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文睿同祖天戈分手后沿着白天从墓区过来的那条路走,只不过方向相反。这片区域本来就是新的经济开发区,除了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两边都是黄土及杂草,由于渐渐远离中心地带,没有人气,路边荒芜的杂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鬼影幢幢。
文睿想,杜美美应该不会往这边来,因为给人的感觉不好,谁会半夜朝墓区的方向走呢?他观察得很仔细,没见到杜美美的踪影,就在他准备折返的时候,忽然发现路边的杂草有被人压过的痕迹。基本上这些草都朝一个方向倒去,整齐划一,文睿蹲下身,手指贴着草根摸索,蓦地指尖一凉,似乎碰到某件金属制物品。
夜里无风,可是草尖悠悠晃动,仿佛有什么危险的野兽蛰伏于黑暗中。
文睿抿着嘴拿起手边的物品,珍珠白的新款女士手机躺在手心泛着冷光,水晶南瓜马车吊饰因惯性而有节奏地晃动着,文睿认识,这是杜美美的手机。手机没有关机,摁开解锁键后,他翻看了信息和相册,信息文件夹是空的,相册里只有祖天戈的照片。
没有任何线索。
文睿站起来借着路灯的光线俯视这片杂草,黄色的泥土似乎印上了浅浅的脚印,他走过去一看,判断这大小应该属于男人,而在这些脚印中间又有两道细而深的痕迹划过,却不知道是什么。文睿思考了一下,准备联系祖天戈,这时前方传来闷响,动静不大,给他的感觉却相当熟悉。
第三十七章
熟悉,因为文睿听过很多次,是装有消声器的枪,从声响判断应该是手枪。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倏然窜过眼前,文睿本能地矮下身子,眉头一紧,血渗了出来,原来是飞来的子弹擦破了皮肤。枪!是真的枪,开什么玩笑!文睿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耳朵贴着地面分辨隐约的脚步声。
世界安静下来,除了唧唧鸣叫的小虫。文睿咽了口唾沫,炙热的空气不知被什么冻结了,压迫住心脏,喘息开始急促。
怕么?文睿在心里自嘲地想。
周围没有人声音,似乎已经走了,文睿微抬脑袋,瞅准一道浅沟快速翻滚过去。在橘色路灯光芒的照耀下,脚印中间那两道细长的痕迹再次闯进眼帘,文睿猛然怔了一秒,难道……难道是高跟鞋底制造的痕迹?文睿看了看手里的女款手机,又望着朝他这个方向大面积倒下的杂草,意识到如果有人拖着杜美美压过这些草,她的高跟凉鞋很有可能在地面留下痕迹。
伤口还在流血,随便动一下会传来些许痛感。文睿瞄了一眼肩膀,手伸进裤兜里掏手机,没摸到,原来是刚才翻滚的时候掉了。
“……”
他只好拿起杜美美的手机。“咚!”前方又传来响声,却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文睿听到女人若有似无的哭泣声,“啊!”有人惨叫。那边的杂草中,文睿的手机开始震动,原本装在身上没这么大动静,可现在落到空旷的环境里,一点声响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砰!”
手机被子弹击中,不再震动。
草丛窸窸窣窣,文睿见到一片白色的裙角往荒野飘去。如果现在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很有可能失去前方人影的踪迹或是暴露隐藏地点,没办法,他只好把手机放进裤兜里,暂时跟在后面。就这样躬身走了半个小时,四下漆黑,不久月亮探出脑袋,但十几米外仅能辨认出模模糊糊的五官轮廓。
“出来!”
这声音让文睿微微一颤。面前出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她被人反抓着胳膊,脸上挂满晶亮的泪痕,嗓子已经哑得快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你在那,出来!否则我杀了她!”
下一秒,文睿听到女人的惨叫,骨骼错位的剧痛差点令她昏厥过去。
是杜美美。
文睿站了出来,无言地看着对方。杜美美努力张大嘴巴,眼泪婆娑,娇躯不断扭动,仿佛准备随时随地扑向文睿。
月色下,那人眉眼朦胧,只能瞧出高大的身材,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你是警察?”他低吼道。
文睿平静地回答:“我不是。我是她的朋友,就是你手上那个女人。”
听了这话,对面那人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文睿发现他身后背着的枪是九五突击步枪,这么热的天,他还罩了件薄外套,里面鼓鼓囊囊,似乎绑着弹匣袋。
“窦文军。”文睿轻轻唤了一声。
“你还说你不是警察?”那人突然露出狰狞的笑容,抬起手,食指贴着扳机,“你知道我的名字。”
“等等!”文睿抢在他开枪前喊道,“因为我也是军人!”
那人右手一滞,没了下文。
“窦文军,我听说过你,你是军区的尖兵。”文睿朝前挪动了一步。
“尖兵算什么,胳膊还是拧不过大腿!”窦文军凄厉地说:“我老婆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
文睿马上应道,“我知道。你冷静些,先放了那个女人,她是无辜的。”
“难道我的老婆和孩子不是无辜的!”窦文军的枪顶上杜美美的太阳穴,杜美美腿都软了,被窦文军拽着,身体摇摇欲坠。
文睿又往前走了一步,“窦文军,我理解你,但你不要轻易舍弃军人的荣耀。”
“军人的荣耀算狗屁!”窦文军咬牙切齿地咆哮。
文睿留意四周,这里太过荒僻,即使他们制造了如此大的动静,也没有人发现这里。
“你到底想做什么?”文睿问。
杜美美咬住嘴唇,死死盯着文睿,好像对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我上告无门!”窦文军喊,“我不相信政府,我不相信国家!我老婆死了,都怪那些人,我要你们全部去陪葬!”
窦文军已经濒临疯狂的边缘,文睿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反正现下的情势十分严峻。
“我爸呢?”忽然,杜美美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你杀了他吗?”她很害怕,害怕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你爸是谁?”窦文君声调古怪。
文睿心里咯噔一下,杜美美哭着说:“我爸是杜涛,他还活着吗?”
傻女人……这是文睿此时唯一的想法。
“他死了。”窦文军狰狞的面孔露出一个快活得笑容,“我杀了他。”
杜美美不知哪来的勇气,尖叫着用细长的鞋跟猛踹窦文君的小腿。文睿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趁窦文军恼羞成怒之际扔了出去,又准又狠,直接砸上窦文军的手,枪掉了,当然也不可避免撞上杜美美的脖子。
“贴着地面滚过去!”文睿大声喊道。
杜美美被砸得摔倒在地,求生本能让她按照文睿说的话就地翻滚,没有把关键部位暴露给窦文军。同时,为了吸引窦文军的注意力,文睿没有隐蔽,而是冲上前。窦文军红着眼睛取下步枪,熟练地对准文睿砰就是一枪,幸好没打中。窦文军太过激动失了准头,而且文睿也有所准备,可窦文军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第二枪已经恢复常态,文睿见他没有追赶杜美美的意思,只能纵身往相反的地方跑去,窦文军一直在后面追赶,枪响不断。
这个人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由针对性复仇变为漫无目的地杀人,杀更多的人,以此祭奠老婆和孩子的灵魂。文睿不走运,他的军人身份成了代表政府的意象,窦文军穷追不舍,仿佛要把文睿剥皮拆骨。说起窦文军发疯的原因,其实是由于他的两个战友在关键时刻意识到挟持人质是错误的,有违军人之道,因此让他错失报仇良机,不但没有手刃仇人,还不得不从下水道离开现场,如丧家之犬般四处逃逸。
文睿在一处凹地里潜伏下来,他知道窦文军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尽管那人是个疯子,但这也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较量。窦文军的枪法十分不错,把九五突击步枪当狙击枪使也很有准头。潜伏与狙击,这可是实战,文睿心想,瞧我这假放的……
第三十八章
曾经,文睿面对生命有一种消极思想,可以轻易舍去,或是死亡来临时不必过分争取,能活则活,生死由命。而窦文军已经到了另一种境界,他已经彻底放弃生命,不但放弃了自己的,还要取走别人的,这样的人比潜意识里看轻生命的人更加可怕。而作为一个刚刚“改过自新”的人,文睿清楚知道他现在不想丢掉这条小命,为什么……为什么呢?
入队前最重要的那次考核,生死抉择时他好像想起了祖天戈,于是花掉两分钟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了正确的方向,而这个“正确”是祖天戈一直想传达给他的某种思想。反正,他还想在这红尘俗世里混一段日子,最好能寿终正寝。他给祖天戈发了条信息,然后把电话调成静音状态塞回裤兜。
新闻里说窦文军偷了五百发子弹,可据文睿目测,窦文军外套下的弹匣袋里只装了一百余发,不过,无论他拥有多少子弹,都足够把文睿射成筛子。该怎么办?如果只是逃离会容易很多,但文睿不能放任这个持枪凶徒离开荒野进入有人烟的地方。
窦文军似乎失去了耐心,提起枪,开始射击每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虽然这样暴露了他的位置,但文睿没有武器,处于劣势,他有恃无恐。文睿不可能冒然扑过去,能做的只有等,等待援兵,可窦文军不是傻瓜,他要把文睿引出来。
窦文军开始移动,在杂草间穿梭,偶尔放几枪,仿佛一只正在调戏老鼠的猫。忽然,他又停了下来,文睿也只好停下。月亮被云遮住半边,隐隐绰绰只见人影晃动,无边的黑色帷幕下飞出几只碧绿的萤火虫,让文睿心尖一颤。片刻之后,窦文军水平移动到另一边,文睿摸不清他的想法,这里离他报给祖天戈的位置并不远,可也偏离了许多。
又过了几分钟,窦文军忽然往前跑去,行动怪异,匪夷所思。文睿莫名地停顿了一下,荒野里陡然响起枪声,不属于窦文军,而是另有其人。
“站住!”周围冲出几个警察,举着手枪,纷纷对准窦文军的背影。
文睿身后也有了动静,有人迅速靠拢蹲在他旁边,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拂过他的鼻子。“小子……”祖天戈撞了撞文睿的肩膀,文睿颤了一下。祖天戈皱起眉,刚想问你怎么挂彩了,二十米开外传来连环爆炸声,作为掩体的石块被大量坚硬物体撞击,有的胡乱朝四周弹去。
“破片跳雷!”文睿出声提醒。话音未落,祖天戈将他捞进怀里,手护住他的后脑勺,用身体挡住那些凶神恶煞的破片,往旁边的土坡滚去。窦文军布置的跳雷杀伤半径二十五米,爆炸后可产生二千五百多个圆柱形破片。文睿的脸紧紧挨着祖天戈的胸膛,两颗心脏一齐跳动,对方的体温很高,似乎做了长时间的剧烈运动。
“没事吧?”祖天戈急切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
“你呢?”文睿伸出手。
祖天戈抬头看向土坡上方,又俯身盯着文睿,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还蕴藏着某些说不出的感情,好像是感动?
“我没事,”祖天戈扯起嘴角,“小腿伤了。”他的一只手还垫在文睿脑后,胸以下的部位和对方贴在一起。文睿立刻从祖天戈的身下挪出来,祖天戈不让他检查伤口,只是说:“皮外伤。”
文睿看着祖天戈的小腿,“我刚才就觉得他的行动很诡异,他真的在布置地雷。”
“呆会再说。”祖天戈打了个手势,那手势文睿见过无数次,意味着“行动”。
刚才触发地雷的一定是追击窦文军的警察,这些警察是祖天戈之前碰到的那些,当时他们正驾驶着警车巡逻,杜美美披头散发地爬出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再次同警察不期而遇的祖天戈。其中一位警察把杜美美抱进警车送往医院,其余的人同祖天戈一起追寻窦文军。其实作为休假中的军人,祖天戈知道自己不应该卷入此次事件,然而文睿在那里,并且对方留下的记号只有同为苍狼一员的他才能用最快速度分辨出来。
“你看。”爬上土坡,文睿指着前方的人影压低声音说:“他居然又回来了。”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窦文军脚下躺了两个人,不用想,那些人的脑袋和胸腔已经血肉模糊。在和平年代见到如此残酷的场面,文睿有半秒恍惚,望向窦文军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哈哈哈!”窦文军忽然狞笑。
祖天戈凌厉的眼神扫过对方手里的步枪,还有左前方六米开外的手枪。
窦文军退后,弯腰抓起在杂草里蠕动的某个警察,警察没死,但是受了重伤。“不能让你死得太容易。”他拼命摇晃警察的脑袋,“我老婆死得有多痛苦,我就让你承受双倍!哈哈哈……”
祖天戈眯起眼睛,“他已经疯了。”
文睿轻咬嘴唇,看着那个曾经拥有无比荣耀的军人化身杀人狂魔,手中沾染了警察的鲜血,原本端正的五官被愤怒扭曲,连死亡也不惧怕,整个人淹没在憎恨的海洋里。
“他的精神受到强烈打击,已经超出自身可以承受的范围,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破片跳雷炸死了他臆想中的敌人,看表情,他现在正感受着巨大的喜悦。”文睿神色复杂,竟然开始分析窦文军的精神状态。
“我吸引他的注意,你拿枪。”祖天戈下巴尖朝前方点了点。
文睿动作比他快,“我吸引他的注意,你拿枪。”
祖天戈眼底掠过一丝犹疑,但很快消失。文睿的出现果然刺激到窦文军,他原本用枪管搅着那个倒霉警察的伤口,这下立刻将人扔到一边,转过身体开始点射。文睿几下趴到岩石后面,子弹擦过表面溅起火星。祖天戈看了看文睿,悄无声息靠近目标地点,不知是不是精神状态影响了窦文军,此时的他居然只顾着文睿,压根没注意有人在他身后举起了枪。窦文军三点连射,落点几乎在一个位置。
文睿转移时手掌擦过一处尖利的石块,几滴血落到衬衣上,刺痛了祖天戈的眼睛。一段时间后,祖天戈没有开枪,而窦文军像似觉察到什么,忽然回身用枪口对准祖天戈。说时迟那时快,夜里依次响起两声枪响,窦文军倒下了。第一声枪响属于文睿,很幸运,他在草丛里发现了另一把属于警察的配枪,而第二声枪响属于祖天戈,他的手很稳,一直保持着握枪的姿势。
“你怎么回事!”文睿从未用如此恶劣的口气对祖天戈咆哮过,“为什么不开枪!”他的目光里透着深深地谴责。
窦文军被打中了胸口,此时正躺在地面抽搐。
祖天戈眉宇间敛着说不清的痛苦,深深望了文睿一眼,没有说话。
第三十九章
医院里人来人往,有医生,有护士,还有警察。
一位年级较大的医生帮祖天戈把小腿里的破片取出来,消毒包扎,然后看着文睿说:“多大点事,小同志怎么这么严肃。”
文睿一直没离开祖天戈,见医生这么说,忙应道,“麻烦您了。”老医生笑了笑,出了病房。
祖天戈坐在病床上,左腿打着绷带,文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肩膀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破开的衣料底下显出两片纱布。早前警察赶到后带走了窦文军,有人去旅馆拿了他俩的军官证进行核实,稍后又录了口供。被跳雷射中的警察已经确认牺牲,而被窦文军扯住脑袋的那位还在手术室里抢救。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接好了胳膊的杜美美一直守在父亲杜涛的身边没有离开过。昨晚她在房间里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心里难受,又不愿打搅祖天戈与文睿,于是半夜三更跑出旅馆,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晃荡。那之前,特警刚刚冲进六边形建筑解救人质,窦文军逃脱,心中愤恨无处宣泄,从下水道钻出来后刚好遇上了杜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