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罗门（天界卷）——柳满坡

有气……！

手心传来一股极其微弱，近似细不可查的精气！

可这的的确确是气！

这树……竟然还活着！！！！！

无烟帝只觉骤停的心猛然狂跳起来，他几乎未作思量，飞速的俯下身去徒手刨起树下的焦土──！

一下……

两下……

他没有用任何的法力。

不过几个来回，纤细的指尖就被锋利的粗砂割开了数不尽的细口，淌出殷红的血丝一点点汇入泥内。

无烟却丝毫未觉的费力挖着。

神仙总是强过凡人的，但无烟帝仍是刨了许久许久，久到那青葱十指几乎被磨去了皮，擦掉了肉，根根见骨，才慢慢的露出其下的木棉花树根来。

然而，只剩覆盖其上的最后一层薄薄的黄土了，无烟帝却又有些害怕起来。

人最怕的便是希望，只因有了希望才会绝望。

而无烟帝早已尝尽了绝望的滋味。

可是他不是已下了决定了吗，他做了太久的懦夫，遮住眼，捂住耳，以为不闻不见，就可以不想不念，可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比谁都还要明白。

终于，无烟帝伸出手，瞠大着双目……慢慢拂开了那层黄土……

一张有些辨不清颜色的符纸渐渐显了出来……

上头有些还未褪尽的深色符文……

和……一抹暗淡而半明半灭的幽蓝之色……

幽蓝……

魂魄的颜色……

无烟帝愣了一阵，才慢慢伸手去拿这符纸，他的手颤的几乎半天都捏不住，只得用两只手一起将其捧在了手心。

失而复得是一种什么感受？

无烟帝以前不明白。

因为没有什么他会失去的，也没有什么他得不到的。

可是此时此刻，无烟帝只觉什么都不必想了，什么都可以不再顾忌……

一滴又一滴的泪从那绝美的眼内垂落下来，沿着白瓷般的面容不住的淌下。

若是此刻有人闯入忘忧境，一定会震惊于这位三界唯一的君王，将一张泛了黄的陈旧符纸搂入怀中，无声的痛哭着……

43.无望的等待

瑶臻推开屋门，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走到瑶芝面前俯身道，

“别跪着了，陛下让你起来。”

瑶芝急急抬头，“陛下从浮狱山回来了么？”

瑶臻颔首，想起先前见到陛下的模样，心头觉着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过还是忧心较多，就怕那天师大人还是一副倔脾气惹了陛下不快，不过面上看，倒也不似。

瑶芝心内一松，虽说陛下那次走时一句话都未说，也没定她的罪，但她心里就是觉得不舒畅，想着她情急之下的那些话，哪一句不伤人？于是便要起身去陛下面前跪着请罪。

瑶臻一把拦着她，“别折腾了，陛下不降罪就是不放在心上了，你给我好好待着别去添堵了，而且陛下也不在宫里。”

“陛下去哪儿了？”

瑶臻想了想，摇摇头。

陛下没说，但却似是向着冥府去了……？

今日的忘川有些不那么平静，偶有风过，泛起一层一层夹着血沫的波澜向西面八方涤荡而去。

天钱在岸边的一隅寻到了负手独立的墨璃。这里看的见远处幽幽的阑珊灯火，那点点带着凄哀的残绿诡光，迎送着黄泉道与奈何桥上的迷惘众魂。

天钱心里有些闷痛，殿下这些年来，总是默默地立在此地望着那处，旁人或许不知，他们这些亲近的人又岂会不知呢。

殿下在等人。

等一个可以说永远都不会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

若你非仙非魔非妖非鬼，只要魂魄完好，这黄泉道奈何桥是三界轮回的必经之路，在这里等，总是没错的。

可若是缺魂少魄的，怎么都是投不得胎了，更遑论是魂飞魄散呢。

这些道理说予冥府的谁谁都晓得，更何况是冥府北帝。

即便墨璃自己都扪心自问自己的执着十分之可笑而痴傻，然而墨璃却总是想，也许有一日猛然回眸，那个曾经得见的娇憨少年就混在这茫茫魂海中。

无论魂魄是否完好，只要人死了，没有被牵绊被符印所困，总会回到冥府的，再由得鬼差阎君来判你有无资格投胎。所以只要还留有一丝半点的气息，墨璃觉得，自己就能等到他回来。

可是……这世间还有没有他的气息呢……

此时的奈何桥上一纤弱而枯瘦的少年魂魄吸引住了北帝大人的眼光，那熟悉的身形，走路的模样……

是不是……

是不是……？

墨璃向前跨出一步，却被身后的天钱堪堪喊住，倏地回过神来。

不是……

不是他……

天钱望着面前那因着自己的出声而猛然顿住的身影，有些不忍道。

“殿下……”

墨璃垂首愣了一会儿，慢慢侧过脸来，但眼睛仍是望着远处。

天钱见他眉目虽然沈黯但已是清明，想了想才道，“殿下……陛下来了……”

无烟帝……？！

墨璃终于回过头来，看向天钱身后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的人。

翩翩白袍，长长的青丝束在脑后，露出一张精致而平和的面容来。

墨璃眯了眯眼，这人看着倒真是过得不错的模样？

待天钱退下，无烟帝缓缓踱步而来。

墨璃看着他的眼睛，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忘忧还活着吧？”

墨璃勾着唇，先一步开口了。

无烟透过他的瞳仁，见到里头讥讽的嘲意，感觉到墨璃话语里的隐隐火气，他专挑自己的忌讳来说，是想引自己发怒么？

无烟没有顺他的意，他回道，“他还活着。”

墨璃挑眉，心头更觉不快，这淡然的口气，怎似不甚在意？

“陛下屈尊来此，有何贵干？”墨璃不愿看着他这模样，说了两句就有了送客的意思。

无烟瞥了他一眼，半晌，幽幽道，“我食言了。”

墨璃一怔，就听无烟道，“曾经我说过我不会死的，也不会让他死的，可我食言了。”

墨璃有些惊异的转首看来，他的惊异十分复杂而混乱。

这里头有愤怒，因为无烟帝用的口气如此平静而直叙，猛然而直接的剥开这刀流血了千百余年从未愈合的致命伤口，时间的确可以冲淡隐灭许许多多，可墨璃深刻的认为这件事绝不在其中。

无烟帝不会且不该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在旁人仍在剧烈痛着的时候这般轻易的脱离了出来。

墨璃虽然与他有心结，可墨璃也不认为无烟帝会是如此薄情寡性之人，所以墨璃又有疑惑。

可无烟说这话是真的未有多少起伏的，他像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入了轮回一遭般冥想过去，那些大喜大悲都已消融随逝，如今这个他，陌生而簇新。

无烟未等墨璃接话又道，“我来，是为了多谢帝君的。”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样什么东西，交到了墨璃手中，然后便要转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无烟帝又回头道，“帝君可有见过梵罗花？”

墨璃又一愣。

无烟帝道，“我在此地之前，去了一次梵罗山，这次……我终于见到梵罗花了。”

一边微微笑道，“帝君应该也去见一见。”说完便忽的失了踪影。

墨璃被他的一番话说了有些寻不到由头。

谢自己？谢自己什么？

还有梵罗花又是怎般回事？

翻来覆去不明白，半晌才记起去看手中的物事。

是一张符纸？

看样子已是十分陈旧了，上头擦了许多泥灰，连符文都模糊到有些看不清了。

墨璃觉得有些眼熟，直到看到那几枚熟悉的符文，墨璃才恍然顿悟，这是自己当日写给苏棉的符印！

现下怎会到了无烟帝手中？

墨璃凝眉，下一刻，又猛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

竟然真的如此……！？

而无烟帝方才的一切所言所行这样看来……

墨璃心头被自己的所想震惊的久久不语……

44.再入流光山

无烟帝离开冥府之后，迎面飞来一道不住舞动的银光，细细看去，竟是一只毛色炫亮的银色鸟儿。

那鸟噗噗拍着翅膀上上下下的绕着无烟帝飞着。无烟帝伸出手，那小鸟儿乖乖的停了下来，落在他的手面上。

鸣璫鸟，上仙家的报信鸟。

而这只银色的，是属于流光将军的。

流光将军这是告诉他，自己吩咐的事儿已经有了回音了。

那鸟儿漂亮的鸟嘴在无烟帝的指尖轻轻啄了啄，无烟帝抬了抬手，它又扑翅飞了起来，无烟帝微微摆袖，随着它一同往流光山去了。

流光山，仍是一片涧水如缎，千峰百嶂。

流光雅早早的便在一片山前等着了，见到前来的无烟帝微微颔首。

这时从身后倏地蹦出一个人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是小茯又是谁。

小茯看到无烟帝也不行礼，只是眨着眼问道，“陛下，小叶子怎么没来啊？”

流光雅没来得及拦着他，原想着不要让他担心才没告诉他那孩子的事，现下莫要闯祸才好，一边急急去看陛下的脸色，却见无烟帝只是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流光雅心头微疑，不由得蹙了蹙眉。

这边无烟帝却也发现小茯虽说嗓门挺大的听着精神，面上看去却并不怎么很好，唇色带着不自然的苍白。

而流光将军眉眼中的忧色潜藏的更重了。

三人一同进了屋围着坐下了。

不过半晌，小茯就见这二人你来我往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调的废话，机灵的他立马就明白了这是有话避着他说呢。

小茯也不计较，随意丢下句“我出去看看我的石榴树”，就走了。

流光将军望着他出门的背影，面上的亮色一点点擦暗。

无烟帝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等他开口。

果然，流光将军道，“自你们走后，这还是他第一次醒来。”

无烟帝挑了挑眉，睡了一千年了么……

“镇魂的法力流散的太快，凭我仅余的道行，就快要压不住那阵眼了。”

流光将军嗫嚅着，摇着头，微微苦笑着。

无烟帝没有说话，这种担惊受怕，夜不成寐的惶惑感，曾经他比谁都要来的感同身受。

流光将军抚了抚额，抬头敛了敛神色，看向无烟帝。

无烟帝的模样，比他以为的要好太多了。那孩子是帝劫之事，其实流光将军上一次就已是知晓了，只是当听闻一夜之间这孩子就这么没了的时候，流光将军不是不唏嘘的。

那时他又觉着，自己虽总是在等待，可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一直等着，未必不是一种幸福的可能。

他想见到陛下之后，该说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必说才是好的。

没想到，陛下却捎信来托了他一件事，一件让他十分疑惑的事。

无烟帝感受到流光将军打量的眼神，慢慢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缓缓一笑，便伸手从怀中小心的捧出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流光将军也识得，就是无烟帝的无烟石。

只是现下那原本因着帝劫已破而由无色变为澄金的小石头中，又添了一抹淡淡的幽蓝之色。

流光将军是谁，这抹幽蓝虽浅，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他的眼的。

这是魂魄，而且是人的魂魄。

流光将军心内一转，仿佛明白了什么。

无烟石是随同帝王一同降生的天界神兵，也就是“银纱”的寄生之所，而它又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至高神器，可以完好的承载法力、精元、魂魄等等。

显然，这里头现下是存放着一枚微弱的魂魄的，至于这是何人的魂魄，流光将军不用猜就明白了。

然而，若是之前所闻未错的话，这魂魄的主人不是已经──？！

为何又会在这里呢？

无烟帝用指尖轻轻的摩挲着散着浅浅蓝光的无烟石，若说这是“天意”于他们，根本便是不可信的。

天意是什么？

天意便是要叶灵犀魂飞魄散的。又怎么会兜兜转转了如此一圈之后，还会假惺惺的悲天悯人手下留情呢？

可是若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无烟帝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愿再细思，不愿再探究了。

什么都好，什么都没有干系了，无烟帝想，他现在什么也不求了。

那一日忘忧对他说……

……

“陛下可晓得……臣当日为何要用法力造出一个苏棉？虽然是有像众位仙家所猜测的一般，但这只是其一……”

无烟帝回过头，就听忘忧道，“其二，那便是用来藏那叶灵犀的最后一魂……”

原来忘忧早已料到陛下不会听他所劝，又得知陛下将妄用“逆天之阵”来转嫁此次帝劫，忘忧当日便想既然无法阻止，那便要想方设法寻到这其中的软处，好让他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仍能用着这软处拿捏住陛下。

而这软处，除了那孩子，再没有其他。

可那孩子，忘忧近不得身，不过“逆天之阵”那日，却是最好的时机。

忘忧想，若是能说动朱雀帝君同去，陛下定拦不住他。果然，朱雀帝君同他一起入了无烟的阵势，

虽说最后朱雀帝君在启阵时还是帮衬着陛下防着自己，但忘忧却还是在最后暗暗施法得到了那孩子用来做引的那一抹地魂……

45.最后一魂

在无烟帝发动”逆天之阵”之后，阵势的确是成了，可灵犀用来做引的地魂却随着月曜一同消失了。

当时无烟帝并未起疑，因为谁都不明白这阵势会达到怎样的结果，所以无烟帝只当那抹地魂被阵势一同化去了，没想到却是忘忧暗中将那魂魄收了来。

忘忧多长了个心眼，因为那孩子虽是凡人，可几位帝君连着陛下对他是要有多上心就有多上心，上心到那孩子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足够他们百里风闻。更不用谈自己现下手里拿捏着他的一抹魂魄了。

为了避人耳目，这天下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忘忧亲手造就的另一个”叶灵犀”……

苏棉像叶灵犀，众所周知，这种相像不仅在由面目容貌之上，心细的自然可以发现，苏棉在举止和话语里都是被忘忧刻意讨巧的学仿着叶灵犀的。

那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偶而又十分机灵的模样，便是苏棉最好的隐匿。

将那一魂加注在苏棉身上，苏棉变得再怎般的同叶灵犀以假乱真在忘忧看来也不会让别人比原先更加的起疑。

这就好比一棵半生不熟的桃子树上长出了一只巨大的桃子，总没有一颗桃树上结出了一串葡萄来的更引人注目了吧。

然而这里头的落差却还是让一人看出了些眉目。

这个人，便是玄冥帝君。

在此之前，墨璃对叶灵犀动了心思，想用七百年的约定将他半强硬的留在冥府。

然而直到墨璃看见生死薄后，那一波波的自黄泉道涌至的千万枉死的魂魄，墨璃知道，那是三界轮回错乱的征兆。

而现下唯一能引得如此情形的可能，便是无烟帝的帝劫。

”逆天之阵”带走了叶灵犀的劫，却带不走无烟帝的劫，天地轮盘的震动，墨璃明白，若是无烟帝不放手，这将会是三界的又一场浩劫。

这二人，没有太多时间了……

墨璃又怎会不知灵犀的心思呢，他的一颗心全在无烟帝的身上，而自己……怕是从一开始便错过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