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散去,雕梁画栋珠玉满堂的大殿顿显空旷,叶鸩离踩着厚密柔软的绛红地毡,行至苏错刀身边,殿角白铜香炉逸出的香气带着种低沉瑰丽却又神秘未知的气息:“错刀,你是不是疑心我?”
苏错刀眼瞳犹如深潭:“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永远都不疑心你。”
看着他微微睁大的双眸,心中忍不住滋生出柔软的珍惜之情:“阿离,你还没长大……根本没法独掌七星湖,重权在握不知进退,对你反而没有半点好处。”
叶鸩离微有不解,求道:“那……让横笛回我身边罢。”
苏错刀颔首道:“从蜀中回来后,你闭关优钵书阁……我答允你,只要你半年之内筑基妥当,我便让苍横笛回内堂。”
叶鸩离欲言又止,苏错刀不禁叹道:“说罢,难道我补全的廿八星经,你连读都不曾通读一遍?”
叶鸩离忙道:“读了读了!不认识的字也单独誊出来问过横笛。”
嘴里这般说着,心中却一阵阵的发虚,只要一想到廿八星经是从越栖见手中骗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本能的就无比抵触,因此进境愈发缓慢,竟有些良被逼为娼的痛苦不适。
一时问道:“廿八星经的最后两篇是得自一苇心法,唤作通心贯脉与寄神转体,我着实有些看不懂。”
苏错刀沉着脸:“有什么不懂的?你资质就差到这等地步?”
叶鸩离侧头思忖,道:“也不是不懂,是想不开……”
“通心贯脉说的是同修了廿八星经的两人,只要心意互通则骨络一体,真气牵引往返绝无窒碍,这也罢了,寄神转体就更稀奇古怪,简直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在通心贯脉的基础上,气机关窍一经触发,掌抵足碰,便能将全身功力尽数转与另一人……错刀,谁会这么傻?自己辛辛苦苦练就的一身功力,能轻易施与他人?”
苏错刀道:“武学之无上境界,亦与天道相合。廿八星经要旨在采补真气夺人精元,内力既非自生,而是取之于人,一啄一饮,必将以报,因此修习廿八星经者,无不死于非命。”
他说得天经地义,叶鸩离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七星湖历代传承艰辛,想来此一代宫主若遭遇不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可传功后人,使之楼上建阁,宗门大放异彩罢。”
叶鸩离咬着嘴唇,道:“我绝不要你的功力。”
苏错刀一言不发的将他搂入怀中,心中一句话却不曾说出口:“阿离,七星湖的担子太重,我只盼着一辈子都不需传功给你,你……只要当我的叶总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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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越栖见见着苏错刀进得屋来,警惕的立即站起,道:“我不会当什么天馋君副使。”
“好。”苏错刀亲自剔亮银灯,淡淡道:“孔雀还交给阿离处置,楚绿腰也不必在医舍了,明日便送去阴烛龙的绛宫堂。”
饶是以越栖见的修养,亦不得不怒:“苏错刀,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错刀答得思路快捷口齿清晰:“干你、用你……不许你走。”
越栖见急怒攻心:“你要发疯去找叶鸩离!”
这些时日,越栖见如金人三缄其口,回程路上只为了孔雀一事出言相求过,其余时候,即便床笫之间,不被逼到绝处,亦很少开口。
今日莫名其妙摇身一变成了天馋君副使,再也忍耐不得,厚积而薄发,只恨不得师法叶鸩离,用最脏最恶毒的话尽情糟践眼前此人。
苏错刀看着他温润的眼睛里几乎喷得出火来,心中反而打开了门窗也似和风畅快:“栖见,我哪里做得不合你心意,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愿意花心思让你高兴。”
想了一想,格外补充道:“当年我对崇光宫主,都不曾这么用心讨好过。”
越栖见大惊失色:“你用心讨好我?”
只气得浑身发抖:“你的用心讨好,就是欺我骗我?杀我辱我?”
苏错刀静默片刻,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我虽强迫了你,却不曾辱你……对你从未用过那些不堪的淫术手段,你的身体能接受我……每次你都很舒服。”
脸不红气不喘的笃定道:“栖见,别骗自己,你喜欢我。”
越栖见一怔,又气又臊,眼角都红了,语气生硬道:“我恨你,苏错刀,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你。”
“可我要你,咱们前往月牙峰的一路上,我就再舍不下你,我只是怕自己动心,才故意伤你……你信我,我现在不用再骗你。”
“月牙峰?信你?”越栖见胸口仿佛被徒手挖开,侵魂蚀魄的痛,连愤怒的力气都丧失了:“苏错刀,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苏错刀眸中似有轻微的迷惘,更多的却是执着到近乎凶狠的光芒,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所以我要你……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在身边,我或许能让自己也有些不一样……”
越栖见愣了一愣,面容苍白,道:“你若还有一点心肝……哪怕一点点,就不要再说什么要不要我,求你放我走,我真的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苏宫主。”
“不。”苏错刀很冷静的轻声道:“我不会放你走,哪怕连皮带骨的生吞了,你也是我的。”
这话听起来,倒似咬牙切齿入骨入髓的示爱,但越栖见明白,他说的只是要,并非喜欢。
心犹如一块落地的薄瓷,早粉身碎骨,脸颊湿湿的一片冰凉,却不想表现出半分软弱:“可我不要你。”
苏错刀想了想,劝道:“栖见,不要孩子气,没什么想不开的,卑鄙无耻的人是我,我用孔雀楚绿腰胁迫你,你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想要拥有一个人的欲望,苏错刀自己也是压抑许久,而且直到现在仍是懵懂未解。
这样的感情无比陌生,本能的令人惶恐不安,但避无可避后,果断的承认并紧握住,却另有一番从未有过的释放与清新,舒缓的,犹如泉流竹下,沾着青草的味道。
越栖见与叶鸩离不一样,他不该属于七星湖,自己应该放他走,但那种与之相伴的宁和安然,一旦尝过,便再也割舍不开,有他在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即便是沉溺情欲之时,亦会觉得洁净,甚至……救赎。
苏错刀突然抬手解开衣衫,转眼已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他身材修美,利落流畅,腰侧线条尤其的纤细紧实,肌肤在银灯光辉中更似美玉雕琢淡淡生辉。
他这一脱,屋内气氛顿时诡异而旖旎,有过最亲密的肉体欢好,两人独处之际,自然而然会有特别的暧昧缭乱。
越栖见目光躲闪,直往后退:“你……你又要干什么?”
苏错刀道:“你不喜欢我强迫你,不打紧,你不喜欢在下面,更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不在乎上下……”
他专注的漆黑眼瞳十分惑人心神:“你来上我。”
第四十五章
惊雷一个接一个的劈得遍地开花,越栖见活活儿就要被折腾疯,不假思索,抓起桌上银灯便砸了过去:“滚!”
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扬起,忍也忍不住,声音又笑又怒的发颤:“你个疯子……别惹我!”
“是你自己不要的……”苏错刀叹了口气,眸中光芒若皎皎星河,既热烈且温柔,更有一种真切的惊喜:“今晚你放过我,明晚我可饶不过你。”
越栖见冷笑,目光扫过他的腰腹,略一流连,烫着了也似忙忙的避开,道:“难道你还能逼我……逼我逼奸你么?你当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无耻淫魔么?”
两人剖明心迹,只来去短短几句话,竟有了笑骂调情的意味,话音一落,越栖见亦猛然惊觉,却已是无可奈何。
见他陡然沉默下来,苏错刀也不再多言,缓步出门,却又回头道:“栖见,再信我一次,我会对你好。”
灯火已灭,黑暗中越栖见清瘦的身影茕茕而立,扶着桌沿的手指白皙异常,可惜却缺了一根。
苏错刀等待良久,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嗯的一声。
天边吊起一轮月,映一池水,静影沉璧。
越栖见静静落座,嘴唇轻轻触碰断指粗糙的伤痕,眸中掠过一道温柔至极的欢喜,眉宇间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决绝狠色。
动了真心……他果然、终究、的确、当真的对自己动了心,只可惜他为之心动的,却是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虽然这半张脸或哭或笑并无一点的虚假,却终究不完整。
过往的那些欺骗那些伤害,点点滴滴都不会忘,但因为是他,什么都可以原谅。
苏错刀真是有趣之极可爱之至,醉心武学之人,往往胆略非凡,甚至偶有肆意妄为,他竟敢让自己入七星湖掌内堂重权,却不知区区一个天馋君副使,哪里够割天楼之主明蝉女后人的微微一哂?
只不过重修廿八星经,自己元阳已损,只怕永远也赢不得叶鸩离。
突发奇想,叶鸩离若见着方才那一场,又会作何行止动静?只怕无非跳脚痛骂或是伏地大哭罢,这样的小畜生,怎配当自己的对手?怎配得上映衬苏错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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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鸩离领着内堂八人,不日即至蜀中。
心中原本略有失意,一入巴山蜀水,心境却不由得为之一爽。
唐家堡古老而轩丽,一阵清凉的雨水过后,远远看时,高墙巧阁,似融入了云雾之中。
进得堡中,一路上绿意盈目,清音竹韵,凤尾竹、龙鳞竹,罗汉竹、观音竹,栽满空地,悠然超尘。
叶鸩离登堂入室,拜见唐一星,刚跪下磕了个头,一旁就有个年轻人微笑着伸手扶起:“叶总管莫要多礼,家父自打怀龙山回来日日夸赞你,大哥与我早存仰慕之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人一身素色衣衫,腰侧挂着鹿皮囊,并不掩饰眼里的好奇之色,唐家子弟面貌多俊朗,他则是在本分的英俊外,额外多了些简洁明快的气质。
叶鸩离心念一动,当即行礼:“拙师叔好。”
又冲另一身着蜀锦长袍,更显成熟稳重些的年轻人施以晚辈礼,道:“丑师叔好。”
唐一星生得两个儿子,俱是一时俊彦,长子唐丑,幼子唐拙,叶鸩离甫一见面,称呼便毫不出错。
唐一星很是满意:“这孩子是个人精吧?”
口吻倒有些显摆自家的儿子也似,唐丑毕恭毕敬的答道:“叶总管的能为,江湖中有目共睹。”
话说得四平八稳,自家的态度不露半分。
唐拙却问道:“叶总管究竟是剑术高还是精研暗器?”
唐一星道:“不必那么生分,他既叫你们师叔,你们便叫他阿离也好师侄也行,阿丑婚期将近,只怕没那么多闲暇时候,阿拙你多陪陪他,也切磋切磋暗器功夫。”
唐一星目光老辣,早瞧出自家大儿子不是个轻举妄动的,年纪虽不大,锐气已见少,就凭叶鸩离出身七星湖,便绝不愿与之亲近招惹麻烦。
想到此节,心中微叹了口气,唐丑行事太求稳当,处处逢源,充其量一个执行强武功高的奉令者追随者,终究难成大器。
唐拙却不拘小节,有种海纳百川的大气,假以时日,再磨练得当,必有一番举足轻重的成就。
叶鸩离闻言,心领神会,自然知晓该与唐拙多走动结交,一时笑吟吟道:“拙师叔,阿离多有打扰。”
唐拙也不客套:“来,我先带你进内院,见见长辈亲戚们。”
两人正待同去,唐一星道:“阿离,唐家堡多年来少有外客,你难得来这一趟,多住些时日罢。”
叶鸩离笑道:“我也想多在师伯祖眼前尽尽孝心,可宫主还要我回去闭关……”
唐一星摇了摇头:“苏宫主前日传书与我,求我指点你的暗器,教你漫天花雨,我亦已应允……你最少也得留两个月。”
叶鸩离登时怔住:“错刀让我学漫天花雨?他可没跟我说过。”
唐一星若有所思,道:“苏宫主的性子,看来还算不得十分凉薄。”
叶鸩离还待再问,唐一星却陡然没了兴致,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此事改日再说。”
唐拙挽着叶鸩离直入内院,去拜见一群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叶鸩离只要不暴露讨人嫌的一面,还真是赏心悦目人人爱,连唐家堡各房养的猫猫狗狗,都喜欢围着他转悠。
跨过一个又一个的门槛,对上一张又一张的脸,滴滴答答的师伯师叔,一串一串的婆婆姑姑姐姐妹妹……
这等奇遇,还真是大年初一翻黄历,头一遭儿。
整整两个时辰后,叶鸩离擦了擦额头:“拙师叔……我好生后悔。”
唐拙也有些吃不消自家的大小姑奶奶们,甩出一把汗:“后悔什么?”
叶鸩离含着笑意,声音却有些清冷:“后悔怀龙山上,硬赖了你爹当师伯祖,惹来这后患无穷,早知当日就不贪慕唐家堡的声望,扎手扎脚的高攀了。”
唐拙扬了扬眉,诚恳道:“丑哥为人方正却囿于世俗,你莫要往心里去……阿离,人与人若能相交,总得有些因缘契机在里头,今日不过初见,看来丑哥与你暂且没这缘分罢了。”
他事儿都挑明了说,叶鸩离不禁暗赞一句此人洒脱,当下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不介意我是邪派妖人?”
唐拙目光大大方方的落在他拇指上:“老爷子眼光极高,连乌木指环都送了你,我为何还要介意你的出身由来?再说你虽名声不佳……”
叶鸩离笑着打断:“岂止不佳,简直恶名昭着,顶风臭十里。”
唐拙嘴角一抹笑容愉快而善意,道:“可我尚未亲眼目睹,为何要将好端端一个阿离师侄先扣上妖人的帽子?”
叶鸩离粲然一笑,拱手道:“唐拙,拙师叔,幸会了。”
唐家堡的光阴走得十分之快,等叶鸩离意识到,匆匆半月已过,这些时日以来,与唐拙交情日笃,而唐家堡众人,与他的交情则更加笃上加笃。
唐家最小的姑奶奶,清水脸蛋细巧眉眼,最擅麻辣鲜香的红油抄手,每次做得了,总笑眯眯的端来一碗:“阿离趁热吃!”
叶鸩离吃完,她就顺理成章的趁热捏一把脸,再笑眯眯的端着空碗回去。
不让捏不行,她除了擅做抄手,就专精断魂砂,断魂砂五步之内,连唐一星都防不住。
唐家辈分最高的太爷爷,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臭棋篓子屡败屡战,每天叶鸩离得花半个时辰在纵横十九道里虐杀屠宰他,然后听他气壮山河拍案脏骂:“锤子,妈卖批!老子日妈又输了,龟儿子的这个天,太阳晒求的批热不说,吹个风日妈也帮冷八冷的,茅坑又求鸡巴难闻,哪个不求输棋哪个是龟儿子!”
于是赢了棋的叶鸩离龟儿子便脚底抹油,与闻声前来接应的唐拙手拉手飞走。
叶鸩离轻功学自狐踪步,施展出来如鸟迹如鱼翔,一边飞一边不耻下问:“拙师叔,什么是锤子?还有妈卖批?”
唐拙闷哼一声,趔趄几步,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套梨花针:“送给你,请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