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笑了起来,“以后阿莲长大下了山,兴许留恋那花花世界,便不愿待在这了。”我努力摇头,“才不会!”师父凝目
看我,忽而含笑揉了揉我的眉心,“傻孩子。”
然后,他摊开手心,露出一粒赤色丹药来。“你服了它,便会长生不老,与天齐寿。但也许,便是沧海桑田,受尽无边寂
寞。阿莲,你可有选择?”
我看着师父,心却一点点地疼了起来。
我尚有选择,若是选择这万丈红尘,走一遭,入轮回,便能潇潇洒洒忘尽前尘,落得一身轻松。但师父却没有选择,他留
在出云山上三百年,等着明知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朝夕相对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受的是不是就是那无边寂寞?
师父亦看着我,而后微笑着收回了手掌,“阿莲,我不会迫你。自有一天,你会有选择的。”
09.火事
天便一日日暖了起来。
书生上了山,来向我和师父告辞。“等天气再暖和些,在下便要上京赶考了。这些时日多受仙君和小公子恩情,特来辞行
。”
师父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书生还是再三拜谢。阿彤在旁闲闲磕着瓜子,笑骂书生实在是酸。润秋递了道符
给书生,“从前得的旧物,保佑登科及第,我们这里无人用得上,你且拿去吧。”芙霞也捧出一件长衫来,“这本是我做
给仙君的,你身形差不多,就先给你吧。”书生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书生走后没多久,一天夜里,院门突然被砰砰拍响。我连忙穿衣起身,听见润秋在外大喊:“仙君,阿莲,山下村子着火
了!”
我奔出房间,师父也正好推开屋门。白觞在院内不安地绕圈子,看见我们顿时吼了起来。不止是他,满山的动物都骚动起
来,鸟鸣兽叫此起彼伏。润秋进了院子,神色紧张道:“不好了,山下村子已经烧起来了。”
师父略一沉吟,一手拉了我,一手往夜空一指,便有一朵三丈云落在了脚边。师父携着我踩了上去,道了一声起,那云便
飘起来升至了半空。我是第一次腾云驾雾,一时头晕眼花,死死抓着师父。师父扶着我,安慰道:“阿莲,莫怕。”
我缓缓睁开眼,见到飞云已停在了山下村庄的上空。润秋说得不错,火光冲天,村子里哭爹喊娘,鸡飞狗跳。我紧紧扯住
师父的袖子,双目牢牢看着他。师父看着我,然后微微一叹,指天道了声雨。
倾盆大雨刷的落了下来,连我和师父也被淋得透湿。村子里的骚乱渐渐平息下去,哭声却是不止。师父和我虽然隐了身形
,还是有不少人伏在地上,对着茫茫夜空磕头跪拜,“老天开眼!神仙显灵!”
我定睛一看,地上七横八竖倒着许多尸体,经大雨一冲,竟是血流成河。“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问道。师父蹙眉,向远
方凝目看去,“是遭了山贼,杀人放火。”
我和师父终究不能落地相助,立在云头看了一会儿,便止了雨回到山中小院。润秋站在院外,神色有异,向我们示意院内
有人。
那人银盔金甲红缨枪,好不威风,转身看见我们,未语先皱眉。“果然是有仙力的才能降那么大的雨,出云山上有如此神
仙,倒是本仙孤陋寡闻了。”
师父淡淡看他,“你是什么人?”那人微微扬头,“本仙乃是天河军旗下第三将无泷,”忽地调子一转,将枪头对准了师
父,“你一介山神小仙,竟敢私降天河水,可知罪!”
师父笑了一声,“我倒要请教无泷天将,降雨虽未通报天庭,却是为救山下村民的情急之举,合情合理,何罪之有?”无
泷怒道:“你只顾念自山子民,枉顾大局!”
“大局?”师父挑了挑眉,“愿闻其详。”无泷道:“今日杀人放火的山贼近年屡屡作恶,引得阴间怨气大盛,早就被天
庭注意。他们这次犯事之后,本便该是被人间官府抓捕归案之时。你突然搅了这么一下,山贼落网便又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
“你放屁!”我再也忍不住,冲到他面前骂道,“你若有本事就该亲自了结山贼,为何要牺牲无辜村民!”无泷双目精光
暴涨,怒喝道:“不过是个区区凡人,竟敢向本仙指手画脚。你如何懂得,神仙也不该插手凡间之事,凡间恶贼自然只得
由凡人自己解决!”
师父踏前一步挡在我之前,摇头道:“何时起天庭只余下了这等鼠辈……”无泷怒极,刚要发作,一阵狂风吹来,掀起师
父额发。我侧目看去,只见他眉间一道银光随着怒意一闪而过。
无泷大惊,“你不是出云山山神,你是……”他突然翻身落地,连声音也带上了颤抖,“小仙眼拙,竟未能认出灵澈仙君
,冒犯仙君,实在罪该万死。”
我想起深潭老龟的话——沉碧仙君的两位仙友,一是灵澈仙君,一是紫浮仙君。在天庭那两位仙君都是极厉害、地位极高
的,不知为何倒和闲居凡间山野的沉碧仙君交好了。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无泷天将,霎时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师父的声音有些疲倦,“我隐居出云山三百年,难怪你不知。你也不过是领命办事,回去吧。”无泷却道:“小仙在天庭
也常闻仙君盛名。帝上对仙君十分挂念,仙宫仙职一切照旧,只等仙君回来。”
师父沉默片刻,终拉着我,绕过无泷回了院子。
后来,山下村子里也有了一座山神庙。阿彤说,这次的大雨加之上次的疫病,村里幸存的人都相信是山神保佑,才能逃过
重重劫难。
师父听完,不由皱眉。润秋道:“也是难怪,如此多难,也非得相信神仙才能活下去了。”
我心系村庄的事,常常骑了白觞下山,并不让人看见我。焦黑的屋子冒着烟,到处都在叮叮咚咚修房子。每当有丧队经过
,他们便放下手中工具,目送逝者远去,一片呜咽。前些日子过年时的欢乐,如今看来,真好似大梦一场。
也许正如那无泷天将所言,这个村子所受的灾难尚不算灭顶之灾,并未引起官府的注意。这里还是原来那个偏远的荒村,
鲜少有人来往。村民也并没有太过指望官府,只有来山神庙进香的人每日不绝。
我坐在白觞背上,遥看那座新庙顶上烟气不断,扯了嘴角道:“若是书生回来看到这副光景,不知作何感想?”白觞低低
唤了一声,我却是听不懂的。
无泷回天庭数日,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却夜夜梦到,他领了一帮天兵天将,把师父带了回去。师父艰难扭头看我,我在地
上苦苦地追,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地飞去。又或者,师父在那些天兵的簇拥中登上彩云,回头冷冷一笑,眼角眉梢
尽是讥诮,“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留我?沉碧还在天上等我。”
不、不要!我昏昏沉沉,拼命想要喊出声,便听到一声轻叹,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覆上了我的额头。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师父坐在床前抚我额头,一脸担忧。“阿莲,你发烧了。”我一把抓住师父的手,声音嘶哑难听,
“师父,不要!不要跟那无泷回天庭!”
师父愣了愣,安慰我道:“不会的,我哪也不去。”我急道:“如果他带了很多人抓你回去呢?”师父笑了下,“他们还
没有这个能耐。”
我略略安心,师父便要起身,“润秋在厨房给你煎药,我去给你端来。”“不要!”我拉住师父,“师父不要走!”师父
一脸为难,却听屋外笑了一声,润秋推门进来,“阿莲你就趁机撒娇吧。”
喝了药,润秋便告辞了。我身子往里挪了些,“师父和我一起睡。”说完脸便微微发烫。师父有些好笑地躺在我的身边,
手一直被我抓着没有松开,“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我哄你睡觉么。”
我努努嘴,“我只有十六岁,本来就还是小孩子。”师父被我打败,侧身转向我,另一手轻轻在我胸口拍了起来,“快睡
吧。”
许是药起了效用,许是师父的轻拍太过温柔,我果然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之时,却听得耳边喃喃道:“阿莲,
不要离开我。”
——是我在做梦罢。
第二日醒来,师父闭目侧身睡在我的身边。一手搭在我的身上,而另一手则和我相握着,整整一夜都没有放开。
10.阿彤
这一病竟也病了好些时日。
许是前些日子忧心山下的事,又时时交织着师父可能离开的不安,低烧反复不断,怎么也好不透彻。师父怕贸然服用仙丹
会坏了我以后的福祉,只好依着润秋的方子给我煎药。芙霞名正言顺地全揽家事,白觞奔前跑后地帮润秋采草药。
阿彤也日日来,来蹭饭顺道看望我。“阿莲,山上的花已经开了好多,你快点好起来吧!”这家伙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诱
惑我,一点也不体谅病人的心情。
待到我当真精神抖擞,通过师父和润秋的双重检查可以出门时,果然已是桃红柳绿的时节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阿彤,拉着我满山疯玩。师父担忧我并未好透,润秋却笑说总是憋在院子里也不利于养病。师父叹气,摸
我脑袋,嘱我千万别太累。这样没心没肺地玩,日暮回来一身汗,胃口大增,晚上一沾枕头便睡着,身子果然利落起来。
连天上神仙山下村庄沉碧仙君的事,似乎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再无烦恼。
那日,阿彤又拉我去了深潭老龟处。春日明媚,老龟难得没有沉在水底睡觉,浮在水面晒太阳。阿彤算是专程而来,央着
老龟给他讲那天上狐仙的事。
狐仙大人的故事倒也不长。从前,他也是只吸人精气靠歪门邪道来修炼的狐精,不知怎的晃了眼却缠上了个道士。道士没
有收狐狸,反倒像养只宠物般的养着他。直到狐精天劫到来,道士替他挡了天劫赔上了性命。狐精脱胎换骨,诚心修炼,
没过几百年便飞天成仙了。
“那后来呢?”阿彤一脸难过,“那位仙君定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道士的。”
老龟笑了笑,“后来的事,老乌龟便不知道啦。”顿了顿又道:“小狐狸也想成仙吗?”这个问题他前次也问过,阿彤重
重点了头,“嗯!”老龟便又笑了起来,“为什么呀?”
阿彤郑重其事道:“光宗耀祖!”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连连咳嗽,老龟亦是哈哈大笑:“好好好,有志气,小狐狸
定能当上神仙!”
别了老龟,走在山道上,阿彤难得没有一路废话。我有些纳闷,便问:“你怎么那么安静,平素的聒噪劲都去哪儿了?”
阿彤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难过,“阿莲你知道吗?我爹也是替我挡天劫而死的。”
我哽住喉咙说不出话来——我因为自己身世从来未问过阿彤家人,不想竟然是这样的。他又继续道:“我娘是被山下的人
烧死的,说她是狐狸精,害死了人。”
一滴眼泪啪嗒掉到了手背上。“我娘没有害人,只是那年冬天实在太冷,山上没有东西吃,我饿得直哭,她才下山去偷了
一只鸡。”他擦干眼泪,“从此我爹便常常教我以后要成为神仙,当了神仙便不会被人欺负。可我不听他的话,修炼总是
偷懒,天劫本来也定是过不去的,所以他才……”
我伸手拍了他的背,“怪不得现在也从不见你修炼。”话说出口便想咬了自己舌头——我这哪算在安慰他?阿彤怒瞪我一
眼,哀伤的表情却退去不少,忽然,他把身子往地上一摔,手脚大伸地躺在长草间,活脱无赖相。
我在他身边躺下,放眼望去,山花遍野烂漫,耳边有淙淙泉音幽幽鸟鸣。“可是,”阿彤突然说,“我最近常常在想,如
果成了仙,便要离开出云山了。”
我不由侧头看他,只见眼泪像小溪一样从他眼角蜿蜒而下,声音却兀自倔强,“我才不要离开这里呢!我才不舍得呢!”
我坐起来,笑眯眯看他,“你自然也是舍不得我的。”
阿彤的脸腾的红了起来,然后他一抹眼泪,坐起身子一把抱住我,“我才不舍得阿莲呢!阿莲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瞬间我的鼻子有些酸——阿彤便是这样,心直口快,从来不羞于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而我则恰恰相反,有些话即使
在心底滚烂我也说不出口。从小到大,阿彤陪伴我,我却从来未有一次好好地表达过自己的感谢。
这样想着,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羞不羞,等你修成正果,起码要是五百年后的事了,用得着现在就愁么?”唉,我这样
说话怕是一辈子没救了。
阿彤破涕为笑,大叫起来:“阿莲你怎么嘴巴那么坏!”还好,有人知道,有些话即使不说出来他也是明白的。
阿彤便知道。
过了几日,阿彤倒不常在白天来找我了。听他说,山下村庄似是来了许多大官,许是来调查前些时日山贼放火的事。那日
村火惨象尚历历在目,我大病一场后仍心有余悸,便不太愿意去山下。阿彤爱看热闹跑得勤,每晚来向我汇报。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站在院门口张望,遥遥看见润秋,便跑去问他:“阿彤呢?阿彤没和你一起来么?”润秋摇头,难得
皱起眉头,“阿彤已经三天没来了吧?”
我点头,有些不安。润秋拍肩安慰我:“这小子从前不也总跑得没影,别太担心了,待他回来狠狠骂他一顿。”
话虽如此,我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萦绕不去。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没有阿彤耍宝献丑,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连白觞也不肯安静趴在树下,蹲在院门口稍有风吹草动
便吼上一通。
异变几乎在一瞬之内发生。天上的满月被染上红色,洒下一片诡异的红光。芙霞双目一闭从桌子上摔到了地上,我大吃一
惊,连忙去摇她。润秋苍白了脸,艰难道:“阿莲,快送芙霞回莲塘!”
我心知紧急,抱起芙霞便走,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师父一眼。师父似是无恙,手中尚握着筷子,红色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
片明灭看不清表情。
拔腿跑到莲塘,甫将芙霞放入水中,她便霎时消失,只余水中粉荷簌簌发抖。满山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鬼哭狼嚎。我捂
住耳朵,只觉前所未有的害怕,飞也似的逃回了院子。
院子里,师父负手望天,对面色愈来愈糟的润秋道:“你也莫勉强,快些回到真身处去。”润秋惨笑一声,“好厉害的家
伙,仙君要小心。”语罢便拖着脚步走出了院子。白觞趴在我的脚边,却只能伸出舌头来舔我,已是气息奄奄。
“师父,这到底是……”话未说话,师父快步走来拉住我手,唤来飞云与我一同升到了半空。山下红光大盛,几乎要照亮
半边天。我愈发心惊,只能死死拉住师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