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明明由于蒋泽晨的不成器,让蒋父逐渐将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他蒋泽涵身上,而他只需要耐心的等待,便能够顺理成章地从蒋父手里接过一切,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蒋父突然出了车祸,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便去世了,而他又尚未将蒋氏完全掌控在手心,甚至连蒋父身后的遗嘱也是很久之前便早早就立下的——那时候,蒋泽晨还是个没有令人完全失望的少年,蒋父仍旧对他抱有希望……
蒋父猝然离世,蒋泽涵尚未大权独握,而明明只是个不入流的情人的“蒋夫人”却不自量力地觊觎着蒋氏,甚至将自己那个像是糊不上墙的烂泥般的儿子也拉了进来,成为了她的帮手。
对于这种无知者无畏的行为,蒋泽涵最初也只是冷眼旁观,他不相信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所以根本不屑与他们计较太多。
只可惜,有的人却不知满足,胃口大到想要吞掉他们根本无法消化的东西,三番四次的阻挠让蒋泽涵越来越难以忍受,然后……
蒋泽涵的目光仍旧黏在灵堂的遗像上,嘴角不着痕迹地挑了挑,似乎是一个笑容,却没有任何的感情。
“你倒是会偷懒,跑到角落里装出一副抑郁缅怀的样子,其他事情都丢给我们去做,我明明是你的好友兼助理,怎么感觉像是你的保姆一样……”杜磊抱怨着,一屁股坐到蒋泽涵身边,扯了扯自己的领带,“虽然说这样的话对死者不太尊敬,不过早死早超生,你弟弟去世了,我总感觉松了口气呢。”
蒋泽涵瞥了他一眼,神色未变,只是那眼神冷寂地让杜磊有些发毛。
压低了声音,杜磊凑到了蒋泽涵身边,用着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悄声问道,“我知道你看你弟弟不爽很久了,他也一直在给你找麻烦,但是……咳,这次的车祸,不会是你找人干的吧?”
“……你认为是我做的?”蒋泽涵语气平静到让人无从猜测他的想法。
“……虽然我是不太想这样想啦,毕竟谋杀什么的,还是……”杜磊轻咳了一声,神色间有些不太苟同,“但是他和你之间的利益冲突应该是最大……”
“利益冲突……”蒋泽涵轻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跳梁小丑罢了。”
杜磊神色一松,“那就是说,只是单纯的意外?”
蒋泽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下了视线,“就算不是我,他也挡了不少人的道,给不少人添了麻烦,利益从来不是可以明确分割的。”
“你是说……”杜磊悚然一惊,“是王家,或者……”扫了一眼正在门口与宾客低声交谈的张颖,犹豫了一下,“……是张家?”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蒋泽涵眼眸黯沉,带着几分几不可见的嘲讽,“对于我们而言,这只是一场意外,既然没有参与进去,秘密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是吗?”
“的确是。”杜磊心领神会,抬眼看了看蒋泽晨的遗像,神色间有几分怜悯,却也没有再说话。
蒋泽晨的朋友少得可怜,能上得来台面的更是寥寥无几,如果不是有蒋泽涵与蒋家的原因,也许连一个追悼会都撑不起场面来。
当然,作为看在蒋泽涵和蒋家面子上前来吊唁的宾客,显然也不可能有多少人会真心实意地悼念这个声名狼藉又没什么交集的二世祖,所以蒋泽晨的追悼会并未持续多久便散了场,随后是下葬。
回到家后,蒋泽涵有些疲惫,明明整个追悼会上,他只是作为一个哀伤过重而难以招待宾客的亲属坐在角落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但是疲惫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他周身,挥之不去。
懈怠、茫然、懒洋洋的,似乎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就算那人是他看着闭上眼睛、死在他面前的,就算他为他办完了追悼会,也看着他的骨灰盒下葬,但是蒋泽涵却仍旧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蒋泽晨仍旧还活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突然跑出来,带着以往那种欠扁的模样,将他气得哑口无言,却又不得不帮他收拾残局。
——在得知他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抢救的一瞬间,蒋泽涵的头脑中一片空白,这样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从那时便开始存在了。直到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医院,被医生告知蒋泽晨仍旧尚未度过危险期,随时都有去世的可能的时候,他亦是平静而惶然。
费了半天的工夫,终于得到医生的首肯,进入病房去探视,当蒋泽涵看到蒋泽晨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之时,突然有一种感觉,感觉这时候的弟弟竟然让他莫名地产生了怜爱之情。
——乖巧、听话,不再会惹是生非,不再会让他生气,如果他的弟弟一直这样下去,那该有多好?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脆弱而乖巧的样子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如此罢了,而一旦蒋泽晨恢复过来,这便成为了一场幻觉。
不管这是一场意外事故还是有人谋划,蒋泽涵都觉得,也许蒋泽晨就此死去是最好的。
没有了他的阻挠——即使他从未将这份阻挠放在眼中——蒋泽涵会更加容易掌握蒋氏,而且他也累了,疲累于一直做一个好哥哥,疲累于照顾纵容自己一刻也不让人省心的弟弟,而他的弟弟在受到他的照顾的同时,还总是会反咬一口,像是一只养不熟的恶犬。
蒋泽晨早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死去也好。
微微合上眼睛,倚靠在书房的转椅上,蒋泽涵发现自己明明已经彻底摆脱了蒋泽晨,脑子里却似乎仍旧在不断围绕着他打转,挥之不去的全都是他的身影。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都被回忆翻了出来,搅得他头痛不已,蒋家的每个角落里都似乎是蒋泽晨的影子,有小时候的模样,也有长大之后的,甚至在刚刚杜磊打来电话的时候,他竟然差点脱口而出“蒋泽晨又惹了什么麻烦”。
——一切的一切,都让蒋泽涵烦躁不堪。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在蒋泽涵应声后,张颖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巧笑嫣然。
没有了在追悼会上装出来的哀伤,张颖显得容光焕发,一身漂亮的真丝睡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地极其优美,但是却无法引起蒋泽涵一丝一毫的兴趣。
看着张颖手里的咖啡杯,蒋泽涵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虽然并未说什么,却仍旧被一直仔细观察他表情的张颖察觉到了。
轻轻叹了口气,将咖啡杯放下,张颖已经确定这个杯子蒋泽涵再也不会碰了,不由笑得有些苦涩,“果然是我多想了,就算蒋泽晨死了,你对我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蒋泽涵看了张颖一眼,用眼神直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疑问——他根本不知道张颖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我一直有些妒忌蒋泽晨的。”张颖耸了耸肩膀,靠在蒋泽涵身边的书桌上,微微颤抖的睫毛令她看起来有几分的脆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够触碰你私有物品,却不会被你嫌弃的人,就算我嫁给了你,变成了你的妻子、蒋夫人,与你一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
“……只是习惯了罢了。”蒋泽涵扫了一眼那个咖啡杯,最终还是没有勉强自己端起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我知道。”张颖轻笑了一下,“那是不是……如果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也能有这样的待遇呢?”
“我不知道。”蒋泽涵皱了皱眉。
“你一向连哄我都懒得做。”张颖倒是习惯了蒋泽涵这样的态度,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啊……你的耐心向来少得可怜,而且已经全都放在了蒋泽晨的身上,所以就算你这样做是有预谋的,我也一直在羡慕他,羡慕你对他那么体贴温柔,耐心周到——现在他死了,你今后的耐心有没有可能放到我身上?”
蒋泽涵将目光从张颖身上移开,有些不耐烦,“这我也不知道。”
“……那么……今晚,你会不会去我的房间睡?”张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应该不会,我今天没有什么兴致。”蒋泽涵一口拒绝。
“我知道了。”张颖点了点头,礼貌而客气地道了晚安,转身出了书房,而蒋泽涵在她拉开门的一瞬间,突然有一种想要叫住她的欲望——然后询问她蒋泽晨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他都默许了他的死亡,甚至纵容了他的死亡。
——是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个被他看着慢慢长大,唯一被允许进入他的领地的人已经死了,那个预支了他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却根本不屑一顾的人已经死了,那个让他的视线早就习惯了绕着他打转,时时刻刻警惕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人已经死了……
从此以后,蒋泽涵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寂而空荡,他是最终的赢家,却赢得毫无愉快的感觉,赢得仿佛输掉了什么一般。
——不过,这就是他的选择,而他亦无悔。
第六十三章
周六早晨起来,蒋泽晨又被蒋夫人拉着出去逛街去了,随后“意外”地与同样在逛街的蒋泽涵“不期而遇”。蒋泽晨跟在蒋夫人身后,看着自家母上大人一副愤怒地恨不得喷火、却偏偏碍于面子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破坏自己形象,而不得不咬牙矜持微笑的模样,羞愧地默默扭头捂脸——向蒋泽涵暴露行踪什么的真心是他的错,但是妨碍人谈恋爱的人都会遭天打雷劈的,妈妈!
小拇指被轻轻勾了一下,虽然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触碰,却让蒋泽晨觉得暧昧万分——偷情总会让人有种颤栗的兴奋感,这大概是人类的劣根性……
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正拿着蒋泽涵大大方方贡献出来的卡、打算将其刷爆的蒋夫人,蒋泽晨侧头轻声说道,“逛街巧遇什么的,你不觉得这借口略狗血吗?我真没怎么见过你假期有闲心出来逛街。”
“偶尔,我也是会来买些东西的。”蒋泽涵轻笑着回答。
“这倒也是,不过那都是逼不得已。”蒋泽晨吐槽,“就你那对自己私有物品过分的独占欲,也就只有自己亲自挑出来的才顺眼,不然估计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商店一步。”
“反正这只是个借口而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妈妈都知道,大面上说得过去就好。”蒋泽涵的目光紧紧锁在蒋泽晨的身上,似乎怎样看都看不够,弄得蒋泽晨不知为何突然不自在了起来,脸上微微泛红,视线飘忽。
“……其实,现在觉得逛街也不错,像这样一起商量家里的摆设、家具什么的……”蒋泽涵的眼底一片温馨,“等什么时候,我们也这样做吧?亲手布置一下只属于我们的家?”
“……好。”蒋泽晨轻声应了,却又觉得这一个轻飘飘的字眼似乎蕴藏着什么让他雀跃心动不已的情绪,一时间竟有些慌乱无措。
——一个他亲手布置的家,亲手布置了,付出了心血和期待,就是真正属于他的领地了?这样的认知让蒋泽晨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人是动物的一种,所有动物都有着或轻或重的领地意识,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自然也不例外。蒋泽晨从来没有哪里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概念,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蒋家的位置,知道自己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寄人篱下,而对于就算有着牢不可破的血缘关系的蒋夫人,由于彼此分离太久,即使表面上仍旧一片和睦温馨,在蒋泽晨的心底里也仍旧将她当成是一个需要他关怀爱护的“其他人”罢了——妈妈的家是属于妈妈的,而不是他的。
本以为自己不在乎,本以为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个落脚点,但是心底仍旧存在的微小的渴望却被蒋泽涵轻而易举地勾了起来,让他新奇而又迷醉。
“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算是我的地盘,你不许随便带其他人过去!就算……”——就算以后分手了也不允许。蒋泽晨抿了抿嘴唇,将最后那半句吞了回去,因为这句话在此时此刻并不恰当。
蒋泽晨也曾经送过自己恋人房子,然后在分手之后看着她们将新的情人带进去,不过他却并没有在意过,因为他从未将那些房子和女人当成是自己的东西——但是一旦将这样的情景带入到蒋泽涵的身上,带入到他曾经以对待“家”的态度亲手安排装饰的房子上,蒋泽晨就觉得各种的别扭,尽管这只是想象。
“好,一切都听你的。”蒋泽涵轻声回答,却像是誓言那般,平静中按捺着内心深处的雀跃,“那里只是属于我们的,除了我们,谁都不许进来。”
“……也、也不用谁都不许啦,偶尔也可以带朋友啊,比如黎舟啊李绍明什么的。”蒋泽晨抓了抓头发,觉得蒋泽涵的领地欲望又开始发作了。
蒋泽涵面上一黑,抬手狠狠揉了一把蒋泽晨的头发,决定为自己的心情着想,还是少说为妙。
当蒋夫人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正跟蒋泽涵一派亲密地窃窃私语着什么,随后蒋泽涵黑着脸揉着他的头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而蒋泽晨则不满地抱怨着想要躲闪,却被对方搂住肩膀制止,只能苦逼着一张脸怨愤不已。
顿时,一股失落蔓延在心里,即使知道自己的儿子很好,即使已经尽可能想要补偿曾经十多年的空白,但是蒋夫人却知道,有些错过的东西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她的儿子对她很好,只要不过分,从来都是顺从着她的心意的,而蒋夫人知道就是因为这样的好、这样的顺从,才让他与她之间更像是需要以礼相待“其他人”,而不是“自己人”,不是母子。蒋泽晨不会对她撒娇,不会对她抱怨,更不会露出像面对蒋泽涵时候那样因为有恃无恐便肆无忌惮的表情。看着身后兄弟俩间亲昵的玩闹,蒋夫人突然觉得似乎自己才是外人,横插在了他们之间。
——明明,先前并不是这样的。
女人其实都是敏感的,特别是对于自己所关注的人。蒋夫人可以看得出在她刚刚回国的时候,蒋泽晨对于蒋泽涵还是抱有着一份警惕、一份审视,并没有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他,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份警惕和审视被抹去,而蒋泽晨在蒋泽涵面前变得更自我、更放松了呢?
曾经的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丢下自己的孩子,没有参与到他的成长之中,反而全心全意陪伴自己的丈夫,乃至于无论她现在如何努力,她的孩子对她的态度仍旧是亲昵、尊敬中夹杂着疏离……
将自己与蒋泽涵对比了一下,蒋夫人满心地惆怅,就连身边琳琅满目的店铺都再也无法让她的心情好转起来,于是,在咖啡馆休息的时候,她出乎蒋家兄弟两人意外地,宣布了准备打道回府的想法。
顿时,蒋泽晨又是惊讶又是松了口气,而蒋泽涵却万般地不愿——他与蒋泽晨关于“家”内装修的讨论刚刚渐入佳境就要被打断,这实在是让他有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