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叶鸩离莫说听不懂,便是听懂了,也只当一串狗屁,务必要仗义屠狗以正视听。
不多时船至岸边,叶鸩离长身起立,道:“越公子,今日畅谈,本座对你刮目相看……以后绝不再以小贱货相称。”
越栖见道:“谢了。”
叶鸩离道:“但越公子今日有句话错之极矣。”
越栖见目露疑问之色。
“你说本座喜欢错刀,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他若一朝沦落,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本座。”
越栖见浅笑道:“错在何处?难道错刀废了伤了没用了,叶总管还能不离不弃?”
叶鸩离摇头,冷冷道:“本座自然不会爱一个废物。”
“但要想伤宫主,除非我叶鸩离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本座但凡还存一口气,就绝不会看到错刀一朝沦落。”
越栖见的眼神在水雾氤氲中有些神秘的悲悯之意,透过睫毛凝视他,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了。”
第十六章
越栖见弃舟登岸时,叶鸩离突的想起一事,笑眯眯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匣子:“本座送你个小玩意儿,一路上记得想我。”
越栖见打开一瞧,一柄玉骨折扇,茶花满路光彩如笑,不禁暗道,这位叶总管的无聊浅薄已是登峰造极无可救药了。
孔雀见他怔在当场,还以为他心中难过,忙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我从没离开过七星湖,你可得多多照顾我才是。”
越栖见笑道:“错刀既让你护送我,你怎会是寻常弱女子?”
孔雀歪着头,道:“那你猜猜我有什么厉害之处?”
“嗯……”越栖见打量着她一身五彩缤纷的衣裙:“你生得可爱,别人怎么也不忍心伤你。”
孔雀十分受用,拍掌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到了市集,越栖见寻到一家当铺,把折扇死当了纹银三两半,全买了粗面馒头,尽皆送与一家收养孤儿的陆地慈航。
时已深秋,孔雀在一片落叶金黄中,看着越栖见的笑容,耳边是一群孩童的欢呼声,只觉手心暖暖的,心里深处什么东西裂开融化,小心翼翼的藏起一线阳光。
越栖见与叶鸩离不同,哪怕受了伤害遭到屈辱,他也尽可能的从中寻觅哪怕一丝的亮色,山中一夜雨,树杪尘埃洁,真正的忍而不辱柔而不染。
叶鸩离听闻此事,静默良久,低声道:“我得毁掉他,否则错刀或许就会当了真……情这一事,哪能经得起骗?骗来骗去就真假难分了。”
苍横笛叹道:“越栖见……属下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叶鸩离笑了笑:“错刀是个大骗子……他当年还说喜欢庄崇光呢,其实除了崇光的武功,他连崇光多大岁数爱甜爱咸都一概不知。他说的喜欢,只是为了出手夺位前让崇光心无防备。”
苍横笛道:“宫主身边有公子在,很多事自然不需操心。”
叶鸩离自顾道:“可骗惯了人,总有报应的。”
苍横笛略一沉吟,道:“公子不必担忧,宫主行事,处处都以七星湖为重。”
叶鸩离心中烦躁,踢开椅子起身走来走去,含糊道:“越栖见的身世……”
苍横笛若有所悟,轻声道:“公子,天馋十八君素来是内堂总管的贴身亲军,若有些消息你不想让宫主知道,属下一力担下。”
叶鸩离瞳孔猛的一缩,突然出手扣住他的脖颈,苍横笛不躲不闪,只道:“属下知错。”
叶鸩离道:“这样的错,再有一次……本座只能亲手处置你。”
他眼瞳颜色较常人偏浅,此刻更显一种生铁般的冷酷漠然,苍横笛心头为之一颤,屏息道:“是。”
叶鸩离慢慢松开手,想了想,道:“其实此事也不为难,在错刀真正对他动心之前,我杀了他不就得了?”
说罢展颜一笑,如春开月上:“反正本座是个恶人,釜底抽薪扬汤止沸,他们这把情火就烧不起来!”
苍横笛只听得呆若木鸡,也不知该哭该笑,偷眼看去,见叶鸩离已然一脸混若无事的轻松模样了。
越栖见与孔雀赶到桑家附近,已过了头七开丧之日,远远就能看见灵棚高搭一片缟素,不少江湖汉子手捧素烛线香,正往灵堂方向而行。
越栖见早换了一身素服,大步进得灵堂,只见桑云歌披麻戴孝,正对着几位吊唁者跪倒还礼,脸颊瘦得凹陷下去,下巴一片乱七八糟的胡茬,憔悴不堪。
越栖见眼眶一阵酸痛,情不自禁抢上前去,颤声道:“云歌!”
桑云歌茫然抬头,见着是他,满是血丝的眼眸一亮,哑声道:“你回来了?可惜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
越栖见哽咽道:“伯父这一去……你……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若撑不住,伯父泉下又岂能安心?”
桑云歌对吊客告了罪,让老管家先行照应着,领越栖见往后堂去,见孔雀寸步不离的紧随,桑云歌略略一怔:“这位姑娘是……?”
越栖见忙道:“孔雀姑娘是我在南疆结识的朋友。”
桑云歌百事缠身,也无意多打探,只道:“怠慢姑娘了。”
孔雀紧紧扯着越栖见的衣袖,言行中尽是没心没肺:“不打紧,你爹都被人干死了……栖见陪着我就好。”
桑云歌又耻又怒,若这般出言无状的是个男人,早就饱以老拳拔脚相向,但对着孔雀一张稚气小脸,只能忍住一口气,咬牙道:“杀父之仇……我必要苏错刀这个妖人血债血偿!”
孔雀沉下脸,强忍着一言不发,却听越栖见竟清清楚楚的说道:“害桑伯伯的……不是苏错刀。”
桑云歌数日不眠不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越栖见正要开口,后堂门口缓步走出一人,淡淡道:“不是苏错刀?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这人肤色微黑,五官深刻,英俊得锋芒闪闪气度夺人。
孔雀插嘴笑问道:“你免贵姓什么?”
这人微微一笑,声音低沉浑厚:“在下宋无叛。”
孔雀心中一凛。
白道北斗盟,三帮四世家尽皆归附,实力日盛,近年来处处针对七星湖,实为心腹大患,其盟主宋无叛更是江湖年轻一代中,最出风头最具声望的人物。
孔雀倚小卖小,转着眼珠,巧笑嫣然:“原来是宋大侠……人家叫七星湖,你就来个北斗盟,连名字都要跟人家凑作堆,好似粘着就甩不脱的牛皮糖。”
宋无叛并不生气,道:“姑娘所言极是,若有朝一日,邪魔尽除七星湖覆灭,北斗盟自然星散,宋某也能得以逍遥江湖。”
孔雀眨了眨眼睛,着实生气,却也知身在此地面对此人绝不能发作。
宋无叛不再理会孔雀,转向越栖见,道:“这位少侠素服吊孝,想来也是桑家亲朋故交,自然不会毫无由来的为七星湖妖人掩饰……却不知少侠知晓些什么内情?”
这话说得厉害,铁索横江华山一条路,逼得越栖见完全没有敷衍周旋的余地。
桑云歌眉头紧锁,眸光在越栖见脸上盘旋来去,颇有疑惑之色。
越栖见略一思忖,道:“宋盟主,在下越栖见,是云歌的表弟,自小在桑家长大。”
“云歌,伯父过世,我很担心你……我给你带了伤药,先帮你治伤可好?”
桑云歌知他自幼研习医术,闻言心中既喜且暖,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你刚赶回来,不急……再说我这伤也不好治。”
宋无叛静静道:“越少侠说的可是凤鸣春晓刀之伤?”
越栖见抿了抿唇,道:“是。”
“此刀秉性阴邪,损经脉内力,除却刀主,无人能医。”
越栖见叹道:“没错。”
宋无叛目光如利剑:“前些时日,曾听云歌兄提过,越少侠数月前在南疆失踪?”
虽是问着,语气却一锤定音的不容抵赖:“结识七星湖宫主,倒也是难得的机缘。”
越栖见直视着他:“不瞒宋盟主……在下与苏错刀,本就是故交旧识。”
桑云歌惊怒交集,吼道:“你说什么?你七岁就来我家,跟那妖人能有什么故旧交情?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还是中了七星湖的邪术?”
越栖见摇头道:“云歌,我没骗你……错刀曾有恩于我,桑伯伯真的不是他害死的,因为这些时日我一直在他身边,可以为他作证,他从未离开过七星湖。”
宋无叛冷笑一声。
越栖见温言道:“宋盟主在,那便是北斗盟在江湖公道在,自然不会任由真凶嫁祸他人,更不会让桑伯伯大仇不得报,是么?”
宋无叛目光犀利森冷,淡淡道:“桑大侠收养你十年……却是替七星湖养了一条狗。”
宋无叛如此反应不出意料,越栖见道:“在下人微言轻,宋盟主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先给云歌治伤罢。”
转眼一触桑云歌的眼神,却是三九天一盆雪水从头淋到脚。
多年朝夕相处,这位表哥虽有些名门少侠的脾气,对自己却从来和风细雨,照拂关爱无微不至,此刻只见他脸颊肌肉扭曲,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愤与憎恶:“你走罢!我的伤不用你治。”
越栖见心中酸楚,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腕,低声求道:“云歌,我一直视你为亲兄长……你,你可愿意信我一次?就一次?让我留一会儿,给你敷上药我就走……”
桑云歌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甩开,额角青筋直爆,怒喝道:“滚!”
宋无叛神色凝重,行得几步,堵住了越栖见的去路,北斗盟中数人亦心领神会,纷纷围了上来。
孔雀双手紧紧揪着腰带,眼圈都红了,道:“栖见,咱们走罢……他们都不讲理的,我很害怕……”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发抖,怕极了的小动物一般令人油然生怜,要对这样一个可爱美丽的小姑娘动粗,好几个佩剑汉子脚步都略生迟疑,宋无叛却突地厉声道:“妖女竟敢……”
疾掠而上,五指如钩直取孔雀的手肘关节。
孔雀滴溜溜一个转身,袖中探出一柄薄薄的短剑,光芒霍霍,封住宋无叛的攻势,腰间却骨碌碌掉落一只药瓶,瓶塞已被打开,依稀有透白的雾气散出。
宋无叛喝道:“大伙儿闭住气!”
他招数大开大阖,掌力更有山岳之威,压得孔雀几乎透不过气来,剑锋在汹涌掌势中勉强反削点刺,却咯咯笑道:“好大的力气,却来欺负我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也不害臊么?”
心知这姓宋的武功极高,又是众敌环伺,恐怕自己不出十招就会被他们生擒,孔雀银牙一咬,妙目觑准一处空隙,足尖反拧,便欲逃出后堂。
宋无叛沉着脸,左手划出一道圆弧,以柔力牵扯住短剑,右手握拳,重重一击。
孔雀一瞬间当机立断,撒手弃剑,一个燕子穿帘,破窗飞了出去。
只要出了后堂,凭自己的轻功与隐匿之术,必能逃出生天。
正心头一松,只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如重锤如巨斧,根本躲闪不及,只听砰的一声,骨骼肺腑都似在这一撞中成了一盘散沙,张嘴便是一大蓬鲜血。
宋无叛收拳负手:“今日饶了你,告诉苏错刀……他的命,宋无叛要定了!”
第十七章
苏错刀策马赶到白鹿山时,天近黄昏,深秋暮色中的白鹿山,木叶萧萧而落,却落得不显凄清,反而一派壮阔斑斓气象。
山脚一名青衣人已静立而候,苏错刀勒定马缰,青衣人马前施礼:“师父病体未愈,只能令在下在此恭候苏宫主大驾。”
苏错刀漆黑眼眸神光凝定,颔首道:“多谢。”
青衣人低声道:“师父在日观峰养病,烦请宫主移步。”
说着微一侧身,当先引路。
走出一段山路,苏错刀观其身形步伐,默数他吐纳呼吸,突然问道:“你修习的可是太一心经?”
青衣人停足含笑:“苏宫主眼力真好,在下自幼苦修太一心经,至今已有二十年,可惜天资所限,只在第八层徘徊不进。”
太一心经是白鹿山不传之秘至高心法,当年聂十三以及后来的谢天璧,内功都由太一心经筑基为底,白鹿山每代弟子中得以相授者,无一不是资质卓绝矫矫不群,或者干脆就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之选。
苏错刀神色不动:“二十年才练到第八层,若非分心过甚,天资堪称平庸。”
青衣人并不恼怒,微笑道:“苏宫主身为七星湖之主,想来也知道世代传承的大派,事务之繁琐复杂……着实令人有焦头烂额之感……近年来师父精力不济,在下说不得只能尽心竭力,却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苏错刀漫不经心道:“看来孟山主是要你接任白鹿山?”
心中隐然知晓孟自在此番邀约的深意。
青衣人一拱手,神色不卑不亢自有风范:“在下任尽望,十日后即接掌白鹿山主之位。”
苏错刀笑了笑:“孟山主的眼光大抵不会错,本座盼着白鹿山在任兄手中大放异彩。”
任尽望一双眼黑白分明,显得异常清醒而聪明,道:“苏宫主说笑了,在下和师父一样,能将白鹿山百年威名传承下去,已然心满意足。至于发扬光大……”
叹了一口气:“江湖百年,亦只得一个聂十三。”
以前江湖上提及聂十三,还称为聂少侠、聂大侠以及聂山主,但他由剑破道后,便是门人弟子,也人人呼之聂十三,摘去一切尘世俗名,只留本真的聂十三三个字,足以代表一切。
苏错刀沉默片刻,再看向任尽望时,眼神中已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传承相继,必有高低起伏,厚积才能薄发,任兄不必过虑。”
任尽望笑,也顺势改了称呼:“桑师侄在苏兄刀下过了几招?”
“一招。”
任尽望笑叹道:“那在下比苏兄差远了……但山上尚有一位许师兄,也能一招击败桑师侄。”
苏错刀心中一动:“许约红?当年聂十三的十五位亲传弟子之一?也是剑术造诣最高的那位?”
任尽望点头:“许师兄出身沧浪剑派,剑法之奇之险当世无双,只可惜不喜俗务,身子更是虚弱多病……否则白鹿山又何愁没有擎天之柱?”
山风猎猎,苏错刀遥看远处巍峨的日观峰,道:“若我败于许约红剑下……孟山主又当如何?”
任尽望突然提及许约红,必是孟自在的意思,亦是此番密会前的一场考校。
任尽望捡起一片金黄落叶,双手送到苏错刀身前:“若苏兄惜败,就当来看了一番白鹿山的秋景……在下所住的落云峰梅树下,还埋着一坛陈年佳酿,颇可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