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奈听着他这种口吻就来气,什么叫“竟然是你小子”,这句话应该留给他说才对吧?他本以为只有自己和姐夫两个人去新疆,没想到还没出发呢,就先来了两个雌雄双煞大灯泡,他能不怨念?能不懊恼?
跟着钱包上了车,钱包往驾驶座一坐,唐奈侧身进了后面的双人座,车内在放一首听不出是哪国语言的歌曲,他看见姐夫正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怀里抱着上次在老房子里见过的那柄看轮廓像是唐刀的东西,依旧是用绷带缠着。他或许是嫌车内的光线太亮,已经把帽子拉了起来,脸埋在阴影里睡觉。
洋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好像又因为什么和钱包争执了起来,两个人语速飞快音调极高的哇啦哇啦对骂着,唐奈看他们头疼,干脆视而不见。他怕姐夫这么睡着会着凉,于是从包里翻出了姐夫的警服,想替他盖上。
可是没想到顾陵睡得很浅,唐奈一碰他,他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侧过脸望着他,望了片刻,然后道:“……干什么?”
“那个……”唐奈觉得自己的脸又烧烫了,他挠了挠头,单手提着衣服,“昨天……这件衣服是你给我的吧?……呃,我把它带下来还给你……谢谢……我……”
顾陵打断了他支支吾吾的表白,接过衣服淡淡道:“没事。”
他把连衫帽拽了下来,露出一头蓬松的黑发,他毫不介意地随手揉了揉,然后对驾驶座上的钱包说:“人到齐了,开车,去城站火车站。”
五点多的时候,马路上人很少,天色还是暗的,只有在天边处泛起一丝病怏怏的鱼肚白,旁边的云层被染出血色,车内的音乐已经从那首不知名的曲子换成了童声版《东方红》,音箱里飘出“东方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的悠远旋律,洋葱在副驾驶座上轻轻地跟着哼唱,轮廓在烟头熏出的青色烟雾中显得很空灵。
钱包一边开车,一边和唐奈介绍着具体的状况:“顾陵应该和你说过了,我们的目的地是狮窟,在轮台和库车之间的一片干旱死亡区,这地方平时很难找,只有连续起半月狂风的时候入口才会显现出来,我们现在出发大概能赶上,如果错过了,再进去就要等十年,知道不?”
唐奈坐在后座,听得懵懵懂懂的,听到钱包问话,只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是顾陵的老搭档了,我偷鸡,他摸狗,我偷窃,他放哨,我抢银行,他数钞票,所以去龟兹国遗址观光自然也不会少了我。”钱包自以为自己开了个很好笑的玩笑,哈哈笑了起来,唐奈皮笑肉不笑地嘿嘿抽搐着嘴角勉强配合。
“至于这个叫洋葱的女人,我和她今天是第一次见面。”钱包下巴尖往旁边示意了一下,“不是很熟,我也不知道顾陵为什么叫一个卫生巾用量异于常人的婆娘来拖后腿。”
他这句话说得很不友好,洋葱的脸沉了沉,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手一摁前面的按钮,换了一首比《东方红》更澎湃的歌——《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嘿!”
洋葱听着歌词,阴冷冷地低着头笑起来,斜乜过眸子,狠狠剜了钱包一眼。
四个人在火车站外的早点摊子吃了早饭,然后搭上了杭州七点零五分开的火车,顾陵带了很多违禁品,但是这小哥神通广大,打关系比地鼠打洞还神不知鬼不觉,竟然给他瞒天过海混了过去,钱包在后面啧啧而叹:“有雷子内部人员笼罩着,就是安全感强。”
火车是软卧铺,四人一个包厢,上下两层。
洋葱是女的,换衣服什么的不方便,于是她住上铺,居高临下鄙视一切臭男人,钱包本来想睡另一个床的上铺,洋葱不乐意了,说半夜一翻身就能看到钱包那张天蓬元帅似的脸,会做噩梦。
钱包没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地换到了下铺,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洋葱可好,一个人把整片天给占了,留了一块地给三个男人,这倒霉的三个男人还得把地给平分了。
“怎么办,两张下铺,咱三个大老爷们,怎么睡?嗯?”钱包显然还在生洋葱的气,讲话恶狠狠的。
“……”唐奈看了一眼姐夫,又看了一眼钱包,叹了口气,说,“要不再和她商量一下?”
“哟哟哟,那我可不敢去。”钱包翻了个白眼,“伊丽葱白女王会生气的。”
唐奈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这钱包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这么快就给洋葱起了个挺损的外号。他挠了挠头,说:“得,那咱们就挤着睡吧,将就一下。”
“挤着睡?”钱包皱了皱眉头,“你和你姐夫睡?”
唐奈脸蓦地一红,想也不敢想,连忙摆手:“那怎么可以,我姐夫很容易被吵醒的……呃……这样吧……要不,我和你凑一张床?”
钱包上上下下把唐奈打量了一遍,犹豫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发现伊丽葱白女王正坐在上铺,翘着二郎腿很挑衅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胸中一阵憋气,几乎就要被这妞气得呕血,他暗骂一声,倏忽转过头来,把行李一扔,说:“好吧,那么小唐子,今儿就准你就跟朕睡了。”
唐奈怒了:“谁他妈是小唐子?”
钱包拿眼睛横他:“怎么着,不乐意啊?那叫你小奈奈?”
洋葱在上铺很不厚道地就捶着床板笑开了,唐奈气得小脸儿通红,但又不好发泄,只得看向一旁的顾陵,谁想到顾陵竟然任他被欺负,也不管不问的,自个儿管自个儿坐床上,竟然又开始闭目养神。
第十五章
火车咔哒咔哒运行着,速度时缓时快,快的时候房屋树木桥梁稻草人统统都模糊虚化成一道一道五彩斑斓的线,而缓的时候,乘客则可以靠在窗口,看着外面广袤无垠的田野地,收获了的地里只有一茬一茬枯瘦嶙峋的黄梗子,天空大面积铺散在麦田上方,蓝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偶尔有两只在路边的草狗听到火车的汽笛声,警觉地抬起头来,黑咕隆咚的眼睛注视着这列从城市驶来的入侵者,耳朵间或一扇。
洋葱闲不住,吃过午饭之后摸出了两盒纸牌说要和大家一起玩斗地主,刚好钱包也闷得慌,竟破天荒地赞成洋葱的建议,倒是唐奈,很无奈地对两个摩拳擦掌的伙伴说:“……呃……这个不行啊,我不会玩。”
“不会玩没关系,哥哥我教你。”钱包很爽气地拍了拍唐奈的背脊,开始胡吹,“你哥哥我可是斗地主界的周扒皮,没人能斗得过我,你跟着哥哥混,前途一片璀璨。”
唐奈没办法,只好点头答应。那两个祸害又转头去看顾陵,顾陵坐在下铺,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发呆,对这里的状况视而不见。
洋葱走过去,凑在顾陵耳边大喊一声:“小哥,起床打牌了!”
顾陵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唐奈摸了摸脑袋,说:“姐夫,总那么僵坐着对腰不好,你跟我们打一局吧,反正现在也挺闲的,虽然我知道你不喜欢凑热闹,但……”
“我也不会打。”顾陵突然说。
三个人都寂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顾陵的表情看来并不是那么冷漠,反而带着些无辜。
听到几乎是十项全能的姐夫竟然不会玩纸牌,唐奈惊讶之余莫名地有些想笑,突然就觉得和姐夫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原来姐夫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不会的东西。
“没事儿没事儿,我也不会的。”唐奈飞快地说,“一起来玩吧,这个好像挺简单的,应该一学就会。”
唐奈没有说错,斗地主真的很简单,他妈的顾陵果然一学就会。
一局打下来,输的人都要象征性地陪个五块十块,结果快要到了吃饭的时候,顾陵手边已经放了一堆赢来的十块五块二十块的钞票,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他用修长白净的手指刷刷洗好牌,往桌子中间很有气势地一拍,面无表情地问其他三个人:“还继续玩吗?”
“……”
三个人僵硬地瞪着他,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在打牌前还号称斗地主界周扒皮的钱包同志,已经被无产阶级的顾警官活生生地扒去了一层皮。
“他是变态,他真的是变态啊……”钱包捧着自己的钱包,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火车到了停靠站,洋葱看了看表,已经是六点多了,刚好下车去买些吃的,钱包也跟着她下了火车,唐奈犹豫了一会儿,转身问顾陵:“姐夫,你要吃什么?我帮你打包带回来吧。”
“我不饿。”顾陵说,然后兀自靠回了床上。
唐奈走出包厢的时候,洋葱和钱包都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火车走道内闹哄哄的,气味儿很难闻。他走在有些拥挤的人群里,也没什么心思下车去买饭了,打算去餐车随便吃一点凑合。
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唐奈扒开两个正在胡吹的山西大汉,艰难地挤到柜台前,对系着围裙的服务员小姐说:“麻烦,我要两份鱼香肉丝盖浇饭。”
服务员小姐熟练地将盖浇饭乘好,拿袋子套了递给唐奈:“一共三十。”
唐奈提着盒饭往回走,他们的包间在第四车厢,然而唐奈走到第三车厢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模糊,但应该喊的是“唐奈”没错。
他条件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后面有两个在打电话的年轻女人,还有一个在冲别人大吼大叫的壮汉,并没有人在叫他。
唐奈迷惑地挠了挠头,心想自己大概是听错了,又继续往前走,回到包间后,他看到顾陵正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也不方便打扰他,就把盒饭放在桌子上,自己转身去洗手间把捏过钱的手给冲洗一下,准备回来和姐夫一起吃饭。
洗手间里很安静,门一关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唐奈把手掌摊在水龙头下,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淌了过去,又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
就在他低头的时候,陡然又听见有人在轻声地喊他的名字,他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镜子里满脸湿漉漉的自己。
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
“……唐奈……唐奈……”
这次声音不再像最初那么模糊了,好像是某个人由远及近,马上就要赶到他身边似的。
“谁?”唐奈警觉地问,他能听出自己的声线在颤抖。
镜子里的光线明暗不齐,唐奈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紧张地盯着里面,突然,他发觉斜后方的黑影里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
他凝神一看,不禁面色全变,从阴影中幽幽伸出一张拉长得几乎不像人类的脸,唐奈猛然回头,只见一个全身都挂着腐肉的怪物正费力地从单间厕所里扒着门框爬出来。
它用那双黄褐色的眼睛盯着唐奈,嘶嘶吐息着,念出了两个字:“……唐奈……”
“操!”唐奈吓得背后全是冷汗,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前两次和旱伯打交道的经验,这次他虽然抖得厉害,却不是完全手脚僵硬动弹不得的那种害怕。
身体比头脑率先作出了反应,唐奈趔趄着跌跑到盥洗室的门边,撞开了关上的门,往前没命似的飞奔,也顾不得一路撞到了几个人。
好不容易跑回包间,被怪物吓坏了的唐奈想也没想就往顾陵床上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顾陵一下子睁开眼睛,看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唐奈,他立刻坐了起来,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有鬼!厕所里有鬼……它在叫我……鬼……”唐奈受到了惊吓,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手忙脚乱地和顾陵比划着,幸好顾陵作为一名警察,经常和语无伦次的受害者做沟通,竟然明白了唐奈的意思。
他一下子直起身子,跪坐在床板上,双手摁住唐奈的肩膀,凝视着对方道:“冷静点,你说它叫你名字?”
唐奈用力点头。
顾陵正想再说什么,包厢的门突然被人笃笃叩响了,透过磨砂玻璃窗子,唐奈能看到一个黑色的扭曲的影子,幽森森地站在外面。
“它追来了!”唐奈大喊一声,完全被吓懵了,不经思考地就想往被子里钻,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顾陵立刻止住唐奈的动作,一把将惊慌失措的他给抱住,将他反搂到自己怀里,并且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身后轻声道:“噤声,别让它听见你。”
唐奈冷不防被顾陵从后面抱住,简直比怪物追还要受到惊吓,顾陵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他甚至能感觉到顾陵温热的呼吸就在自己颈窝边,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他的后背完全感知到了顾陵胸膛的起伏。
唐奈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有一股血流在耳内冲撞着,哇哇乱叫的嘴还来不及收住势头,竟不小心舔了顾陵的掌心一下。
唐奈一下子就脸红了,但顾陵并没有留意,见他停止了挣扎,便就松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转而搭到了旁边放着那柄看上去像是唐刀的物件上。
唐奈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就扭过头想看姐夫准备做什么,可是他们靠得太近,唐奈一扭头,嘴唇猝不及防地就撞到了顾陵的下巴上。
唐奈:“……”
顾陵:“……”
两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和木偶泥塑似的地僵在原处。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蓦地推开了——
“他妈的老子敲了半天的门,你们怎么连吱都不吱一声,老子都快被伊丽葱白气死了,顶她个肺,借老子一点钱她会死啊,瞧那吝啬的怂样,搞得老子晚饭都没吃成,饿死我了,等她回来我一定——”钱包骂骂咧咧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正骂得入境界,一抬头就看见唐奈和顾陵两个大男人纠缠在枕被凌乱的床上,顿时语塞。
只见顾陵搂着唐奈的腰,唐奈侧身压在他身上,嘴唇还贴着顾陵的下巴,再往上挪个几寸就碰到人家下唇了。
钱包呆滞了几秒钟,脸色由黄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转绿,马路上红绿灯的效果全部闪了一遍,最后他挑起眉头,支吾着用询问的口吻问:“呃……要不我走……你们……继续?”
唐奈的脸完全涨红了,他连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磕巴辩解着:“不是,那个,我们以为你是怪物——呃。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是刚才外面有个怪物,可它不是你……我/操,我说不清啊。”
而另一位当事人顾陵,则很淡然地推开唐奈,从床上坐起来,唐奈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解释两句,可没想到顾陵根本懒得去介意这种事情,他只是很平静地站起来,拉过桌子上的鱼香肉丝饭,侧过脸问钱包:
“我不饿,你吃吗?”
第11章
一碗鱼香肉丝饭很快就被钱包扒拉得见底,他听完唐奈的解释,用纸巾抹了一下嘴巴,把空碗一推,说:“你的意思是有个鬼在厕所等你?”
“就是这样,然后我跑了回来,刚巧你又在这时候敲门,我就把你认错了。”唐奈说。
钱包眯起眼睛,说道:“你这说法站不住脚,即使有鬼缠着你,它也不可能在列车上出现,列车上人这么多,阳气太盛,鬼很难进行活动,依我看啊,小奶糖,你是旅途过于劳累,出现幻觉了,还是早点洗刷睡觉去吧,嗯?”