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淡淡道:“叶鸩离,我必杀之。”
何逐空提醒道:“孔雀身为十八天馋君之一,定有过人之处,你莫要小瞧了她……没露出什么破绽么?”
那人眸中深藏着一种极度的骄傲自信:“逐空大哥,我的易容术自不必说,从我们相识那日起,人前人后,我可曾有过半点破绽?”
插在坞上刀剑未出,云来客栈已是风雨大至。
三日后,武林大会。
风和日丽,门派如织,正是以武会友切磋互助,以及了结宿愿再添新仇的大好时机。
春色坞圆台上,四大门派的宗主居高而坐,一般的端然生威,但气色却各有不同。
最操心的是方外之人空证大师,只恨不能一手金刚伏魔一手割肉喂鹰,最淡漠的是掌舵暗器世家使之数十年长盛不衰的唐一星,就差没有随身带个酱油瓶了。
白鹿山新掌门任尽望青袍大袖,看每个侠少侠老都像看自家院子里撒欢的狗,透着极度的容忍祥和,而明德道人却仿佛看到了野狗爬到自家床上尿了一泡也似,面黑如锅底,最是引人注目。
圆台下各门各派割据一方,势力大拳头硬的紧靠石台,人少力弱的便在外圈求一栖身之所,关系好的凑做一堆彼此亲近,差的远隔众派免得一个喷嚏招来两帮互殴,总之乱中自有序,闹而不失控。
唯独七星湖虽紧邻石台,周遭三尺之内,却千山鸟飞绝的一派寂灭,叶鸩离都怀疑苍横笛是不是悄悄洒了一圈毒虫粉,心中只觉得好笑,转眼四顾,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如避蛇蝎,或是怒目回视。
叶鸩离冲一个峨眉派的女弟子笑了笑,那小姑娘的表情似乎是要昏过去或者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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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人群中一阵喧哗,十数人分波劈浪般赶到,直奔七星湖附近的地盘而来,叶鸩离眉梢一挑,笑意盈盈:“北斗盟诸位朋友一看便是白道的擎天柱紫金梁,瞧这气势,剑不出鞘则邪魔辟易。”
苍横笛点头道:“公子高见,宋盟主更是柱上之柱梁上之梁。”
叶鸩离睁大了眼睛:“那么高?那宋盟主肩上坐的那位还不得摔死?”
苍横笛认真打量一番,道:“回禀公子,那位没有影子,只是具干尸幽魂,看起来有些像桑鸿正桑大侠……不过公子,属下着实不解,桑鸿正死于采补之术,为何要缠着宋盟主,一副勾魂索命的模样?”
叶鸩离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本座虽一向高见,却不曾奸杀桑老侠……阴魂缠身之事,宋盟主肚子里点灯笼,自己明白就好。”
他二人说话声音并不太大,刚好让离得不远的一圈门派以及圆台上四大掌门听个清楚,虽阳光明亮,听到的人却身上一寒,明德道人兀自在忙着生气,任尽望唐一星看向宋无叛的眼神,却已多了几分斟酌不定之意,就连空证大师,都垂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妖人污言秽语直指盟主,北斗盟诸人面色刷的就变了,冯佑之似乎昨夜喝多了酒,鼻头随着眼睛一起直冒血丝。
宋无叛劲装结束,肤色微黑,犹如一柄锻铁利剑,只冷冷端详苏错刀:“苏宫主,辰州一别,还能再与宋某一战么?”
苏错刀惜字如金:“能。”
他一身墨黑丝袍,足若霜雪,踏青木屐,气定神闲,眸光湛湛如碧空,却不看向任何一个人,自成一方天地。
此番怀龙山,新秀露脸之战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瓜子茶水,白道三席之争才是那大杀四方的主菜戏肉,若北斗盟与七星湖一对阵,则是烤鸭油亮酥脆丰盈饱满的那层皮,任谁都睁眼瞧着,支着耳朵听着,勾着脖子期待着。
听宋盟主的口吻,似乎曾与苏错刀交过手,而且还占了上风,一时白道众人,纷纷有些振奋激动的意思。
叶鸩离冷眼看着,活像吞了只连毛带皮的死耗子,说不出的烦躁郁闷,明知苏错刀那次只不过要骗一苇心法,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因为越栖见伤在宋无叛手底。
要苏错刀为自己也伤一次,心里怎么也舍不得,唯一之计,就是当众狠揍宋无叛一次,如此才能出这口恶气。
至于越栖见,数日之内注定是个死人,跟死人来往叶总管还算大方,一切既往不咎。
他这儿心念电转,圆台上任尽望已作了个既规矩且谦和的四方揖,详细分说三席的比试规则,口齿清晰层次分明,言语风趣又不浅薄,众人只听得频频点头。
规则很简单,想入主三席的门派自动自觉坐上圆台,等着不服气或也想捞一席的门派的挑战,大致就像是蹴鞠场上的风流眼,任凭别的门派开大脚来射,无论你倒挂金钩还是单刀直入,大伙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赢的渡海足底生辉,输的就把脸扔海底喂王八。
对阵两派限出三人,三局两胜制,连续赢得十派者,位列白道七席,当然,若圆台上的门派威名赫赫慑敌于千里之外,无一派敢于挑战,三日后也自动位列白道七席。
规则说罢,任尽望目光扫过群雄,温言添了句蛇足:“能上这怀龙山的,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一会儿刀剑无眼,便是有所损伤也不可轻易怀恨结怨。”
空证大师点头称是:“理该如此,怀龙山武林盛会本为了切磋共进,各位点到即止最好。”
叶鸩离冷哼了一声,低声道:“那便不要打啦,大伙儿剃了头当和尚比念经去……喂,横笛,和尚念经怎么比?比大还是比快?”
苍横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沉吟道:“公子恕罪,属下不知。”
叶鸩离叹了口气,没奈何道:“让你多读书,你不听,看,露怯了吧?回去就多念念玄女经房中要术经什么的,眼下……还是辛苦些,打罢。”
苍横笛诚惶诚恐,道:“属下知罪。”
他二人说话不干不净,周遭门派皆怒目而视,任尽望笑眯眯的瞄来一眼,道:“各位都身负绝学,所用兵刃想来尽有玄妙,但本次比试刀枪棍棒皆可,唯有暗器毒药、蛊幻之术还请善自珍藏,莫要显露人前。”
这话说得委婉柔和,任尽望为人周到,又请一尊大佛来镇着,笑道:“若自信暗器功夫能有唐家漫天花雨、覆我华裳的恢弘正气,想下场让唐掌门掌掌眼,亦无不可。”
唐一星仍是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气,颔首道:“任山主抬举了……大会但有所需,唐家无有不从。”
任尽望又问询少林武当两派可有异议或是提点,他虽是白鹿山掌门,地位超卓,但毕竟晚辈新任,因此执礼甚恭,一时连明德道人都含笑道:“任山主妥当细致,一如当年的孟山主啊……有佳弟子如此,孟山主虽然病重,恐怕亦无憾矣。”
这话说得十分不入耳,孟自在还没死呢,他就替人家操心九泉之下瞑目事宜,任尽望脸色不变,心中却希望这牛鼻子被人揍个满嘴流血啐牙。
明德真人一旁侍立的弟子情不自禁的垂首汗颜,自家掌门自家知,稻草脑袋乌鸦嘴,明明是好意,说出来的话总让人肝疼,还好剑术登峰造极人品也不赖,否则武当派恐怕连玉虚宫都要被人夷为平地了。
闲话说罢,便到了动真章的时候,七席之争何等重大,便是峨眉丐帮等门派亦得观望一二,谁知任尽望一句“比试开始罢”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苏错刀已端坐圆台上:“七星湖愿领一席。”
第三十四章
谁知任尽望一句“比试开始罢”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苏错刀已端坐圆台上:“七星湖愿领一席。”
他语气从容不迫,神态无喜无忧,更无羁无勒。
眼睁睁看着上得圆台的第一个门派竟是七星湖!千人之众登时一静,随即喧哗鼓噪如潮涨浪翻:“呸!我正道之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邪魔指手划脚?”
“魔头忒也嚣张!怀龙山大伙儿都是光明正大的比试,你们那些卑鄙伎俩可使不上!”
“长成这妖精模样儿,赶紧下山去当兔儿罢!大爷自去捧场帮衬……犯不上抡刀使剑的!”
这等轻浮言语,群情激奋之下说出,不乏附和着起哄浪笑的,反正躲在人群里,谅这魔头也不敢当着正道诸派杀人灭口。
苏错刀果然不动声色,一手在袖中轻握刀柄,内息如水,舒缓而玄妙的流遍周身,毫厘之处,皆晶莹剔透泊然渊深。
怀龙山之会,固然是攸关七星湖消长存亡的一场豪赌,更是他武学中难得一遇的磨砺良机。
区区言语侮辱,不过东风射马耳罢了,连站立在身旁的叶鸩离,此刻也是充耳不闻,所有锋芒尽皆内敛,只待出鞘的那一刻。
苏错刀轻声唤道:“阿离。”
叶鸩离弯下腰,低声道:“宫主且放心,我在水陆两路皆有安排,阴堂主亲自把守下山暗道,万一群起而攻,咱们也能全身而退。”
苏错刀一笑:“今日春色坞诸事,亦全托付叶总管,我百事不问,只管动刀。”
叶鸩离心中欢喜,道:“属下的意思是搏二兔不得一兔,咱们此番先守定一席,暂且不去管北斗盟,若他们给脸不要脸的上来挑战,那便二兔并搏,把他们的脸踹裤裆里去。”
想了想,又笑道:“至于别的门派……属下知晓莫犯众怒的道理,能点到即止,定然会留三分余力。”
“余力?”苏错刀怒其不争的扫他一眼,道:“阿离,你哪来的余力可留?你廿八星经进境缓慢,根基尚且不稳,此战又不许用暗器蛊幻之术……此地高手如云,便是华却邪,单论剑术,你难道比得了他?”
苍横笛忍不住笑,壮着胆替公子壮声色:“宫主,遇上别人属下不敢说,遇上那位华少侠,公子是稳赢不输的。”
苏错刀淡淡道:“莫小瞧了华却邪,正道这一辈中,将来真正能入宗师境的,也许只得他一个。”
叶鸩离煞是好奇,问道:“邪兄傻乎乎的,还有这能为?那宋无叛呢?”
“宋无叛心术不正倒也罢了,对武学亦无纯粹诚挚之心,他是定然不能的。”
叶鸩离笑眯眯的指了指身旁:“横笛呢?”
苏错刀答得简单:“不能。”
“那我呢?”
苏错刀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
随即峻色道:“若对上棘手人物,只许败退,不许受伤……听我的令,不可擅自做主。”
叶鸩离嗯的一声,眸光流转如醉,也不知怎的,只觉眼眶微热,一颗心更似春水漫漫涨起,袅袅然升腾飘浮,一瞬间春风和穆,幽醇如佳酿,暮春山色更是灿若云霞,而正道群雄虽荟萃眼前,却不过土鸡瓦狗千余头颅而已。
七星湖已先占一席,白道诸派若再迟疑不定,未免就有稍折脸面之嫌,当即便有峨眉派掌门神水真人缓步上台,略一犹豫,与苏错刀隔了一椅而坐。
神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冠,一领杏黄道袍利落飒爽,青鞋白袜一尘不染,容貌清丽灵秀,气度却端庄,一双明眸更透着凛然刚强之意。
峨眉弟子多是女流,但血气烈性不逊男儿。
若不是玉成道姑私奔一事授柄于七星湖,只怕神水道人上得圆台,就直接挑战七星湖力图取该席而代之了。
苏错刀起身,冲神水拱手为礼,神水秀眉微蹙,勉强稽首还礼时,眸中明显一丝厌恶无奈之色。
叶鸩离冷冷一哂,神水摆出这样一副晚娘面孔,活像谁要扒光了干她也似,她需得明白,玉成道姑可不是跟七星湖淫奔,要打要杀奔着和尚去,感情僧道一家的舍不得敲空证那老秃头,倒要七星湖吃挂落背黑锅不成?
七星湖先声夺人,峨眉派女犹胜男,正道各派心中堵得慌,一堵必然决堤,登时仅剩的一席呼啦啦就涌上来三个门派,大眼瞪小眼,略有几分尴尬的互相一抱拳,也只得动手开抢。
两个时辰后,叶鸩离打了个呵欠,带笑不笑:“就这样……不带我们玩儿么?”
苍横笛点头附和:“公子高见。”
叶鸩离不耐烦道:“见什么见?你高见一个本座听听?”
说也奇怪,另两席热闹得庙会赶集也似,群豪切磋来共进去,走马换将轮流坐庄,更不耽于背上欺负女流的微妙名声,男女搭配干活儿也很累的拼命去挑峨眉派,虽然败落的免不得脸红脖子粗乃至心里狂操你奶奶的,但前仆后继,绝不轻言放弃。
七星湖这边儿却始终没人招惹,大伙儿一条心的将他们视若无物。
苍横笛低声道:“公子,这……依属下低见,大概是世人只怕睁眼的金刚,不怕闭眼的佛。”
叶鸩离便很得意:“如此我们岂非不战而胜?”
他生性懒散随意,又站得久了,就干脆靠在苍横笛身上养神,看台下北斗盟仍是毫无动静,便冲华却邪眨了眨眼。
华却邪却根本没看他,目不转睛,只顾盯着神水,神水对阵嵩山剑派,正使出一招双飞两虹影,一招两式,刷刷横空而斩,再合抱于胸,作雷霆一击。
峨眉剑既精且奇,有含筋裹骨之感,绝不是一味轻灵流丽的女子手笔,神水又是峨眉派首屈一指的人物,使出来更有一番博大凝重之意,而那位嵩山派的师叔亦非寻常,一手大嵩阳剑雄伟古朴,以力降会以拙胜巧,两人拆解之际,丝丝入扣妙处横生,华却邪只瞧得心旷神怡痴态百出。
叶鸩离嗤的一声冷笑:“这傻瓜,要看剑法……什么样的剑法本座不会?放着宝山不瞧,瞧这些个废铜烂铁。”
苏错刀道:“真正的聪明人,总有几分傻气。”
宋无叛负手静立,目光深沉,牢牢锁住苏错刀,嘴角一丝极微妙的笑容,笃定而自信,既有嘲弄,更是快意。
苏错刀如镜心湖突然裂开一丝缝隙,抬眼远远看去,果然雪鹄派中已不见越栖见的身影,脱口便问道:“阿离,越栖见呢?”
叶鸩离心往下一沉,低声道:“越公子赠药后,便已离开怀龙山,四海云游采药救人去了……宫主,他身无内力,已算不得江湖中人,想来也没人会为难他。”
“是么?”苏错刀出神片刻:“阿离,你做事……无论什么事,莫要瞒我。”
叶鸩离舌根发涩,只应道:“是。”
心中颇觉委屈,更有几分狠毒之意,暗自斟酌道:孔雀领着斩经所的三人,追杀一个越栖见,恐怕连整块的肉都留不下,难道错刀还会特意去寻肉丝回来炒青椒么?何况越栖见一副短命相,死了也赖不到我头上,但此人只要一死,我一定要实话告诉错刀的,这便不算瞒他,反正他也一定不舍得怪我。
恃宠生骄的想通了这道理,叶鸩离忍不住垂眸而笑,睫毛扑簌簌的,活像两只不安分的黑蝴蝶。
苍横笛一旁看得分明,不由得使劲叹气,叹得肠子都要断了。
幸得此刻一年轻人飞身近前,否则苍横笛当场得愁得英年早逝。
那年轻人额缠一圈白布,身材高大,面貌却青涩,一株刚长成的树也似,道:“崆峒派弟子林世平,求战七星湖。”
他声音很大,夹杂着一丝微颤,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积压已久的悲愤使然。
叶鸩离精神一振,上前笑道:“原来正道中,亦有胆气十足的英雄少年。”
林世平冷冷道:“十年前家父死于庄崇光之手,我只是想报仇。”
叶鸩离的口齿,只怕别人不跟他论理,一旦辩上,天下理有十斗,叶总管独占八斗,勉强拨一斗给苍横笛拍马屁用,普江湖其余人等共占一斗,当下正色道:“如此说来,林少侠的仇家是庄崇光那魔头妖人,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