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发现,自己的怨结执念,早就变成了沉碧。
然后,终于明白,终于放开。
胡昭扣过镜子,小道伸手揉眼睛。胡昭摸着他的头,“傻道士,这就哭了?”小道不说话,只是死死抓住他的袖子。
胡昭微笑,轻轻拍他的背。天命镜世间共有三面,看尽天上人间,唯独看不到自己的命运。如若小道士看了他们自己的故
事,会不会更伤心呢?
手中,眷怀墨玉冰凉无光,再无当日的流彩。小道说:“你将沉碧仙君的仙元给紫浮仙君,倒是得了一个老大的人情。”
胡昭笑道:“我从薛惟春手中把墨玉夺来,不是要讨紫浮仙君欢心,而是不想让他遇到那个名唤莲生的少年。”
小道不解,抬头看他。胡昭淡淡一笑,“当年沉碧,如今莲生,引他们痴狂几成魔。阿玄能解怨重生,与他们相比,实在
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小道忽然很想伸手将他眉心抚平,胡昭低头微笑,看他的目光似是穿越岁月重重。
仿佛千百年的等待,不过是为了眼下的一瞬。
19.王府
次日阿惟醒来,对眷怀墨玉之事绝口不提。我心中疑惑,一问才知他竟然根本不记得此事。看来,多半是胡昭暗中做了手
脚。
我们便依照计划,向京城出发了。
华塘镇离京城颇有些距离,我们并不急着赶路,边走边赏春,待到京城已是一个月后。
京城果然便是京城,断然不是华塘镇这样的偏远之地可以比的。我大开眼界,一路上都拉着阿惟问个不停。阿惟骑在马上
,慢悠悠地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享受着旁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很是自在。
我不由笑道:“阿惟你难道果然是名门出身,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阿惟笑一笑,待我们行到一巷子口,抬起马鞭指着
尽头的大宅,道:“这便是我家。”
巷子里杏花开了一路,实在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尽头的高宅前铸着威武的镇门石兽,门楣上挂了惟王府三个大字。
这下实在是出乎了我的意料——阿惟竟是皇亲国戚!阿惟看我表情,苦叫连连:“阿莲你不会识破我的身份便不愿理我了
吧!不管不管,反正我是赖定阿莲了!”
我哭笑不得,只好跟着他进了巷子。大门拉开,管事模样的老者带着一众奴仆躬身行礼,“恭迎王爷回府。”阿惟跳下马
微微颔首,淡道:“张公公,本王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这位是本王的朋友,莲生公子。”十足的王爷气度。
张姓老者又向着我施礼,“莲生公子,请跟老奴来。”阿惟熟门熟路地进了王府,回头笑对我道:“阿莲先休息一会儿,
待会儿我找你一起吃午饭!”
看到阿惟还是平日里的那副模样,我心下稍安。有家仆走近要牵走白觞,只是苦于找不到缰绳,我连忙道:“能让它跟着
我吗?”张公公回身笑道:“一切听凭公子吩咐。”旋即转身给我带路。
惟王府自然是气势不同一般,一路园景远胜当日就叫我啧啧称奇的桃源山庄。张公公将我带到一处精致小院,恭敬道:“
莲生公子请安心住在景园,老奴先行告退了。”
我送走他,拉了白觞进了院落。院子里,一个模样机灵的家仆正在扫地,看见我连忙行礼道:“小奴阿平,见过公子。”
我受不惯一个两个都向我低头弯腰,向他打了招呼问清房间,便一头钻了进去。
屋内布置得极为清雅,一尘不染,显是每日有人打扫。阿平敲门送来洗澡热水,而后果然进退有度,不再来扰我。
我泡在澡桶里,热气湿润模糊了房梁上的雕花,兀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住进了王府。舒服得过了头,迷迷糊糊之间,
似有人拿头发轻轻刮我的脸。
“阿彤,别闹——”我一手甩过去却被抓住,耳边响起阿惟聒噪的声音:“好哇,我好心来叫醒你,你却要打我!”睁开
眼,阿惟穿得一身华丽丽,嘻笑看我。
我却突然想起梦境里,一样嬉皮笑脸的阿彤,还有他背后微笑看着我们的润秋。
我在惟王府住了好几日。阿惟整天陪我,不是参观王府,便是去大街上闲逛。我也曾问他,身为皇族难道不要偶尔上个朝
面个圣?阿惟眼神闪烁,我顿时明了这便是传说中的纨绔子弟吧,惹得他哇哇大叫阿莲你能不能不要把鄙视表现得那么明
显!
那日阿惟倒是入了宫,据说是要商量给皇后过生辰的事。我用了午膳闲来无事,便独自一人在王府花园中漫步。
王府花园自然春景美不胜收,我漫不经心走着,努力不让自己迷路,却突然听到假山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对话声。
“你知道吗?听说王爷又收了一个男宠回府,还给安排住进了景园!”
“真的么?不是说自从去年王爷被睿王爷教训过后,便不敢再好男风了么!”
“啊呀,这种事岂能说改便改得了的!我听阿平说,这次的那位生得跟神仙一样,前几天王爷还偷偷跑去看他洗澡!”
“哎?我还一直以为王爷喜欢的是睿王爷呢!”
“……你在说笑吧?”
“啊、哈哈、哈哈……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我连忙快步走开,顺手擦一擦额头的汗。惟王府中的侍女们,竟是如此的——想象丰富,都快赶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了。
缓下步子,暗道原来阿惟也是喜欢男子的。我从小住在山上不谙世事,只知道自己喜欢师父,更从来无人告诉我男子之间
不可相恋。这些日子在山下,才渐渐明白这样的感情是世俗不容的。
我和师父自然无人管得了,但阿惟是皇帝的儿子,堂堂的王爷,如果也喜欢男子,那会受到多大的阻拦?
我默然,回想这些日子和阿惟相处的点点滴滴,确信他对我并无朋友之外的意思。但他偶尔不经意间的沉默和刺痛,是否
说明他心中已经有人了呢?
入夜,阿惟蹭到景园,搬着板凳和我一起赏月。我眼角扫到阿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想起白日里听到关于自己的八卦,不
由叹气道:“阿惟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了什么人,需要我给你做幌子?”
阿惟一愣,随即大笑道:“我中意的,最近带回府的,不就只有阿莲一个么?”眼看阿平如获至宝跑得没影,我愈发头痛
,“你再说这样的话,小心我打你。”阿惟撇嘴,满眼笑意,“切,阿莲真是小气!”
月明星稀,夜风乍暖还寒,不饮酒,只喝茶。我想到无数个在出云山的夜晚,我和师父同看星河灿烂,宁和安静,随后低
头相视一笑。却突听阿惟开口,将我从回忆中拉走,“小时候我住在宫里,从不曾有人肯陪我这样赏月。这个世上待我好
的只有大哥一人,但他总是太忙又有太多心事。”
我心中一动,正要问阿惟他大哥是谁,抬眼却见他神色异常,寂寥中带着欢喜,欢喜中藏着忧伤,便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我们无声坐了一会儿,院门外却渐渐吵闹起来。阿惟蹙了蹙眉,阿平连滚带爬地奔进院子,“王爷,睿、睿王爷来了!”
阿惟刷的变了脸色,甫站起身来,门口便已站定了一人,眉头紧锁,不怒自威。
“……大哥。”
睿王爷看着他脸色复杂,半晌才道:“数月不见,三弟倒是愈发长进了。”随后他目光一转落在我的脸上,刚毅的脸上竟
也露出了一丝忡怔。
我既然和沉碧仙君生得一般样貌,行走山下这些日子,早已习惯别人看呆,但此刻却顾不上那位睿王爷,径自去看阿惟。
阿惟轻轻闭上眼,嘴角弯起绝望的笑。
“你、便是莲生?”睿王爷收起神色,面上已是殊无表情。我点点头,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磕头行礼,阿惟突然开口道:
“大哥,阿莲是我的朋友。”
“本王知道,”睿王爷点点头,对阿惟道:“三日后本王在锦泉楼为你摆接风宴,你把莲生公子也带来吧。”
20.故人
三日后,锦泉楼。
我和阿惟一到,便被小二领去了三楼的雅间。听阿惟说,这里是京城最好的酒楼。紫纱轻扬,天际晚霞与京城街景随风若
隐若现。屋内八角宫灯已然点起,隔间内有人鼓琴,清幽风雅。
有人比我们早到,坐在梨木圆桌边,把玩手中酒盅。见我们进门,起身微笑,“薛公子,阿莲,好久不见。”
他一身红衣,双眼一眯笑得令春风失色,不喊阿惟王爷,却用了旧称。正是月前与我们在桃源山庄分别的胡昭。
阿惟神色似有一丝恍惚,旋即凝神一笑,拱手道:“原来是胡公子,不知公子……”胡昭回礼,“在下日前入睿王府,帮
睿王爷做事。”他向着阿惟说话,却暗暗向我眨了眨眼。我心下明白,阿惟既已被他设法消除了关于眷怀墨玉的记忆,多
半也不记得他不是凡人的事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小二无比殷勤地引着两人入了雅间。当先一人正是今朝的长皇子睿王爷,他一面向我们含笑点
头,伸手拉来身后之人,神色之间极为关切亲昵,与前几日冷面斥责阿惟的那副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阿惟眉间的笑冻住,目光渐渐下移,定定地落在了那两人交握的双手上。我的目光也离不开睿王爷身边那人,他看见我的
时候亦是浑身一僵,面色瞬间已经变了几变。
我身子轻轻靠向椅背,侧头去看那窗外风景,几乎忍不住想笑——这席间四人,竟有两个是故人。
但我又如何笑得出来。那人如今玉冠锦衣,风流端秀,数月前却不过还是一个穷乡僻壤的书生,家中最值钱的就是那些圣
贤书。
睿王爷顺着他的目光向我看来,低头温柔道:“阿谨,怎么了?你认识莲生公子么?”那人惊疑不定地看他一眼,终于摇
头道:“不,我不认识。”
他们二人入座,接风宴便算正式开始了。睿王爷向阿惟敬酒,淡笑道:“诸位兄弟中,本王与三弟最为亲厚。今日实为家
宴,本王带了胡公子,三弟带了莲生公子来,大家互相结识一下交个朋友吧。”
胡昭笑了笑,“王爷有所不知,在下与惟王爷和莲生公子早已相识。”当下简略说了桃源山庄的事,睿王爷意外一笑,“
世事真是奇妙。啊对了,本王来介绍一下。莲生公子,这位是今年的状元颜大人。”
颜谨抬眼看我,勉力一笑,“莲生公子。”我垂目,片刻后抬起,亦是微笑,“颜大人。”
门外小二送上菜来,众人纷纷动筷。席间气氛颇为热闹,胡昭是个能说会道的,阿惟跟他一起胡侃海吹,一副他们在桃源
山庄就已经熟得不得了如今总算再遇定要不醉不归的模样。对面,睿王爷和颜谨形容亲密,你为我挟一筷菜,我替你斟一
杯酒。如果颜谨没有时不时惊慌瞄我一眼,他们当真称得上是旁若无人了。
我自娱自乐,细细品尝锦泉楼的菜色。不愧是京城第一酒楼,用料非凡,烹饪的手法更是极为高妙。我尝在嘴里,心中默
默揣摩着制法。
嗯嗯,以后我也把豆腐干用玫瑰汁浆一浆。谁想出在鱼肚子里塞野菜同蒸,简直是天才,爽口异常!这道蒸蛋里多放了醋
,回去之后要试一试,师父喜欢吃酸的,定会喜欢。
却突然停下了筷子,蒸蛋含在嘴里,醋味淡淡弥漫,却酸到了我的鼻子。
回去是什么时候?
我还能不能再做菜给师父吃?
过去那些平凡到无聊的日子,我以为触手可及大把挥霍不用珍惜的日子,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遥远了?
西方天际,夕阳缓缓下沉。师父是不是和我在看同一轮落日?
那厢,杯盏交错,眼花缭乱。坐在这锦泉楼,看楼下风景,未免叫人有坐拥天下的错觉。我却情愿和师父只守着那方小院
,我的世界从来只需要那么大。
从锦泉楼离开的时候,阿惟醉得东倒西歪,胡昭明明和他喝得一样多,却是神清气爽。睿王爷向我们道别,和颜谨一起离
开了。我问胡昭:“你不和他们一起走么?”胡昭指着阿惟反问:“你一个人能把他搬回去?”
我认命,和他一起把阿惟架起。走着走着,起了闲话,“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道士呢?”胡昭神色不变微微一笑,却道:
“闹了别扭跑开啦。”任谁都能看出他对小道别样的态度,我不由奇道:“你不去找他?怎么反而跑到京城来投奔睿王爷
了?”
胡昭笑道:“我找他那么多世,他离开,我去追,这样子的事早就已经习惯了。”
第二日,胡昭登门来找我喝茶。阿惟宿醉头痛得要死,没有陪我,留在王府休息。
到了地方,推开茶楼包间,里面果然坐了一人。颜谨站起身,犹犹豫豫喊了我一声阿莲。我回头看胡昭,“你到底要玩什
么花样?”胡昭无辜,“是他要找你,不方便亲自去惟王府,请我帮忙而已。”
“阿莲,”颜谨看着我神色复杂,“你怎么下山来了?仙君可还好?”
我静静看他,眼前所见却是那日轲光阵,妖异红光穿透阿彤的景象。“你可还记得,出云山的那只小狐狸,变成人名字叫
做阿彤?”
颜谨一愣,随即点点头,却不明白我问这个做甚。我冷笑,“他被你招来的道士害死了。”颜谨一抖,飞快道:“我不知
道!我根本不知道国师要做些什么!阿莲,国师已经疯了,他遭到天谴报应了!”
我听了只想笑,他遭天谴报应,又关出云山上生灵何事?“你还记得当时离开村子时的抱负么?还记得送你棉袍的邻家大
娘、你曾拼命求药的老人么?京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你才离开几个月,就已经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你在这里
,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这样的交换真的值得吗?”
颜谨目中闪过阴霾,抓起茶杯一口气喝了半杯冷茶,良久才道:“阿莲,我不过是为国君求长生不老,你作为臣民,难道
不也应该如此?还是你在神仙身边住久了,就以为自己与凡人不同了?”
那日他在山上,也对师父说了难听的话,我忍不住想要打他被师父拉住。如今我竟已能心平气和,原来不是京城改变了他
,而是他从未变过。
他和绛允、和无泷天将都是一样的。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若是先前我或许还有质问他的心情,现下当真是心灰意冷。站起身,“颜大人,我先告辞了。
”便走出了茶楼。
胡昭跟在我的身边,待走出半条街后,道:“你要防着他。这样的小人,是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的。”我禁不住缓了脚步
听他细说。“颜谨背后是睿王爷,皇帝的几个儿子争太子的位置,变着法子讨老子欢心。上次颜谨出的长生不老的主意,
还说动了国师,虽然失败,这次你出现在他面前,他难免不再起贼心。”
“你是说,”我蹙眉,“他会利用我去威胁师父?”胡昭点头。“可我现在惟王府,他们也敢动我么?”
胡昭沉默半晌,才道:“阿莲,如果我是你,就马上离开。如果薛惟春保你,便要和最亲的兄长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