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声在寒风中远远传来,反复唱诵最后两截: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浩然走出宫外,站在满地白雪中,叹了口气。
殿中明黄灯光投出园中,满庭青松扛着积雪,遒劲屹立,一阵冷风吹过。
浩然手掌空握,凑到面前,仿佛掌中有一枚无形的玉埙,低声微笑道:“子辛?”
浩然一手遥遥虚捏,松树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断裂响声,一根松枝飞来。浩然握住树枝,随手轻挥。
雪夜中无数白色碎屑,于那一瞬间尽数卷起。
风雪飘荡,浩然以树枝划了个圈,低声诵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今儿若不来寻,钟太傅便要装着不认识我了。”朱姬不悦之声在园内响起。
浩然收了树枝,漫天白雪骤而刷刷落地。
浩然道:“贵人与喜媚呢?待政儿登基我便走了。”
朱姬道:“去何处?”
浩然摇了摇头,答道:“还未想好,去寻女娲石。”
朱姬蹙眉道:“你与子辛究竟闹了啥了不得的事儿,现竟是仇人相见了?”
浩然转身,打量朱姬。
朱姬仍是那副数年前的模样,从离开邯郸的那一刻起,她便未衰老过,依旧是那副秋水般的眼眸,精致的五官。浩然对着
这名与自己此生羁绊甚多的女子,反而有点恍惚,狐姒,苏妲己,朱姬,究竟哪个才是她?
认真回想,自己却是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浩然道:“你莫管了,此事复杂得很,别朝自己身上揽。纵是仇人相见,女娲石还是要寻的。”
朱姬幽幽叹了口气,道:“转眼就这些年,怎都变了一副模样似的。”
浩然唏嘘道:“如今秦国还似从前,从未变过的人,就你我二人了。”
朱姬像是想到什么,盈盈笑道:“政儿两年前就时时念着,恐怕要登基了,还寻不见你,被他磨得无计,我才说你到教主
那儿去了。他便令白起去寻,总算将你寻到了。如今又要走?”
浩然忍不住讥道:“政儿倒是有心,每日念着我呢。险些念到床……”说到此处,终究觉得不妥,便打住话头。
朱姬一展凤服,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道:“吕不韦派了刺客,过几日登基那时……要将李斯,王翦,蒙啥的那俩小子
一并杀了。”
浩然道:“你家嫪卿呢?也与吕不韦商量好了?上了贼船?”
朱姬叹了口气,道:“男人们的事,管他们呢,没我搀和的地儿。”
浩然蹙眉不解,问:“那你到雍都做什么来了?”
朱姬像是想说,却又忍住话头,道:“我也想走了,可惜首阳山被兵主占着,不然便与喜媚贵人回山去……”
浩然道:“不带着你家嫪卿?”
朱姬笑道:“他会去么?”
浩然道:“你就是个生事的货,说实话罢,你想让嫪毐谋反,被政儿抓了。又玩那刑场假杀那套?”
朱姬答道:“嗨,你咋就这般机灵呢,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
浩然怒道:“说实话!”
朱姬吓了一跳,俩手摆在膝头,讪讪道:“大仙,小妖本打算如此这般……”
“先让嫪卿谋反,待大事不好那时,便把那刑场搅一搅,翻一翻,来点飞沙走石,天降异兆,风沙吹得大家睁不开眼……
”
“说重点!”
“把把把,把嫪毐那造反不成的苦命家伙,外加我那俩……带走,没了。”朱姬见浩然脸色不善,只得规矩道。
浩然蹙眉道:“你那俩……俩什么?”
朱姬无辜道:“我那俩姐妹……喜媚与贵人。”
浩然点了点头,少顷又道:“自个看着办罢。登基完后,我也走了。”
朱姬“哦”了一声,问:“你去何处?”
浩然摇了摇头,道:“未曾想好,兴许去寻姬丹……现想起来,还是那徒弟好。”
“师父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投奔徒弟去,我也算是头一遭了。”浩然苦笑道。
朱姬又笑道:“政儿……”
是时一个身影从殿中匆匆奔出,猛地一吸气,怒吼。
“啊——!”
朱姬与浩然同时止了话头,只见那男子扑倒在雪地里,大声嚎哭。
浩然认出那人是嬴政,便缄默不语,嬴政连滚带爬地起身,抽出腰间佩剑,竟是不察浩然朱姬在侧,大吼着循花园小路没
命狂奔。
朱姬道:“政儿又怎了?”
浩然答道:“没怎,被我气的,估计先前在殿里喝酒憋狠了,这时借着醉意发会儿酒疯……你不跟着看看去?”
朱姬撇嘴道:“没空理会他。”
浩然道:“好歹是你儿子。”
朱姬不屑道:“又不是老娘亲生的,老娘才生不出这暴戾蛮横的儿子。”
浩然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心想朱姬先前不是母爱泛滥的么?一向将嬴政视为亲出……如今大有不同……莫非……
浩然心中一动,道:“喜媚呢?唤她来我问她个事儿。”
朱姬似是早有防备,得意道:“你做什么。喜媚贵人都与官家贵眷们喝酒去了。”
只听这一句,浩然便知朱姬有事相瞒,不让自己与喜媚照面,否则那瞒着之事,定会被天真烂漫的胡喜媚说穿了帮。
这更证实了浩然的猜想,浩然点了点头,道:“继续瞒,你何时与嫪毐生了俩孩子?”
浩然一语猜中,朱姬登时色变。
浩然道:“你真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朱姬花容失色,一手紧紧攥在心头,浩然又道:“罢了,现藏在何处?你须得藏好才是。”
朱姬双目圆睁,失声道:“神雷御剑真诀……我布的符法……怎会……谁晓御剑!浩然!秦国除你外谁晓——!”
浩然蹙眉不解,朱姬竟似是神情激荡,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浩然吓了一跳,忙上前将手按在朱姬背上,道:“不用这样吧!我又没说甚……喂,狐姒!什么神雷御剑真诀?”
朱姬凄声尖叫道:“我的儿——!”
那声音在夜空中惨厉无比,朱姬狠命推开浩然,沿嬴政离去的方向奔去。
浩然眼望朱姬在雪地中绊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仍不住大哭,挣扎着起身,奋力疾奔,终于明白一件事:
先前嬴政去的方向,正是朱姬寝宫。
36.九尾狐妖
一声尖锐的鸣叫响彻雍都夜空。
那叫声凄不忍闻,似是携着千万年的怨恨与不甘,瞬间摧毁了太后寝宫。
九根巨尾冲天而起,妖狐仰首嘶鸣,风雷之声瞬间扫开,三千年修为,上古妖物真身再现!
“还我孩儿——!”
九尾妖狐厉声一发,瞬间方圆千里万兽齐鸣。
隆冬时节,宿眠之兽尽数惊醒,妖狐顶天立地而起,狠命以爪一拍,毁去了半个寝殿!
宫中饮酒百官仓皇冲出,全城百姓尽数惊散,王翦兀自吼道:“钟太傅在何处——!快请钟太傅!”
“储君不见了!”
惊慌之声不绝于耳,九尾妖狐昂头悲鸣,音传千里:
“苍天!何以如此待我——!”
浩然闻之泪下,不忍上前,妖狐鸣完,纵口嘶喊,狐嘴中喷出无数黑雾!
泾河两岸松林中,滔天洪水般的野兽冲出,涌进城内,狮虎咆哮之声汇成震慑人心的巨吼,守城秦军骇得肝胆俱裂,王翦
大喊道:“太傅!”
白起匆匆奔至宫中,群臣已恐惧地退到雍都宫外,此刻花园中便唯剩浩然与白起二人。
“何方妖孽!”嬴政提着血淋淋的天子剑,猛力招架。
妖狐悲愤道:“暴君——!”旋即一爪直拍下去!
王翦慌张道:“救储君!储君还在宫里!”
浩然安静看了一会,仿佛那周遭喧嚣与其毫无关联,而后开口道:“白起,若放任把嬴政杀了,你说后世会怎样?”
白起蹙眉道:“归根到底……他是我侄孙儿,浩然。”
嬴政于狐爪下挨了一击,登时鲜血狂喷,直飞出五丈外,昏死过去。
王翦连番疾喝,见浩然无动于衷,那时间弩弓队已各就位,巨弩架上殿顶,钢铸攻城箭各自上弦,遥遥指向九尾妖狐头颅
。
“听令齐射!”
“休得伤我姐姐!”胡喜媚清越童声在雍都另一头响起。
胡喜媚手抱玉石琵琶,于远处一催琴弦。
琵琶声响起,音波席卷全城,那声响所到之处,士兵尽数剧颤,口吐鲜血栽倒在地。浩然终于抬起手掌,“当”的一声钟
响扫开,互冲之力消湮了与白起身周这一小块方圆的音波。
浩然极其焦虑道:“糟了,正气越来越弱了。”
“回去罢,狐姒。”浩然仰头喊道:“人间不是你呆的地方。”
妖狐悲痛至极,长啸道:“不——!”继而转头朝嬴政扑去!
“别杀她!”浩然喝道,顺手抽出白起腰畔长剑,竭尽全力御剑腾飞,冲向天空。
那遥远的天际,夜空中倏然明光万道,云霞齐飞,云海翻涌中,浩瀚虚空犹如震怒的巨人,张开漆黑的大口,星辰间飞来
一鞭。
金鞭携着无可匹敌的悍然之气,越过千万里,以排山倒海之势携着万钧雷霆,轰然卷向九尾妖狐!
浩然与金鞭互撼一记,登时如断线风筝般疾飞出去!
闻仲之声传来:“妖狐斗胆!竟敢诛害紫微星!饶不得你!”
浩然挣扎起身,吼道:“等等!”
金鞭如龙,激起气海,将九尾妖狐层层捆缚,压在地上。
闻仲之声远隔万里,此刻怒道:“浩然!妖族之事你少管!今命七星煌雷真君!清源妙道真君!中坛元帅!诛此妖孽!”
夜空倏然一晴,雷霆阵阵,雍都城中万民惊呼!
三仙于冬夜星辰下现出身型。
“老子听调不听宣。”一面瘫少年浮于半空,冷冷道:“谁唤我?”
另一男子骑乘巨犬,虚浮高处,收了三尖两刃戟,笑道:“老子也是听调不听宣。”
闻仲之声喝道:“煌雷真君!格杀此妖!”
第三仙赤着上身,扑扇巨翅,道:“说啥?那是……谁?哟,这不是浩……”
三仙同时失声道:“浩然!”
浩然松了口气,道:“放过她吧,喂等等!”
那面瘫少年猛地扑了下来,把他按在地上,喊道:“大哥——!”
“别……这么激动,哎……”浩然挣扎着起身,拉着那面瘫仙人的手,朝虚空喊道:“师兄,交给我罢。”
闻仲冷冷道:“东皇钟,现是执行公事,不论私情。”
面瘫仙人嗤了声。
闻仲峻声道:“你一介妖狐,岂可与凡人生子!妄动杀念,有违天和!众仙听令,现将其打入天地玄黄塔内……”
通天教主之声于天际另一端懒懒响起:“我说……亲爱的。”
“……”
数仙尽数爆笑。就连那面瘫少年亦忍不住莞尔。
带翼仙人与骑犬仙人摇头好笑,转身消失无踪。
通天教主之声回响于数万人头顶:“做人,要有仁慈的心;做妖,也要有仁慈的心,一旦你有了一颗仁慈的心,你就不再
是妖……”
“……”
“……但是你也不是人,你是人、妖……”
“闭嘴!”浩然与闻仲同时怒斥道。
“信我者,得永生,阿门。”通天如是总结,继而华丽退场。
金鞭捆缚倏然解开,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天际。
九尾妖狐不住震颤,缩为猫般大小,躺在雪地中,无奈地悲唳,艰难挣扎起来,缓缓爬向寝宫内血肉模糊的两个婴儿。
面瘫少年道:“大哥,怎么了?”
浩然道:“她生了一对双胞胎,被人间天子杀了。”
妖狐眼泪不停滚落,纵声惨嚎,伸出爪子要去抚,却又恐惧地缩了回来。
浩然叹了口气,上前抱起雪白的妖狐,以手掌覆了它的双眼,扫视花园。
嬴政仍在昏迷中,王翦率军包围了整个皇宫。
浩然不悦道:“谁告诉储君此事的?”
王翦冷冷道:“太傅!你纵妖伤人,是何居心!”
白起怒而剑出鞘,道:“说什么话!此事与浩然有何关系?!”
浩然知道上万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要说与自己全无关联,恐怕无人会相信,遂按下白起持剑之手,也不争辩,只道:“
在储君醒转,治我罪,削我职前,我仍是太傅,当朝托孤大臣。”
“王翦!现问你,谁人密告储君,太后私生子之事!不得隐瞒!”
王翦愕然不敢言,那时间背后又有一人排开卫兵,正是嬴高。
只见赢高上前躬身道:“回太傅,密告之人乃是吕相。”
浩然道:“着他洗干净脖子,等我一剑。”说毕不再言语,抱着九尾狐走出宫外。那时间无人敢拦,浩然走过之处,士兵
纷纷围拢。
浩然行至雍都宫大门,转过身,道:“嫪奉常。”
嫪毐下意识地拔腿就跑。
浩然喝道:“站住!”
嫪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太傅饶命!”
浩然道:“谁杀你呢,且问你,我现便走了,你愿与狐姒长相厮守不?愿意的话便过来。”
嫪毐茫然道:“狐……?”
浩然道:“这只妖怪就是太后。”
嫪毐骇得面青嘴唇白,结结巴巴,像是在想如何作答,浩然不耐道:“回话!去,还是不去!”
嫪毐颤声道:“不……不了,辜负太傅一番好意,下官……该死。”
浩然叹了口气,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点了点头,道:“各位大人,浩然此去,后会无期。传话予储君,让他好自为之罢
。”
说毕不再回头,转身离了雍都。
泾河冰封三尺,河畔松林处,缓缓走着数人。
浩然成了队长,怀里抱着失去亲儿的九尾狐,九尾狐低声呜呜哭着,声音在风里渐微不可闻。
浩然身旁跟着那面瘫少年仙人,仙人于这寒冬中赤着半身,腰际只围着一条鲜红战裙,足底踏着火轮,碾过之处,留了两
道漆黑的灼烧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