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彬达端坐在茅屋中央,阿鲁不在,代替阿鲁守在石彬达身边的是另一位华裔,也是村庄里的人,叫赵云衡。赵云衡的爷爷是军人,这座村庄里其他人的祖辈都是军人,散落在老挝无法回国,便与老挝女人结婚生子,扎根在这明明资源丰富却无比贫穷的土地上。
“老大,他们来了。”赵云衡恭恭敬敬地说。
“我正愁没人陪我喝酒。”石彬达侧过脸嘱咐,“叫人烧几盘地道的中国菜,酒要五粮液。”
“是。”赵云衡对外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我带来的人怎么样了?”石彬达又问了一句。
赵云衡不知石彬达问的谁,是被阿鲁领走的三位,还是躺在后屋的那一位,于是反应慢了一拍。
石彬达闭着眼睛,指腹抵住眼角轻轻揉捏,“他伤得比较重,你们帮我看好他。一会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你就算丢了命也帮我护住他。”
“是!”赵云衡响亮的应到。
不久后,石彬达等的人来了。为首的那位约莫三十五岁,身材瘦长却肌肉发达,肤色较深,小平头,高鼻梁,厚嘴唇,眼睛颜色比一般中国人浅,穿着黑色T恤,下身迷彩裤,脚蹬军靴,看起来神气得不行。他一走进来,石彬达立刻做出“请坐”的手势,对方在矮桌前坐下,两人相视而笑。
“孙哥,这么大排场,我这里安排不了住宿啊。”石彬达望着那人背后的十几名手下。
“说笑吧。谁不知道整个庄子都是你的。”被称作孙哥的人笑得豪放,声音震痛了石彬达的耳膜。“我外面还有十几号,你要真安排不了,我们就在外面打地铺喂蚊子。”
“我还真是说笑。来来,喝酒。”石彬达挥了下手,赵云衡把一瓶五粮液摆到矮桌上,顺手上了两个玻璃杯。
喝了几口酒,菜来了,地三鲜,五香酱牛肉,尖椒干豆腐,酸菜炖排骨。孙哥捏着筷子的右手一滞,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似笑非笑瞅着石彬达,“好招待啊,地道的东北菜。”
“孙哥不是东北人么。”石彬达笑道,“赵云衡的弟媳是东北人,家里父母没了,前几年跟过来,窝在这原始森林里糟蹋了一手好厨艺。”
孙哥点点头,又夹了几筷子。石彬达没动,许久之后慢悠悠地说:“孙哥不怕我在菜里做手脚?”
“怕就不来了。”孙哥眼角出现三道褶子,眼睛眯成一条缝。
“呵呵,来,干杯。”石彬达端起酒杯。
月色投进窗口,在满室的火光中,连皎洁的月光也黯然失色。
另一方面,阿鲁领着文睿几个返程。走了一段路,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沉闷诡异。终于,黄泉抬头看了看天色,第一个打破了四人间的沉寂。
“阿鲁先生,村庄里没通电吗?”典型的没话找话。村庄里不止没有电,还没有手机信号,更不可能上网。
阿鲁瞥了黄泉一眼,不太友善地应道,“有发电机组,有电视和卫星锅盖,但是不常用。虽然是华裔,很多人出生在这里一辈子没出去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已经习惯了。”严格说来,这个村庄是复兴会家眷聚集的位置,只要了解了村庄的背景,就很容易理解“复兴会”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
又往前走了一段,远处的火光越来越明显,在一片没有树木,略微平坦的土地上,文睿见到了几块耕好的土地。这一次没等文睿说话,阿鲁居然主动开口解释,“那是准备十一月播种罂粟种子的土地。在老挝偏远的原始森林中,还是会有当地人种植罂粟。”罂粟是懒庄稼,每年十一月播种后就可任其生长,间苗一次,不需施肥、浇灌和田间管理,来年二月就可开割。罂粟果在割取胶汁后,连同枝干一起干枯并很快腐烂,变成肥料,所以罂粟地越种越肥,可以连续种植,不用抛荒。
“老大说你们看到了会感兴趣,让我做个好导游。”阿鲁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
“呵呵。”黄泉望着眼前的几片耕地,干笑两声。
毒品等于巨额利润,所以才让人趋之若鹜,不管是种植还是贩卖,在许多人眼里它就是沉甸甸的金子。种植罂粟的人其实是最穷的,百年来他们除了种植这种妖冶的植物已不会再种其他的东西。当今社会,比海洛因更受欢迎的人工合成毒品冰毒与摇头丸已经开始泛滥,即便某天罂粟花不再盛开,禁毒之路依然任重而道远。
“你们能走快点吗?”由于文睿与黄泉站在耕地面前陷入沉思,阿鲁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终于发出一声催促。
“你在急什么?”这时,久久未曾说话的祖少游突然开口道,“你不是导游吗?服务态度太差了。”说着还吊儿郎当地晃动食指,叫阿鲁一阵火大。
“孙杨来了,我必须赶回老大身边。”阿鲁瞪着祖少游。
祖少游满不在乎地问,“孙杨是谁?”
“是个无耻的小偷。”阿鲁马上回答,带着难以言喻的憎恶。
文睿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回身盯着阿鲁的侧影。
“你必须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们就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祖少游拍拍屁股,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阿鲁愈加不满,又觉得孙杨和石彬达的事不是秘密,作为老大的朋友,祖少游迟早会知道,于是急促地说:“他原来只是个没地位的小卒,通过缅甸邦央党的关系介绍过来。邦央是当地的黑社会,做的事情同复兴会八九不离十。孙杨过来后,到处宣传他在邦央党里所谓的光辉事迹,在中缅边境炸死了一个特种兵,突破对方的包围圈,伤了两个中国军人,货也没丢,让一直饱受中方打击的缅甸毒贩高兴了很长时间。”
……文睿微愣,盯着阿鲁,他说被炸死的特种兵?中缅边境?
“特种兵?你们怎么知道是特种兵?”祖少游好奇地插了句嘴。
阿鲁没注意文睿,一直看着祖少游,“孙杨自己说的。有时在边境堵截我们的是中国武警,运气不好就会碰上中国特种兵。他说他不止逃过一次,几年前还有一次,那次差点死掉。”
“还挺有本事。”祖少游笑嘻嘻地说。
文睿瞄了眼祖少游,觉得那张脸从未像此刻这般刺眼过。有本事?他杀了你的战友啊!中缅边境……炸死……据他所知,近十几年在中缅边境唯一被炸死的特种兵只有江忠,只有他,让祖天戈高山仰止的那个人。祖天戈的一切失常来源于江忠的死亡,他有了心理障碍,被张涵钻了空子,差点离开心爱的苍狼。
黄泉反应极快,拍了下文睿僵直的后背,微微提高了声音,“少游,别忘了我们是石先生这边的人,你怎么能当着阿鲁的面夸奖那个姓孙的。”
祖少游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就事论事。”他对文睿露出微笑,心道对方也是军人,阿鲁这话可是触了美人的逆鳞。“走吧。”祖少游凑过来,汗湿的手掌贴上文睿裸露在外的皮肤。
文睿面上没什么反应,可心底波澜四起。盯着祖少游轻松愉快的脸,他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祖天戈啊祖天戈,疑似凶手的人就在你要下榻的村庄里,你知道他杀了你最敬重的队长吗?你还记得你的队长吗!
“孙某人也不怕吹破牛皮,”阿鲁嘀咕一句,“谁不知道中国边防有内奸。”
“……”这次连黄泉也转过来盯着阿鲁。
蓦地,阿鲁觉得自己透露的信息着实多了些,便绷起脸不再说话。
祖少游体温较高,这样高的温度却始终温暖不了文睿的心脏。“走吧。”文睿声音低沉。
黄泉挪到阿鲁面前赔笑,“阿鲁先生,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这就出发。”阿鲁被黄泉遮住了视线,又归心似箭,听到这话,迈开步子便匆匆往前走去。
江忠的死亡曾使祖天戈一蹶不振,而眼前的祖天戈却一脸无知地赞赏凶手。文睿忽觉无力,现实有时就是这么可笑,他甚至希望那个叫孙杨的人不是杀死江忠的凶手。
“你好像不高兴。”祖少游趁阿鲁不备在文睿耳边说道,“近段时间你总是忧郁,我有经验,再这样下去你会神经衰弱。”
“祖少游。”文睿对上祖少游嘲弄的脸庞,略带无奈地喊出他的名字。
祖少游,听到这个消息,你的心有没有一点心痛,真的毫无感觉吗?
有了明确的目标,最后一段路他们走得很快。村口守着一批人,火光冲天,黄泉悄悄拉住文睿的T恤下摆,“到这里为止,我们的任务正式开始。”
第一百零四章
任务,找出赤色黎明的幕后黑手,这一点文睿怎么可能忘记。祖天戈化身祖少游,无非是想更好的完成这个任务。当然,除了祖少将的私心外,以行动表示对国家的忠诚也许是祖天戈回到苍狼,找回往日部队生活的最佳途径。
现在,村庄里的戒备比他们来时更加森严。文睿想见那个叫做孙杨的人,想确定他是否是杀害江忠的凶手,然而找不到理由,只得暂时作罢。阿鲁将他们三人领到石彬达隔壁的茅草屋,叫上一群人把守在四周,自己匆匆离去。
祖少游看了眼文睿,说:“还记得我白天讲的话么,小石头现在很忙,我们比他幸福,来,春宵一刻值千金。”
听了这话,文睿又想哭又想笑,祖少游虽是调侃,但眼底的真意十分明显。如今的他根本不记得谁是江忠,不知道那个人将他领进了真正的苍狼。他的责任,他的梦想,他的希望,他双肩上闪亮的金星,全部随着真正的祖天戈烟消云散。不,也许只是暂时遗忘,被埋藏在大脑的某个部分。但当他有一天清醒过来,他会怎样痛苦与内疚,那是他永远的队长啊。
“我去后面刷牙。”黄泉无视文睿的反常,从背包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旅行套装,肩膀上搭了条毛巾往后屋走。
“走啊。”祖少游拽住文睿的胳膊,硬是把他拉进最大的那个房间。
稍微离琅勃拉邦和万荣近一些的村落都有通电,而他们现在所在的村庄真的就像原始部落,点的是油灯和蜡烛,到了晚上,妇孺基本都睡下了,有没有电无所谓。
黄泉瞪着黑漆漆的屋顶,很想问一句,散落在老挝的华人同胞,为什么你们不愿回家?后来他咧齿一笑,觉得自己过于天真,不是不愿,是不能以及不可以吧。
后屋有鸡寮和猪圈,闻起来臭烘烘,一个沾满泥土的卡车轮胎躺在外面,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黄泉含了口水在嘴里,没有洗手台,只得吐在地上。
“咚!”安静的坏境里发出一声轻响,听起来像石头落地的声音。
黄泉用毛巾抹去嘴边的泡沫,弯下腰,捡起揉成团的白纸,抖掉里面的石头,动作利索地塞进裤兜。
十点半,北京时间应是十一点半,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偶尔有露出头的月亮洒下银辉,但碍于厚厚的云层,很快便消失不见。
祖少游把文睿摁到墙上,双额相抵,呼吸纠缠,脸上明明透着笑意,语气却有些冰冷。“文睿,你到现在还要否认认识裴喆吗?”
文睿没说话,只是动了动手腕。
“认识吗?”祖少游阴沉地发问。
文睿撇过脑袋,“认识。”
“呵。”祖少游轻笑。
“放开我。”因为想离祖少游远一些,文睿的侧脸贴着墙壁,“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是的,我完全知道。”祖少游抢白,“如果你不是甘愿被我压着,我又能做什么呢?”说完他伸手扭过文睿的下巴,在干燥柔软的薄唇上浅浅印上一个吻。“裴喆的事情我听别人说过,在赤色黎明内部闹出不小的动静,影响了小石头的威信。不过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小石头没见过赤色黎明的老大,你们要跟这条线我没意见,但你得给我点好处。”祖少游的手伸进文睿的T恤,一只探进臀间的深沟,另一只捏住胸膛上的凸起,文睿明显不耐烦,扭动身体想放倒他,又怕引来石彬达的手下。
“我知道你想对我动手。”祖少游痞气地笑,“揍坏了我,你不心疼?”
当然心疼,祖天戈的身体是无辜的。文睿用小臂隔开祖少游,“我累了,想睡觉。”他不止累,他还伤,想到孙杨就如坐针毡。
祖少游轻浮地应道,“这就去睡。”
“祖少游,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文睿太阳穴胀痛。祖少游安静下来,文睿趁机离开他的禁锢走向床铺。
“那个在中缅边境被杀死的特种兵和你是什么关系?”
文睿身形一滞,心脏又开始揪疼。
“第一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身手不错,下手也狠。我的组织经常和佣兵打交道,你虽没有他们身上那股血腥味,但也绝不简单。你是中国特种兵,对吗?”
文睿的背影被忽然露脸的月光拉得很长,模模糊糊平铺在木制地板上。
“难道真这么巧,那个人是你的战友?”
“对!是我的战友。”文睿转过身,漆黑的眸子隐藏着复杂的情绪,“是我最敬重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祖少游,对方严肃的样子会让他产生错觉,以为那就是祖天戈。
“最敬重的什么?”祖少游问了一句。
文睿抿起嘴,好久后才无力地说:“最敬重的队长,他是我最敬重的队长,我的队长。”
他是你最敬重的队长,你的队长。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祖少游弯起嘴角,“人死如浮云,你应该这么想,他提前享福去了。”
“他有儿子,刚刚一岁半,他还有年迈的双亲,年轻的妻子。”
祖少游摸了摸脸颊,一抹血色沾在掌心里,中间有一个黑点,仔细看去竟然是只大蚊子。“把蚊帐挂上吧。”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失了兴趣,文睿心情不好,他也郁卒,强行求欢只能碰个硬钉子,还是娇媚的美女比较好推倒。
“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触?”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文睿在祖少游的眼睛里寻找答案,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只有不耐及欲望,没有半分悲恸及伤怀。
倾盆雨夜,祖天戈只身一人泡在粪池里,淹没他的不是污秽的黄水,而是铺天盖地的悲伤。文睿忘不了那一幕,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祖天戈痛苦得这样彻底,仿佛信念崩塌,世界摧毁,他相信有那么一刻,祖天戈的心不止是碎了,也许还死了,祖天戈是死而复生的人。
祖少游慵懒地靠上床,把蚊帐扔到对面,挑起眉,不屑地说:“我为什么要有感触,我认识他吗?如果我说我很难过,你会信吗?”
“不信。”文睿嘲讽地笑了。
“我喜欢你,所以不会骗你。”祖少游对文睿敞开怀抱,“美人,心痛吧?胸口借你,不要客气。”
痛。该借你胸口的其实是我。
文睿顿了顿,挪动好似灌了铅的脚,当真走到床边慢慢抱住祖少游。祖少游惊诧不已,要知道他也就是这么一说,根本没想过文睿会乖顺地凑过来。
祖天戈,痛吗?文睿的指甲抠进祖少游的后背,脸埋在他的胸口,黑发扫过裸露的颈部,抚慰着看不见的灵魂。
“投怀送抱,我喜欢。”祖少游心猿意马,五指轻轻揉按文睿的发梢。
靠近了,古龙水的香味挡不住独属于祖天戈的气息,那颗强有力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勃勃跳动,却不知它此刻是否和自己的心一样痛。文睿发出一声叹息。祖天戈最喜欢的电影《月光宝盒》中,至尊宝说他不爱紫霞仙子,紫霞进入至尊宝的心脏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如果文睿能进入祖少游的心脏,或许也会碰上不会说谎的真心,告诉他,祖天戈其实很痛……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