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栖见重伤失力,渐渐攥不住苏错刀的手腕,苏错刀反手握牢了他。
这一用力,肩头刀伤绽裂,鲜血滚珠成线,顺着手臂一直流到越栖见身上。
越栖见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眼睛发亮:“错刀,我好生欢喜……看到你为我流血,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暖和……”
苏错刀大怒,低斥道:“闭嘴!”
越栖见笑声不绝,却吃力的举起凤鸣刀,去切自己的胳膊。
苏错刀冷眼片刻,见他上臂已被刀划出血来,冷冷道:“你发什么疯?”
越栖见抬起眼睛,眸中繁花葳蕤,道:“我断自己的胳膊,与你有何相干?难道你心里还有我?你还喜欢我,看不得我伤自己,是么?”
苏错刀死不开口。
越栖见厉声道:“说话!不然我断臂自坠,你也活不下去!”
苏错刀倏的低头看去,目光雪亮如一记闪电:“要死就死。”
越栖见一怔,软语求道:“你不肯说也不打紧,你看我一眼……就像在月牙峰,我背着你的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眼……”
苏错刀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一时心止如水,真息流转吐纳,虽至绝境,却能撑一刻是一刻的绝不放弃。
越栖见静默良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苏错刀,其实你做戏的本领十分拙劣,你一双眼睛,瞎子也看得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错只错在,月牙峰自己无意一回眸,误闯了他想起唐离的眼神,否则也不至沦陷至此。
若这一生,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从未拥有过那样的情与爱,大可永不触碰,甚至不屑一顾,但见过了,似乎拥有过了,就再也放不下离不得,了犹未了,断不能断。
一个做戏做到了骨子里的人,就这么被一个只做到皮毛的人给骗死了。
越栖见恍恍惚惚的笑着,只想时光就驻足此际,只有他和自己,浩浩然御风,飘飘乎遗世,再不必问别人的鱼龙变化,也不必看世间的酒热茶凉。
奈何天不从人愿,似乎只短短一瞬,便听到崖顶传来脚步声。
苏错刀精神一振,悬空已一个多时辰,纵然内力渐复,但肩伤血流不止,体力早已不支,紧握住越栖见的右手更是疲惫麻木,全凭一股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越栖见轻声笑道:“错刀,你猜是谁来了?”
脚步声轻灵如狸猫,由远而近,一步步仿佛踏心走来,熟稔无比,苏错刀岂有不知之理?
不但他知,越栖见亦知。
但越栖见会做出什么事,却是神鬼也不知。
苏错刀眼神骤然狼一般凶狠冷戾,无论如何,一定要活,活着回去,带阿离回家。
打定主意,越栖见只要稍有异动,即刻放手将他丢下山崖,而平衡一失,可借树干的一弹之力,或竭力扑上那棵巨树,或以长安刀刺入山壁,便有存活的可能,再等唐离来救。
但这般施为,若自己内力全盛,并无难处,可如今连体力都已告罄,无异于纸船渡河,那一线生机,也许只是海市蜃楼的一缕幻影。
越栖见心念电转,叹道:“错刀,放心罢,我不舍得你死……无论你怎样狠心待我,我都不怪你,你别做傻事……”
微微一笑,善极无暇,依稀便是初进七星湖的阿西:“我这一生都被你害惨了,亦被你改得无从收拾,但无论如何,总比未遇到你好……将死之际,还能有与你独处的这一刻,我心满意足……你就再陪我一会儿罢,不说话也好……往后你还有长长远远的一辈子陪着阿离,我只求这么一会儿,好么?”
苏错刀不言语,呼吸渐深渐悠长,奇经八脉一道道闭锁,只将内力收拢于任督二脉,一旦有变,即能强行逼出所有潜力,哪怕后患无穷,亦是顾不得了。
越栖见安安静静的笑着,自顾道:“江湖上都传,你爱我入骨,为了我内力也双手奉送,七星湖也弃若敝履,我……我明知是假,却也忍不住很是开心。今夜过后,你能不能放出传言,说我……”
说着指尖颤抖,轻握住苏错刀的手腕,他五内俱伤手指无力,说是握住,不过触碰而已:“就说……我也是肯为了你而死的。”
苏错刀真气敛聚,不耐烦道:“这样的风流韵事,你自己去说罢。”
越栖见闻弦歌而知雅意,眸中闪过惊喜之极的光芒:“你……你不要我死?”
苏错刀注目而视,他一双点漆星目,但无杀气,便显有情,涌动起落的一片海也似,慢慢点了点头:“栖见,只要我们能活着上去,我放你走。”
越栖见痴痴凝望着他,睫毛上却沾满了泪,涩声道:“我信你,可我不信阿离,更信不过这白鹿山上的任何人……我的生死,岂能任由他们裁决?”
一时心绪激荡,如潮水温柔而汹涌:“当年你说过,无论我是善是恶,你都喜欢……你后来真的就不曾再骗过我,连我别有心思都不在意,信我、成就我、待我好……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从一开始,你我便以真面目相对,你……”
苏错刀打断道:“栖见,没有如果。”
越栖见有些失神,苏错刀的手指苍白如雪,沾满血迹,但掌心的热度,却沿着自己饥饿欲死的肌肤,一直流到心里。
而他的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袖,又被风吹凉,一层一层的凝结在皮肤上,开始是冷的,绷着的,渐渐却仿佛活了过来,有着醇厚暖香的呼吸,有大太阳下晒得蓬松软绒的棉被也似的质感,让人沉溺于一个漫长慵懒的,纵有神智亦丧失了所有力气的午睡中一般。
不由自主的,越栖见听见自己问:“错刀,这一战后……你我能否重新来过?”
苏错刀道:“已经路过了。”
他声音如常,并无多余的情绪,却像是一壶凉水泼到了一捧死灰上,不给半分复燃的可能,哗的一声,利落之极。
越栖见再如何风景绝世,于苏错刀,已是路过。
哪怕曾经驻足停留,却不会再回头,他动心动得干脆,收心更绝。
越栖见忍不住笑,指尖用力,想掐进他的手臂,却只留下很浅很浅的月牙印。
这个人自私得霸道,凉薄得毫无心肝,所有的爱之刻骨,痛彻心扉,他一手包揽成他一个人的事,不容人置喙插手。
越栖见心里不悲反喜,更是意料之中:“错刀,其实咱们俩像得要命……都是一副神憎鬼厌的坏脾气,哪怕走投无路,亦会全力对抗,从不会认输死心,你认定了阿离,我却认定了你。”
“可终有一天你会知道,阿离根本配不上你。”
越栖见条理分明清楚,含着一抹从容明亮的笑:“阿离天魔解体之前,我恨不得跪下来求他……求他把你让给我。我真不懂,他凭什么自残自伤?图惹你伤心,却又于事无补,换做我,断然不会这般轻易的毁了自己。”
他倾心吐肝,苏错刀只侧耳倾听唐离在峰顶的动静。
唐离的脚步声消失半晌后,崖边风声乍起,苏错刀心跳猛的失控,仰头看去,碧空如洗,似雪的月光中,唐离衣衫猎猎,一只刚长成的白色的鹰一般,凌空飞扑而下。
他腰间扣牢一根精钢细索,手中又一条黑色软鞭,显然是有备而来,万全之策。
唐离一手软鞭挥出,抖出个圈子,去卷苏错刀的腰,另一只手亦早早伸出,拼命去够苏错刀的手,唇抿成了刀锋似的一条线,神色是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恐惧与渴盼。
他紧张得一触即碎,却又坚定得宛如金石。
已经能看清他秋水眼中琥珀样的光芒,越栖见松开苏错刀的手腕,轻声道:“放手罢。”
第九十六章
苏错刀五指用力过度,微有些痉挛的深陷入越栖见的肌肤,这电光石火的要命一刻,竟似有迟疑。
越栖见眼眸倏然睁大,一瞬间笑容炫目,眼睛里下了一场三月的春雨,洁净而柔和。
唐离挥出的鞭梢刚贴上苏错刀的腰,袖底即飞出三支铮亮的青峰钩,直奔越栖见,一支呼啸着迎喉而斩,另两支相隔三寸,却是冲着肘弯与上臂。
与之同时,凤鸣刀划出一道光弧,血光爆现。
越栖见断臂,青峰钩射空。
种种变数,都在弹指之间。
待唐离与苏错刀双手交握,越栖见枯叶般坠落,人在空中,却竭尽全力的回头一望。
凄凉而骄傲,情深似海。
一刀自断手腕,越栖见不受唐离欺辱。
一刀解你困厄,还你这短短一瞬的犹豫。
也许苏错刀是出于不舍,也许只是出于两不亏欠,但越栖见愿意相信,逝去的时光,未来的岁月,在此一遭后,重新变得有迹可循,翩然将至。
他曾经打开过的那扇心门,自己进去过,登堂而未入室即被撵出,往后,便是拆骨为烛,也照不亮再进去的路,只能徒劳无功的在外面,空空空的敲击着壁垒。
而这一刀,或许就是那扇门的钥匙。
苏错刀,越栖见永无山穷水尽之时,且待我们重新来过,聚散离合。
唐离一手抓紧苏错刀,身法一溜轻烟也似,沿着精钢索,不消半刻已攀上瓶子峰顶。
双足一落地,一口久悬着的气重重吐出,来不及说话,眼里已蒙上一层泪,眼睫毛一颤,便顺着脸颊下颌大颗大颗的滚落,却抽抽噎噎的哭着笑了。
苏错刀几近虚脱,扶着他的肩,走到白鹿天池边,方靠着一块大石半躺着坐倒,很是庆幸的认真道:“阿离,你今天生辰,真好,我真怕又错过……”
原本唐离看到苏错刀活生生的没死也没烂,满心满眼都开着花,哪里还有空计较此人吃完嘴一抹就跑的劣迹斑斑?只当翻了篇,日光撕开雾霭,甚至之后自己的一场大病,碧萝瘴残毒复发,统统都抛诸脑后,但此际听得这句,颇觉委屈,哼的一声,道:“早起拙哥给我下了长寿面……你呢?你要送我什么?”
天上明月伸手可摘,月华遍洒,整个瓶子峰顶如沉在一汪水里。
苏错刀扬了扬眉毛,道:“过来。”
唐离便凑近前去,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都有两轮清亮的月。
苏错刀微微一笑,在他菱角般翘起的嘴角,落下一吻。
唐离顿时开心了起来,目不转睛的望着,欢欢喜喜的往他怀里蹭:“就这个?不够!”
苏错刀无奈且郁闷的叹了口气:“有心无力。”
唐离端详着他的脸色,但见削瘦苍白,嘴唇更因失血的缘故,裂出好几道血口子,忙道:“嗯,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月饼……还是先喝点儿水?”
苏错刀道:“饿,也渴。”
唐离拎过一个半人高的竹篓来,一头扎进去,往外翻腾东西。
先翻出一小葫芦清水,又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正是两粒月饼。
苏错刀接过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干,精神为之一爽,唐离见他拿着水的手直抖,那浅黄葫芦上赫然五道血指印,狂喜稍减,惊觉他受伤不轻,忙又从竹篓里取出烈酒伤药等物,小心翼翼的帮他脱下衣衫。
苏错刀浑身刀伤无数,好在都不甚重,唯独肩头那一刀,因一直拉着越栖见吊在空中,只撕裂得血肉参差,深几刻骨,唐离心疼得牙缝里嘶嘶的猛抽凉气,咬牙低声道:“越栖见!他摔落崖底跌成个淌馅儿肉饼,反倒痛快!要是落我手里,哼哼……”
哼得恶意十足,狠毒里却透着如释重负。
苏错刀略有出神,道:“阿离……越栖见我会亲自杀,你不要沾手。”
唐离本就灵敏过人,闻言登时一阵恶寒,背上若有毛,此刻已全然炸了起来,惊疑不定道:“你说什么?”
越栖见断腕时,自己瞧得清楚,那一刀发力虚浮连常人都不如,显然是内腑经络重伤,再从百丈危崖摔下去,岂有不死之理?
但稍一思忖,丝毫不加怠慢,道:“我这就让人绕到崖下去找他的尸身……不管死没死,当胸戳几个窟窿埋起来,如此便是诈尸我也认了!”
苏错刀道:“不必……我答应过,此番放他一回,由他自生自灭罢。”
转眼看着唐离,快刀也似的寒锐眸光便冰消雪融,满目是春,连棱角分明得硌人的轮廓,亦显出几分缱绻的温柔来,笑着递上咬开的月饼:“吃一口,这里有不少鸡枞。”
唐离就着他的手啃一口,一边嚼,一边给他洗净伤口,又用烈酒拭擦一遍,再刷墙也似厚厚敷上药粉,道:“今晚很是热闹,赤尊峰也遣人来了,就驻在山脚,与唐家联手,共助白鹿山。”
苏错刀伤口被烈酒走过,肌肉微微一抽搐,眉梢却扬了起来:“谢复行来了么?”
唐离摇头,直替他疼得慌,糯米白的牙咬着嘴唇,动作更轻柔了些,道:“来的是司马少冲。”
司马少冲本是世家子,年少时于怀龙山武林大会被谢天璧一眼看中,后一拍即合,率司马世家入赤尊峰,在谢天璧手底如鱼得水大展胸襟,待谢天璧离开赤尊峰,又尽心尽力的辅佐教养谢复行,如今身兼神龙火凤二堂之主,重权在握实为赤尊峰除教主外的第一人。
这等人物亲赴白鹿山,可见赤尊峰是铁了心要扼制越栖见,甚至一箭双雕,有彻底击溃七星湖之想。
幸得唐离一力促成唐家堡也跳进了白鹿山这池浑水,两条巨鳄加一条半残却红了眼的地头蛇一通咬,越栖见脆败,而七星湖在黄吟冲这只老家雀儿的护持下,又有唐家牵制赤尊峰,由此一口元气尚在,不致给越栖见陪葬。
唐家堡插手此事,诚然是为了占得先手一举拔除巨患,但若无唐离,唐家堡或许就能联手赤尊峰,来个心照不宣灵犀一念,捎带手的送七星湖上那黄泉忘川的摆渡船。
唐家待唐离,真的是骨肉至亲的厚爱。
今夜这一战后,苏错刀可预见的江湖登顶,他武道是白鹿山的传承,掌的是邪宗翘楚正道七席的七星湖,年岁虽轻,却起落死生历遍,隐然已有当年谢天璧横峙天下之相。
但随苏错刀回七星湖,唐离是操心劳神伴虎袖蛇的内堂总管,留在唐家,却是无忧无虑荫庇逍遥的偏怜幼子。
再怎么不愿,还是不得不想到此处,苏错刀慌了。
他背脊如一根绷紧的弦,坐起身来,眼眸微挑看向唐离,眼底数般情绪变幻着搅做一团,有不忍有揣测,有渴盼有痛楚,到得最后,种种情绪渐次消失,唯有攫取霸占的狠色呼之欲出,炽热的黑色火焰一般。
唐离肤光晶莹,头发被山风吹得散开,似一匹凉滑的丝绸流过自己的颈子脸颊,他天魔解体的濒死之伤,在唐家只短短一年多的调养,就已肌体不羸气血不衰,连长发都漆黑光亮得泛出匀净的品色。唐家堡的的确确是好,真好,好得无边无垠,可再怎么好,自己也容不得他留在唐家,心中一念清明无比,苏错刀身边,伸手可及之处,绝不能没有唐离。
苏错刀硬起心肠,坦而言之:“阿离,我没死,你得跟我回七星湖。”
唐离正给他小腹一道伤口涂着药,听得这没来由的一句,随口就笑嘻嘻的应道:“我当然要跟你回啦,便是你死了,我也得回七星湖。”
一言落地,抬头看到了苏错刀的脸,那模样儿神情,说好听点儿,是一张啃到了月亮上的肉骨头的欣喜若狂的傻狗脸,说难听点儿,就是在自己觊觎已久的领地成功撒了尿的意气风发的渣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