张布条发呆。
杨重钰看出那是天阳商行了用来飞鹰传信的布样。
“小非,怎么啦?大哥呢?”
非花闻言回过神来,“他去放鹰了。……这,竟航传来的信,其实也没什么。”
非花一边说一边把布条递给杨重钰看。
“月清风来信,希望非少爷能回到中州月家过年,月家家主派来接人的人今日已到达洛州……小非?”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不过,我早已不是月家的人了,也不可能再回到月家去。”
“呵呵……那就好,小非你不要难过,只要你愿意,我们就永远是你的家人。”
“嗯。”
门外,站在长廊中的杨凤珏烦躁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是啊,这里就是非花认定的家,他们就是非花的亲人,他还怕他会走到哪里去呢?他跟那些曾经抛弃了他的人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就算是有关系又怎么样呢?他始终是非花最亲的人,也必定是最爱的人,相处了这么久,非花的品性是怎样,他也最了解,在这样的时候,他实在不应该对非花这么没有信心的。
这么想着,杨凤珏心情愉快地推门进去。
这一年的新年同往年一样,杨家祖孙三人、非花、铁宝,加上杨家的一个老仆人丁叔,杨家爷爷的好友、杨凤珏的师傅云阳子,七个人过得也热热闹闹的。
滦湖村的人数少,过年的时候有些人丁单薄的人家或者关系特别亲的就会两家甚至几家合起来过年,而且到了年初一那天晚上,整个村子的人还会集中到滦湖边开篝火会。
滦湖村因为地处四面高山环绕的谷地,冬天的时候并不会下雪,气温比外面的要暖和许多,所以到了冬天,大家都没什么事儿忙了,各种大人小孩的游戏、比赛就会时不时的出现在村子里。
非花很喜欢这样的气氛,虽然条件没有多么好,生活简单平淡,但是身处其中却常常能够感受到那种温馨、静谧、甜蜜的感情,大家相处得融洽、亲切、友好,像真正的一家人。
“我来吧。”
非花洗了澡,坐在床边擦着头发,杨凤珏就推门进来,把屋子里的火炉拨旺了些,走过来顺手接过了非花手中的布巾。
自从在洛州城生病那次,杨凤珏和非花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同睡在一张床上之后,回到滦湖村,杨凤珏也很自觉的睡到非花的房间里来。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把非花的头发梳顺,杨凤珏转身在角落的箱子里翻找着,那是他们从洛州带回来的行李。只见杨凤珏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布包,打开,包袱里却是一套衣袍。
火红色的流云锦缎,领口、衣袖和衣摆有金银双色的暗花刺绣,金黑线钩花腰带,华美的布料在流动中泛着妖艳瑰丽的冷光,触感柔软丝滑。
当了四年的家,非花当然知道这是杭州凤岚坊出品的顶级云缎,和香云雪绸同为凤岚坊的两大特产绸缎。
“喜欢吗?快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杨凤珏说着,已经动手帮非花穿了起来,非花站在脚踏上任他施为,看着他专注的脸近在眼前,嘴角悄悄弯了起来。
火红的艳,如雪的冷,两种极致的视觉在美丽的少年身上完美的融合,衬得他更加清绝出尘、如梦似幻。
“小非,生辰快乐。”
杨凤珏着迷的盯着他,半天才呢喃一般说道。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非花脸上慢慢绽出笑来,衬着漂亮的脸、华美的衣袍,正像一朵雪莲正在缓慢的伸展开花瓣来。
“小非……”轻轻的呢喃消失在两张嘴唇之间。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吃早茶,非花发现除了铁宝之外,大家都有意无意的悄悄瞟他两眼,特别是杨家爷爷和云阳子,看看他又窃笑着凑头议论几句。
非花想起昨夜的事,脸上蓦地就红了起来。
“呵呵……来来,新年了,发红包了,人人有份人人有喜啊,小非,首先第一个是你的,老头子祝愿你又长了一岁,迈入成人的行列了,可以娶媳妇嫁人了!”
仿佛还嫌非花不够窘迫似的,杨家爷爷和云阳子低语完毕,就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一封红包来递给他,让一桌子的人都笑着盯着他看。
非花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生日,到了滦湖村和杨家在一起之后,杨凤珏就把新年的第一天作为非花的生辰。今年是非花十五岁的生辰,这还是从母亲的故人卿蓉和刘斌那里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